第53章 緣法

作者:顧四木
就在周黎蘅和黛玉陷入心靈風暴時,楊女官陷入了頭腦風暴: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解圍纔好?

  黛玉被男子的聲音驚到詫異後,不由再退了一步,她這一動周黎蘅才驚醒過來,看起來不好意思至極,帶着五分窘迫五分無助。

  楊女官終於急中生智,想了法子出來。

  她在假山後由輕到重跺了幾下腳,故意做出腳步由遠而來的情狀,然後擡高了些聲音:“林姑娘,您在這邊嗎?”

  黛玉不由面上帶了焦急之色。

  偏她獨身一人往外走,偏她自己遇到了外男!這要是讓楊女官看了去,這話怎麼說的清楚。

  或許對男人來說,這種庭院偶遇算是一種能增添光彩的花邊新聞,但對閨閣姑娘來說,真是要了命了!

  周黎蘅見她神色,一瞬間福靈心至,先是迅速作揖到底,輕聲道:“我唐突了姑娘,來日必負荊請罪。”

  然後一個轉身,藉着院中矮石景緻縱身上了旁邊的銀杏樹,錦袍翩然宛如一隻綵鳳,將身影藏在細密的枝葉裏。

  黛玉微怔過後,這才應了楊女官一聲。

  楊女官帶着笑走出來,對黛玉道:“王妃見姑娘沒穿外頭大袍子,就命我來尋姑娘,您沒凍着吧?到底天兒還是冷了些。”

  黛玉搖頭,平了平心境,只道是起風了,然後便同着楊女官往回走。

  而楊女官在把黛玉送回院中後,立刻悄默聲的再次轉出來,來到銀杏樹下:“您下來吧。”

  周黎蘅一聲不吭,當自己是一根樹枝。

  楊女官無奈點名:“世子爺,您下來吧,下官已經看到了。”

  周黎蘅這才跳下樹來——他在宮裏跟衛刃關係很好,也跟皇子們一起學些騎射之術,身手還算湊活,起碼上下樹沒問題。

  他一貫是個溫和脾氣,可這回望着楊女官眼中盡是嚴肅,還帶了氣惱:“前院中有旁府的姑娘小姐,怎麼沒有人告訴我!這般衝撞瞭如何是好!”

  楊女官被他罕見的怒氣嚇了一跳,連忙請罪,卻又無話可說。

  紹王妃請客這件事,周黎蘅是知道,還親自去給林姜送過帖子。可其中具體細節卻沒人告訴他一星半點——紹王夫婦還是心虛,怕這次名爲還願實爲看兒媳的宴會,再鬧得兒子大病一場。

  所以半個字也沒多說,紹王妃只告訴他這一日自己在後宅還願宴請,又嚇唬他‘你父親可是休沐就在前院招待清客相公們’,讓周黎蘅老老實實進宮去念書。

  故而沒人想到周黎蘅會突然回府,回府也罷了,還偏就衝着這經年不到的閒置外書房來了。

  “這就是緣分吧。”楊女官腦海中閃過幾個閃亮亮大字。

  到底是母親身邊的女官,周黎蘅哪怕動氣,沒有再多說什麼,只道:“勞煩楊女官悄悄幫我取一本書來。”

  御賜的書都有專門的匣子單獨裝着,周黎蘅一描述楊女官也就知道,點頭應下回去取書。

  而周黎蘅則望着外書房的圍牆,出了一回神。

  不可避免地想起方纔一面之緣的姑娘……林姑娘,是小林太醫的同族姐妹,那位林姑娘嗎?

  ——

  林姜直覺方纔從門外進來的黛玉有點異樣,於是便與吳老夫人完了話題,去尋在案前鋪紙要落筆的黛玉。

  替黛玉放鎮紙的時候,林姜碰到她的手,只覺如觸冰一般。不由一驚。

  黛玉的身體如今調理的沒有什麼不妥,冬日更是着意進補,已然沒了往年一到冬天就手足冰涼的虛寒之症。而這會子手這樣涼,加上方纔進門時微有異樣的神態,倒像是被什麼嚇到了似的。

  黛玉看向林姜微微搖頭,林姜就瞭然先不問,只在旁邊看她寫詩。

  一時指針到了時辰,紹王妃身邊另一位女官,將所有姑娘的詩稿都收了來。

  紹王妃一一翻閱細讀了一遍,又格外把黛玉的留下細看了會兒,魏夫人接過去後,自然也是着重看了黛玉的詩。

  姑嫂兩個對視一眼,俱是一笑,然後讓着年紀最長的吳老夫人看:“還請老夫人這位長輩一錘定音,選個魁首出來。”

  吳老夫人也戴上老花鏡,將姑娘們的詩拿過來看,不過片刻後,就看了黛玉這邊一眼,然後笑道:“我心裏倒是選出了魁首,只可惜我說出來,又怕人覺得我是私情私意上偏心,還是叫王妃來定吧。”

  林氏跟她們家親厚,京中知道的人家原也多,吳老夫人心中取定黛玉的詩,倒不好直說了。

  偏生黛玉旁邊還站着吳家姑娘,此時嬌憨可愛直接發問:“祖母,聖賢書上有句話說得好呢,舉賢不避親,您老人家若是看着孫女我做的最好,直說便是,旁的姐妹們必沒有閒言的。”

  給吳老夫人整的好大一個無語。

  在座衆人都是鬨然一笑。有跟吳姑娘好的就來拉她:“你素日的學問心裏還不知道?如何能奪魁,老夫人說的是林姑娘。”

  姑娘們不是真的金殿策論嚴格各答各的,方纔凡有人落筆,都有幾個歡歡喜喜湊過去看現場熱鬧的。尤其是襄王郡主,自己又不寫,就拎着她的拂塵,甩着她道袍的大袖子,各處去提前看詩。

  黛玉的詩也有幾個姑娘看了,當時就讚不絕口。

  吳六姑娘鬧了個烏龍,本來就紅潤潤的蘋果臉就更紅了。但她性子直率,也沒當回事,也跟着衆人笑起來。

  紹王妃又轉頭問站在她身旁,方纔一併看詩的襄王郡主和林姜:“兩位監場官兒以爲如何?”

  襄王郡主甩了甩拂塵:“很是,很是。”

  林姜倒是跟吳老夫人一樣要避嫌,就只是笑了笑。

  王妃見此,就含笑蓋章:“好歹自有公論,俱我們看來,還是林姑娘的詩新巧別緻,堪爲魁首。”

  然後取了旁邊早就備好的一方古硯作爲彩頭,要贈與黛玉。

  黛玉自然要上前接過王妃之賜,而紹王妃也就勢扶起她的手,就近再次端詳了一二,然後纔不動聲色放開,說了句:“好孩子,果然好詩好句好心胸。”

  之後王妃又選了幾首詩點評了一二,俱是一眼挑出其中亮點,把在座姑娘們都說的心服口服。

  過後王妃也沒有把收上來的諸詩稿,再讓姑娘們傳閱點評,只是擱在了自己手旁。

  迎春很是鬆了口氣,覺得不用接受公開處刑,讓別人議論自己硬着頭皮編出來的詩——要是一一傳開讓這些閨秀們邊看邊評議,迎春都想鑽地縫子了。

  還有幾個跟她想法一致的姑娘,也都是心裏大石落地。

  林姜看在眼裏,越發覺得周黎蘅的溫柔體貼,或許是隨了紹王妃。雖然王妃看起來性情爽利與兒子的淳厚溫和不同,但這種願意體貼旁人,替人免了尷尬爲難境地的溫柔,確實與周黎蘅的善良同出一源。

  身處高位,本就容易浮雲蔽目,只看高遠。而紹王妃母子,卻都是能彎腰憐憫地上柔弱花朵的人。

  “回王妃,爐子都備好了。”

  紹王妃又帶着衆位姑娘轉換場地,回到了後院二門內的一處園子中。只見院中設有四邊敞開的兩處亭臺相對,宛如日月之形。圍亭而建的是一片白梅林,此時已過了二月上旬,梅花基本都落了,只剩下零星數點晚梅。

  與臘月裏,林姜與黛玉看到的齊陽長公主院前的梅花之茂,不可同日而語。

  不過這片梅林另有一番味道,顯然經人精心修建過,並不顯得寥落,這星點梅花反而顯得幹練疏利,有種少而精的景緻。

  數個婆子在亭子中圍着炭爐正在燒火。

  魏夫人一見就笑了:“王妃今兒是要帶着姑娘們喫烤肉?”

  紹王妃點頭:“既然都做男兒裝扮,索性就學着他們男人去圍獵時喫烤肉罷了。況且今日天冷,單在外頭賞梅倒是白凍着,就着火爐喫肉賞梅,眼睛也飽了,肚子也飽了豈不好?”

  饒是黛玉有心事,都忍不住一笑。

  紹王妃真是有趣。瞧王妃方纔點評詩句一語中的,就知是個詩書皆通的風雅人,但卻又不是那等過分追求風雅氣度的拘泥文人,竟然會想着邊賞梅花邊喫烤肉,倒是瀟灑之意多些。

  亭臺周圍站了許多婢女婆子,都十分能幹仔細,看着姑娘們興致勃勃的選了肉與菜,就忙上前幫着烤,還時不時調整爐子的炭火,免得火星子大了崩出來燒了姑娘們的衣裳。

  林姜跟黛玉坐在一處,三春自然也跟她倆一起。林姜倒一時不好問方纔黛玉是怎麼了,於是只說閒話:“這京中也只有紹王妃敢這樣請客了。”

  這一堆官宦小姐上門,尋常人家都是要求仔細不出錯爲上,喫喫點心看看文雅戲曲是最保險的。

  這種帶着她們又換男兒裝,又生爐子架鐵絲網喫烤肉的,有麻煩又擔着風險。

  也只有紹王妃這樣的脾氣,這樣的地位,才無所顧忌拘束的請姑娘們來敞開了玩。

  林姜只見,連平時見人眼神總是躲閃有些木訥的迎春,和神情冷淡不愛與人相處的惜春,纔來了不到半日,笑容都多了起來。

  探春更是神采飛揚,方纔她的詩可是得了王妃的誇獎呢。

  說來她在家中時,偶然也做了些詩詞,只苦悶無人可分享。

  賈母對孫女們的功課不上心,只說不是睜眼瞎就算了。而從大嫂子到迎春惜春,又都是各有愁苦之處,對詩文不甚感興趣的。

  寶玉倒是喜歡詩詞歌賦,對自己這個妹妹也不差。可惜寶玉嘴沒有門兒,見了探春的詩就嚷嚷着,三妹妹好才學,做的詩比我強多了!以至於這話傳到王夫人耳朵裏,害的探春被王夫人冷臉冷待了好幾天。

  自此後,探春也不太敢拿給寶玉看了。

  於是許多時候她對景起了詩性,最終都只是興致勃勃寫了,然後默默然燒了。

  可今日,卻得了王妃與兩位夫人的誇讚,讓探春心裏如何不高興。

  這會子探春就將一對金鐲子摘下來擱在案上,自己接過一個婢女手裏的銅夾子:“這位姐姐,讓我來烤兩片兒試試。”

  人聰明就一通百通,她試探着烤了兩片肉,都很是成功。探春立刻就覺得自己行了,連聲問道:“你們想喫什麼,我來烤!”

  黛玉也暫時拋了心事,指着茄子道:“三妹妹,我想喫點烤茄子。”這裏的烤茄子不是切成片的,而是對剖了一分爲二的茄子,提前用調好的醬汁醃製過了,擱在鐵絲網上,稍一烤就汁水飽滿。這樣的新鮮菜蔬,在冬日裏比肉還貴。

  倒是林姜看着茄子容易想起太上皇,不肯喫,就換了一樣:“我想喫點辣的,烤點青椒喫吧。”

  探春覺得沒難度:“你們怎麼倒像兩隻鹿?只吃些素菜。二姐姐,你要不要喫塊好羊肉?”

  迎春含羞點點頭:“我,我想多放點粗鹽,方纔那塊有點淡了。”於是連惜春也跟着要喫的。

  探春一一接單,忙的風生水起。

  紹王妃自然跟魏夫人和吳老夫人一桌,此時魏夫人正巧看着這邊,探春的顧盼神飛就落在了她的眼裏。

  又想着方纔探春所做之詩詞,也算是出類拔萃的,竟比許多書香門第出身的姑娘還要強——沒錯,在魏夫人眼裏,賈家只是武將世家,可不算什麼書香門第。

  魏夫人就出言道:“這賈三姑娘也是個出挑的。”

  紹王妃也看了一眼,然後略微一垂眸:“是好姑娘,只是有些可惜。”

  魏夫人有點詫異:“旁人論嫡庶也罷了,可王妃在家時,對幾個庶出的姊妹,從來是不問出身只看脾氣是否合得來,怎麼今日倒感嘆起賈三姑娘可惜來了?”

  王妃看了嫂子一眼:“我是不論,所以照樣點她的詩有魄力,有骨氣。可世人皆論嫡庶,所以我才覺得她這個姑娘可惜。”

  因姑嫂關係親近,紹王妃也不避諱,直接問道:“方纔嫂子贊她好,必是想着家裏的幾個年齡相當兒郎的婚姻之事。可嫂子可曾想過與嫡出的子孫作配?”

  魏夫人語塞,然後搖頭:“還是王妃看的透徹。”

  方纔她想的是將探春配給她養大的一個十來歲的庶子,那孩子早沒了親孃,跟着她長大,比別的庶子都親近,所以總不想委屈了他,看着個好姑娘就惦記一二。

  叫紹王妃這樣一說,魏夫人也就察覺,她膝下不但有庶子,還有嫡出的孫輩,也有到了娶親年紀的,可她確實沒考慮探春。

  爲的,也就是庶出二字罷了。

  紹王妃看探春烤肉有趣,也去了自己腕上的一對白玉鐲,親自拿起了紫銅的鉗子,然後對魏夫人道:“觀文觀字可見其人,這賈三姑娘,是個有主心骨的,將來必能掌家,要是嫂子看中了也很好。”

  她是知道魏夫人膝下那個庶子的:魏夫人自己的兩個嫡子都年紀大了早做官娶妻各有前程去了。於是魏夫人養了這個姨娘早沒的庶子倒也很是真心,那孩子學問人品也都過得去,將來有嫡母嫡兄的幫扶,這孩子或許也能有出息。

  紹王妃想着,若是魏夫人看中探春,也好。據她所知,榮國府嫡出的女兒都送到宮裏當女官,估計也不能給庶女找到什麼好婚事的。

  倒是魏夫人想了一會兒,卻又只是一笑:“罷了,這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兒,結親是結兩家之好,我看重人家姑娘的人品只怕也不中用。”

  她已經記起,長子跟她說起過寧榮二府,言辭間並無多少褒義。

  紹王妃再是幽幽一嘆。

  方纔她的可惜二字,又何止說的嫡庶!

  據她看,賈家這幾個姑娘都不錯,可惜家族日益衰落。榮國府名聲還湊活,偏生兩個姑娘是庶出,寧國府那個倒是嫡出了,可京中有頭有臉正火熱的人家誰不知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誰願意跟這樣的人家做親家。

  就連她自己設宴,請帖也只肯下到榮國府去。

  吳老夫人年老,耳朵也有些背,況且王妃魏夫人姑嫂自然有私房話,所以她只是坐在對首,讓丫鬟給她烤點好克化的東西喫,並不摻和兩人的低聲交談。

  還不時讓丫鬟把烤好的兔肉送給自家孫女那一桌並林姜那一桌喫去。

  林姜忍不住道:“要是有酒就好了。”

  偏這話又讓襄王郡主那桌聽去了,郡主第一個起立:“叔祖母,有沒有好酒?”

  紹王妃失笑:“你看看你的打扮,世外高人似的,怎麼還要酒喫,難道不怕道尊怪罪?”

  襄王郡主笑嘻嘻指了惜春道:“她穿緇衣還喫肉呢。”

  惹得衆人又是一場笑。

  紹王妃命人上了酒,卻只擱在了長輩們桌上,給姑娘們上的都是果子露。

  “你們年紀還小,今日想在這裏放開喝酒是不能夠了。”紹王妃笑道:“待五年十年過去,你們在座的都出了閣,我再請你們來喝酒賞梅如何?”

  一提出閣之事,姑娘們當然都不好意思,也就沒人再鬧着喝酒了。

  其實京中閨閣姑娘們,都有些怕出閣。

  因爲她們親眼看着嫂子們嬸子們在家裏立規矩,看着她們爲了妾室煩惱,爲了家計煩憂,爲了家長裏短慪氣,有時候她們覺得嫂子們簡直跟嬤嬤們一樣囉嗦事多。嫩荷花一樣的少女,是害怕自己變成這樣的。

  就像寶玉說的,女人出了嫁變成魚眼珠、但不是因爲女人自願,而是珍珠脆弱,光華沒有人呵護難免就褪去。

  可看着紹王妃,她們忽然覺得出了閣也可以過得很精彩,過得很快意,甚至還少了閨閣裏頭的靦腆規矩,可以自己當家作主。

  回府的時候,林姜跟黛玉坐一輛車,三春姐妹一輛車,俱是朱輪華蓋車。

  探春依着靠枕,心中還是難平激動,紹王妃過得,是她從未想過的,還能這樣快活的人生。

  連迎春惜春都被激發了一點點活力,這就是紹王妃的魅力。

  三春的馬車上談論的都是紹王妃,而林姜問黛玉的則是今日出了什麼意外。

  在聽說黛玉居然撞上了美人世子爺後,林姜十分詫異,然後又安慰黛玉道:“這必然是個意外,紹王妃連宮中太后壽宴都避嫌,生怕惹得她家世子發病,更不會在自家安排此事。”

  黛玉頷首:“我知王妃必不是這樣的人。而我瞧世子本人也並非故意,當時連他也驚住了,還把我認成了……”想起那句世弟,黛玉倒是撐不住笑了。

  林姜想象一下世子爺當時的情態也覺好玩,然後點頭認同黛玉的觀點:“世子是個好人,必不是故意唐突妹妹的。估計他現在心裏只想着怎麼跟妹妹道歉呢。”

  估計接下來的日子,她在太醫院又會多見幾次送道歉禮的世子爺了。

  君子慎獨,唯有私下裏還是君子的人,才當真品性端正。

  而黛玉和林姜,碰巧就見過周黎蘅私下的舉止——便是沒有任何好處,頂着跟皇子撕破臉的風險,也要行心中正道,做正確的事情,維護不相干的人的名譽和利益。

  這樣的品性,足以讓人信任。

  所以黛玉今日雖然嚇了一跳,但卻並沒有生氣。她一眼看出,周黎蘅絕不是知道這外書房有許多姑娘而故意闖了來的。

  從前隔着牆就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如今一面之緣後,黛玉更是篤定,也就明白了,爲什麼林姜總說紹王世子是個純善之人。

  他的眼睛又美麗又溫柔,帶着冬日陽光一樣的暖意,湛然如洗坦蕩如斯,無一點不可對人言說的陰暗。

  黛玉驟然發現自己居然出了一回兒神,不由面上飛紅。

  還好天色漸晚,車裏也不甚亮,想來姜姐姐應該沒有看到吧。

  其實林姜看到了,只是裝作托腮出神沒看到,心裏卻十分惋惜:今日往紹王府這麼一走,她深覺紹王妃爲人絕妙,又聽黛玉說起居然天緣湊巧就遇上了周黎蘅——這讓她陡然發現,美人世子爺跟林妹妹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偏生周黎蘅有病,還是一種京城公認的不能說親的怪病。

  林姜想想都着急:他到底啥病啊,什麼時候再發作一下,我好去親眼看着,爭取給他去了這個病根。

  ——

  此時不光林姜在着急,紹王府一樣急。

  紹王妃在宴席散場後,才聽楊女官說周黎蘅居然跟黛玉偶然碰了一面,驚詫的不得了。

  “這是怎麼說?遇上了?怎麼會遇上?哪裏來的這樣湊巧的天緣?”紹王妃驚得連發四問。

  楊女官也磕糖磕的神志不清,只道:“王妃沒親眼見着,兩人這樣臉兒對臉兒一站,那真是連廊下的花草都沒了顏色了。”

  紹王妃露出羨慕之意:羨慕楊女官在第一現場。

  然後又擔憂道:“你看蘅兒沒有發病的意思吧。”

  楊女官搖頭:“想來是宮裏有要緊事,世子爺拿了御賜的書就匆匆又走了。”

  紹王妃雖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但也推測了個八九不離十:“這孩子,想必又在宮裏動了善心,估計是皇子們之間又有了齟齬。”

  纖細的長眉蹙起:“宮裏也真是夠亂的。其實打過年出了大皇子妃的事兒,我就不想再叫蘅兒入宮去讀書了。偏生王爺不肯,只說正該趁現在的奪嫡亂局初露的時候叫蘅兒去歷練一二。唉,真讓人擔心。”

  楊女官無話可勸,其實也不必勸。

  她知道,其實王妃心裏也明鏡兒似的呢,世子爺將來既然要做正經親王,接過紹王府的榮光,那就要走這條路,就要學會辨別宮內是非卻又能獨善其身。

  正如農戶要會種田,鐵匠要會打鐵,世上從來沒有人能安享富貴而不付出一點勞動的。這明辨宮廷情勢就是皇室宗親,尤其是想要體面想混的好的皇親國戚們,必備的技能。

  王妃再疼愛世子爺,也不能攔着他去學習這等要緊保命的本事。

  若真因爲現在的溺愛,導致世子爺不能善斷世情和宮廷局勢,將來真正接過王位,卻被人引到奪嫡的渾水溝裏去,那纔是萬劫不復。

  起碼現在紹王爺康健,世子爺年紀又還小,便是被皇子們坑了一兩回,做錯點什麼事兒,紹王都能替他抗住,保住紹王府的爵位和地位不失。

  這就是王爺所說的,栽跟頭要趁年輕,老了可就容易摔倒爬不起來了。

  這一日,直到夜裏,周黎蘅才從宮裏回府。

  回府的第一件事,卻是去求見他平時最害怕的父親。

  他不是個腦子一熱心裏一軟就糊塗的人,這件事並不小,他須得跟父親說明。

  紹王府御賜的書,被他給了五皇子,紹王對這件事不能一無所知,免得將來禍起蕭牆。

  所以周黎蘅也沒有逃避,鼓足勇氣去前院書房求見。

  誰知王府的長史官笑眯眯出來:“王爺去後院了,世子爺您去王妃去處尋吧。”

  紹王跟紹王妃正在討論兒子的婚姻大事——明明是在家裏,明明是這家中最大的主子,兩個人卻壓低了聲音像是在做賊一樣。

  “什麼?今日都碰上面了?那蘅兒若是不犯病,大約就成了!”紹王激動的臉色通紅。

  王妃點頭,也悄聲道:“等他回來,你不許罵他罰他,免得罰病了他。等我私下裏問問他的意思。”

  紹王爺還沒來得及說話,外頭楊女官就報:“世子爺到了。”紹王立刻端起了黑臉——這是已經習慣了做一個虎爹。

  周黎蘅進門也就直接跪了認錯,將今日事發突然,五皇子陷入困境,他決意幫忙都說了一遍。

  紹王盤膝坐在茶桌旁的矮榻上,臉沉如墨:“知道錯在哪兒了嗎?”

  周黎蘅低頭:“兒子不應該先斬後奏,先應下將府裏的書送給五殿下解圍,然後再回來稟報父母。”

  他猶豫了一下,在母親關懷鼓勵的眼神中,還是對父親道:“父親,這事要是發生在其餘皇子身上,兒子是不會莽撞伸手就管的。”

  周黎蘅是性情單純善良,但不是個傻白甜。

  皇子們之間的齟齬齷齪他都看的出來,而且也心有防範。若是換了個大皇子、八皇子之類的來求他,他都要懷疑一下,對方是不是故意藏起自己的書,要藉着他的手鬧大此事坑害兄弟。

  可五皇子的困境他看的真切,而五皇子的爲人,他也信得過自己這些年的判斷。

  畢竟這是與他最熟的一位皇子,要是還看不清被人揹後捅了刀子,那也該他喫這個大虧長記性了。

  紹王冷哼一聲:“還算你知道輕重,沒想着把此事瞞過你老子我。”

  周黎蘅搖頭:“兒子不敢。御賜的《周氏文賦》,府裏也只有那一套白玉紙版。若是將來此事在陛下那裏鬧出來,兒子不能讓父親什麼都不知道,就去御前答話。”

  見紹王面色鬆動,紹王妃就道:“起來坐着說話吧。”

  然後又問周黎蘅:“五殿下現在可弄明白了,是誰偷了他的書嗎?”

  周黎蘅搖頭:“他說左不過是自家兄弟們。方纔五殿下也與我商議了,這偷走書的人,必不是一偷就算了,也許還有後招。”

  紹王來了興致:“哦?我倒要聽聽,你們兩個商議了些什麼出來?覺得那些賊有什麼後招害人?”

  周黎蘅:“若明日五殿下拿着咱們府上的書上交給陛下,說不得就有人舉發‘撿到了五皇子的《周氏文賦》’,那陛下必然要問五殿下既然丟了自己的書,那這本又是從哪兒來的,估計都有人都要給他扣上欺君的帽子。”

  紹王一笑:“不錯嘛,你們兩個孩子能想到這兒,也不算笨蛋了。”

  紹王妃擡手擰了紹王一下,嫌他誇兒子都不會好好誇。

  今日五皇子還不等周黎蘅從宮外回來,就命打小跟着他的貼身公公,把他宮裏昨日今日兩天負責灑掃的小太監們都捆了先關着。

  等周黎蘅回來,兩個人商議了一會兒,五皇子就道:“你是好心幫我彌補這個錯漏,我總不能連累了你和紹王府。明日一早,我先就去求見父皇,只盼着父皇肯見我,我好將此事一一回明認錯。”

  到底還是年輕,一發現書沒了就慌張失措,害怕本來就稀薄的父皇的目光化爲烏有,所以才趕緊想着描補。

  可冷靜下來就不免覺得,說不定他這樣的焦頭爛額,急於隱瞞錯漏纔會跳入別人的陷阱中。

  皇子們都知道,紹王世子不太跟皇子們來往,也就是因爲書法的關係,跟他走的近一點。

  而紹王府有一套跟皇子一樣的《周氏文賦》也是人所皆知,可能這個局就是奔着他跟紹王世子的關係來的——周黎蘅若是不肯借給他,不爲他解燃眉之急,或許兩人關係就此掰了。而周黎蘅若是肯給他拿書彌補,瞞天過海,正好被一起參‘欺君之罪’。

  是兩面都能成的算計。

  於是五皇子跟周黎蘅商議了一二,還是要釜底抽薪,先將此事稟明皇上,拿出認錯的態度來。

  至於這本《周氏文賦》也是不可或缺:皇上知道真相,不代表皇上願意揭露真相,願意看兒子們在眼前跟烏眼雞似的對啄,甚至皇子裏還出了個賊。

  皇上可是最要面子的,尤其是在太上皇還在的時候,皇上更要保證自己一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免得給太上皇機會,敲打他的皇位。

  五皇子能夠體諒父皇的難處,只要皇祖父還在,父皇就要太平,哪怕是粉飾的太平!

  五皇子私下裏跟父皇認了錯,面上仍舊拿着這《周氏文賦》跟兄弟們一起交作業去,不鬧出事來大家面上光滑平順過去最好。

  “要是非有人不長眼要鬧。”五皇子想起這羣兄弟也不由冷笑:“那便是他們自己跳出來要叫父皇煩惱了。”

  誰願意剛過完二月龍擡頭,祭祀完天地,回來就看到兒子們斗的你死我活的,連欺君的帽子都往手足身上扣?

  皇上肯定要煩了那構陷兄弟挑唆禍事的人。

  只是五皇子也算倒黴,平白被偷了書,總得先去求見皇上認罪。

  周黎蘅將此事都一一說了,紹王見他們見事還明白,就不罵自己兒子,改罵別人兒子了:“皇上生的這羣不省心的小畜……”

  紹王妃再次伸手,拍了紹王爺一下:“既然沒有要緊事,你就出去吧。”

  可別說出什麼不好聽的來了,皇子們再不好,那也是皇上的兒子們,輪不到別人說。

  紹王爺被媳婦拍了攆人,只好揮揮袖袍出去了。

  心道這話也不是他說的,還是皇上年後跟他喝酒,多喝了兩杯後自己罵道:“王叔瞧瞧朕生的這一個兩個的小畜生,也不知朕是犯了哪一門子的晦氣!”

  紹王當時也無語了,他也不太管庶子們,但他覺得自家庶子們不至於是一羣畜生。

  皇上還發狠呢:“等朕清閒了,再挨個剝他們的皮!”

  這話說的都鬼氣森森起來,紹王爺當時酒都醒了:“倒也不必剝皮抽筋的吧……”

  皇上這才:“哦哦,朕是說挨個揭他們的皮。”也就是打一頓的意思。之後卻又冷笑:“還有那等無人心肝腸的人,真剝了他們的皮,倒白髒了朕的名聲。”

  也就是皇上這番話,讓紹王意識到了大皇子妃過世的疑言,只怕不是旁的皇子構陷流言要害大皇子,而是他真的生了禽獸之心治死髮妻。

  至於皇上說的閒了,必然是太上皇仙去之後,他才能騰出手來,一邊抓朝政一邊抓兒子們。

  紹王離去後,剩下了紹王妃母子。

  楊女官上了王妃臨睡前要喝的養顏湯,也便悄悄退下去了。周黎蘅見楊女官不在跟前,就按着紹王妃往日的習慣,先再碗中加了一勺蜂蜜,一勺玫瑰花露,攪拌均勻,才請母親喝。

  紹王妃見這體貼孝順的兒子,眉眼都是笑意。

  她也不跟兒子繞彎子,直奔主題:“聽說你今兒回府來,在院外竟碰上了林姑娘?”

  紹王妃提林姑娘三個字,周黎蘅臉紅的像是燒開了水一般,紹王妃都怕兒子着了冒起煙來,大冬天忍不住伸手給他扇一扇。

  “蘅兒,你有什麼不舒服嗎?”紹王妃擔憂的不得了,難道我們好好的兒子,竟是個不得婚配的孤老命格不成?這才提一句林姑娘,他看起來就要病了。

  周黎蘅忙搖頭,然後又道:“母親,我,我今日唐突了林姑娘,又不知怎麼道歉……”

  紹王妃不由含笑:這就是緣法了。

  周黎蘅的溫厚性情,是對男對女如出一轍。在他院裏服侍的丫鬟和素日跟他上學的小廝們,在他眼裏似乎沒什麼分別。

  紹王妃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姑娘,見識又不同於俗人,在家中也沒有給兒子塞小妾通房的習慣。

  不過她不塞,不代表丫鬟們沒有主觀能動性。

  周黎蘅十歲得封世子,在這王府裏的少爺中,地位無疑是超然的,容貌更是出色。服侍他的丫鬟,難免有的就動了想攀高枝以後做側妃的心思。

  隨着周黎蘅年歲漸長,丫鬟們的心思,有的就大膽付諸了實踐。

  而紹王妃在聽說兒子屋裏的丫鬟有錯了主意,半夜三更總去世子爺跟前守夜端茶的,總想着親近的時候,就找了一日給他換了一批服侍的丫鬟。

  全都是相貌平平,沉默寡言的。

  原以爲兒子失了那些靈巧乖覺的丫鬟,會不願意,誰知周黎蘅回來,根本都沒當回事。

  還是紹王妃主動問起換了丫鬟可有不妥,他才含笑道:“從前她們幾個服侍倒是盡心,就是有時候話多了些吵嚷,母親爲我換幾個安靜的也好。”

  紹王妃還有點無語,只當兒子還小,對男女關係沒開竅。

  且他不但對丫鬟們如此,對親眷家的姑娘,也都是溫和大方的,視姊妹兄弟如一般相待。

  甚至遠了不說,只說最近的小林太醫,那也是個容貌出色年歲相當的閨閣姑娘,周黎蘅幾次送禮送帖與她,說起來都是大大方方的,簡直跟說起衛刃這種男人來沒差別。

  誰料今日一提起黛玉來,就見周黎蘅整個人像是一隻火焰鳥似的,紅的如火如荼,說話都打結。

  紹王妃心裏樂得前仰後合。

  只是念着兒子之前的病,也不敢多說,只安慰他:“是我沒有提前說要用前院,事發突然怪不得你。楊女官又在場,沒有旁人看到更不會傳出去誤了人家姑娘的名聲。”又打趣道:“只是日後若有機緣,你確實要當面好好賠不是纔行。”

  周黎蘅忙着臉紅,都沒聽出母親話裏的機鋒,就告退了。

  周黎蘅走了沒多久,紹王又特意轉回來了,一進門就問:“如何?”

  紹王妃邊慢悠悠喝湯,邊睇了紹王一眼:“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再別說蘅兒不像你。”

  這打趣的就是當年紹王霸王似豪爽的一個人,卻在當日一見紹王妃就失魂落魄的樣子。

  紹王根本不拿媳婦兒打趣自己當回事,笑了一會兒,然後雙手一合道:“只看林如海了,只要今年他能上京再把官位往上動上一動,咱們兩家就好試着說起婚事,只盼蘅兒別再病了。”

  想起林姜又道:“要真再有什麼不妥,就請小林太醫來瞧瞧。”

  他說完就準備就寢了,倒是紹王妃扯了他的袖子道:“這話怎麼說?咱們家還苛求什麼親家非得一品大員不成?什麼叫林大人的官位要動一動才能談親事?”

  紹王一拍腰帶:“喲,瞧我,這件大事沒告訴你不成?”

  也是,夫妻倆說起兒子的婚事就像是做了賊,隔兩日交流五分鐘,自然有拉下的要緊事。

  紹王就坐回去道:“皇上前幾日,隱約給我透了個信兒,說大皇子有要拉攏朝中大員爲自己助力的心思。這回皇上派他下江南,這一路遠離京城,他能老實了去?”

  “江南官員不少,可放到京裏也管用的就那幾個,裏頭就有管着鹽政的林如海。皇上的意思是,若林如海心思不純,能叫皇子拉攏了去,就叫咱們家令選名門淑女吧。”

  皇上十分要臉面,就沒把大兒子還覬覦人家女兒的事兒告訴紹王。

  紹王妃聞言秀眉微蹙:“真是的,這朝堂男人的站隊,又要牽三掛四的連累妻女。”她今日一見,心裏已經先取中了黛玉,方纔見兒子情狀,更是滿意。

  誰知道橫刺裏又有這等朝堂奪嫡的破事出來。

  紹王攤手:“夫人,這話說的沒道理了。那林姑娘若不是有個好父親,起先也入不得宮門,入不得夫人的耳朵不是?總不能佔便宜的時候說爹好,等到倒黴的時候又不認了吧。”

  紹王妃難得說不過紹王爺,埋怨道:“就你能言善辯?還不快歇了,明兒說不準皇上就要問你五皇子的事兒,你到御前再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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