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待會兒只會更亂
杏黃宮絛掃過青磚,驚醒了藏在博古架後的銅鎏金自鳴鐘。
整點的鶯啼聲裏,她分明聽見自己胸口的跳動比往日快了三拍。
賈環的目光追着那道藕荷色身影,忽見彩霞腰間晃動的荷包已褪成灰粉色——
那分明是當年在梨香院,他嫌她總戴寶玉賞的翡翠禁步,隨手扯了柳嬤嬤繡的荷包扔給她。
“陛下?”
香菱軟綿綿的呼喚拉回他的神思,卻見晴雯正捏着繡花針往他龍袍上比劃:
“這虎頭眼睛要用湘雲姐姐獵的玄狐毛才精神……”
暖閣外,石榴花影斜斜爬上茜紗窗。賈環藉着更衣的由頭,轉出後殿。
暮色裏,宮巷浮着淡淡藥香。
兩個小太監擡着煎藥的金絲琺琅銚子匆匆而過,餘光瞥見賈環偷偷摸摸尾隨彩霞的樣子,想笑又不敢笑。
作爲嬪妃,彩霞在鹹福宮中自然有專門的院落。
彩霞的手指撫過銅鏡邊緣的纏枝蓮紋,鏡中人眼角細紋在燭火下格外分明。
鹹福宮西配殿的穿堂風掠過珠簾,送來隔壁院落銀鈴般的說笑聲——
定是寶琴又在給柳五兒試戴新得的紅瑪瑙步搖。
論容貌身段年齡,她都是比不得寶琴的……
“娘娘,該傳晚膳了。”
小宮女捧着食盒在門外輕喚。
“擱外間罷。”
彩霞將褪色的荷包塞進妝奩底層,卻不防帶出半截泛黃的絲絛。
這是當年賈環扯壞她禁步時留下的翡翠穗子,如今與荷包的灰粉色形成刺眼的對照。
菱花窗外忽然響起簌簌聲,彩霞轉頭,正見賈環撩開垂落的紫藤花枝。
他肩上沾着夜露,玄色常服下襬還沾着幾片石榴花瓣,想來又是從御花園角門偷溜過來的。
“好姐姐,跑那麼快,也不等等我!”
賈環按住她要行禮的肩頭,掌心溫度透過薄紗衫子滲進來。
彩霞的耳墜在燭火中晃出細碎金光,她垂眸望着妝臺上跳動的燭芯:
“陛下怎的這時候來了,也不提前知會一聲,臣妾這屋裏亂得很,實在是失禮了。”
彩霞聲音輕柔,帶着幾分嗔怪又滿含溫柔,微微側過臉,不敢直視賈環的眼睛,那如墨的眼眸裏藏着的深情,總是讓她心跳如鼓。
“無妨,待會兒只會更亂……”
彩霞聞言,指尖輕顫。
燭光裏,望見銅鏡映着兩人交疊的衣角。
她恍惚記起那年梨香院的雪夜,三歲的賈環蜷在褪色錦被裏發高熱。
自己偷拿了王夫人房中的老參須,被他滾燙的手攥着腕子說“姐姐別走”。
此刻這聲“待會兒只會更亂”竟與當年稚氣未脫的嗚咽重疊。
菱花窗紗上的石榴紅影忽然灼得她眼眶發燙。
可腰間突然傳來少年天子亂扯宮絛的力道,分明還是梨香院裏那個賭氣摔了藥碗,卻在她轉身時偷偷往她荷包裏塞松子糖的小公子。
他龍袍下的體溫透過輕紗滲過來,倒比御賜的鎏金手爐更燙,燙得她忽然看清鏡中自己眼角的細紋——原是歲月釀出的蜜,而非凋零的花。
彩霞的手還停在妝奩的鎏金銅鈕上,賈環的鼻息已灼上她後頸。
菱花鏡裏映着他扯開的玄色盤領,露出裏頭杏子紅中衣——分明還是舊年樣式。
“陛下...”
她剛要轉身,卻被天子扣住腰間的灰粉宮絛。
二十四個玉環相撞的脆響裏,聽得他悶聲嘀咕:“說了多少次,私底下還喚我環哥兒。”
燭芯“啪”地爆開一朵燈花。鹹福宮後殿的冰裂紋窗櫺外,忽有夜風捲着芍藥香撲進來。
彩霞這才驚覺發間金累絲蜂戀花簪早已歪斜,流蘇正掃在少年天子微敞的衣襟上。
暖閣外傳來三更梆子響,混着遠處寶琴院裏斷續的琵琶聲。
“寶琴這小妮子,半夜也不安生,明兒定要治她一個驚擾聖駕。”
賈環笑嘻嘻地攬着彩霞往榻上帶。
彩霞指尖剛觸到妝臺抽屜裏的松香胰子,便教賈環捉了腕子按在枕畔。
“環哥兒仔細簪子...”
彩霞偏頭避開蜂戀花簪的尖梢,卻將耳後那粒胭脂痣送到他脣邊。
燭影在彩霞眉目間搖曳,石榴紅窗紗透來的光暈將她鬢角薄汗染作金箔細粉。
賈環的發冠早不知滾落何處,鴉青鬢髮散在她杏紅裙襴上,倒像墨梅綻在晚霞裏。
“姐姐的胭脂痣愈發像粒浸了蜜的硃砂了。”
賈環的指尖繞着彩霞耳後打轉,驚得她髻邊金鑲玉蜻蜓簪的珍珠流蘇簌簌輕顫。
彩霞低頭替他掖着鬆垮的中衣領口,眼尾細紋在暖黃光暈裏暈作數道漣漪——恰似當年梨香院熬蔘湯時,炭火在雪地上融出的蜿蜒小徑。
菱花鏡裏映着她微腫的眼瞼,倒比白日裏多出幾分水潤。
鬢角碎髮被薄汗浸得微蜷,倒像是用金箔剪碎的月牙兒。
最妙是那對耳垂,因着方纔纏綿時蹭掉了琺琅耳璫,此刻透出熟櫻桃般的嫣紅,竟比御賜的鴿血石耳墜更豔三分。
賈環忽地伸手扯開她腰間灰粉宮絛,二十四枚玉環叮噹落進妝臺下的石榴繡鞋裏。
彩霞慌忙去捂鬆散的衣襟,卻露出半截凝脂似的脖頸——
那雪色裏沁着薄紅,倒像是白瓷觀音像被潑了盞胭脂,聖潔裏偏生開出妖嬈的花。
“環哥兒仔細着涼...”
彩霞話未說完,指尖觸到他後頸滲出的細汗。
鹹福宮後殿的冰裂紋窗忽被夜風推得輕響,漏進幾縷摻着藥香的月光,正照在她鎖骨處淺淺的牙印上——
倒像是將碎未碎的薄胎甜白釉,盛着半盞晃動的琥珀光。
妝奩上鎏金香爐騰起最後一縷青煙,混着她發間浸透的暖香,將銅鏡裏的容顏氤氳成水墨丹青。
菱花格漏下的月影爬上她面頰,竟將眼角細紋都鍍作銀絲,恍若老銀匠鏨在玉簪上的冰裂紋,舊時光裏釀出的細密溫柔。
燭芯“噼啪”爆出最後一點火星,鹹福宮檐角的鐵馬被夜風驚動。
彩霞望着鏡中自己鬆散的髮髻,恍惚看見十六歲那年的晨光裏,柳嬤嬤握着犀角梳說:
“姑娘這頭髮,該用茉莉籽淘米水養着。”
賈環枕在彩霞腿上,瞧着她頻頻往鏡中瞧去,哪裏不知她的想法,不由笑道
“好一個美人兒,原先這鹹福宮中那個讓先帝從此不早朝的香妃,想必也是不及我的彩霞……”
賈環話未說完,彩霞的指尖已抵在他脣上。
菱花鏡中映出她水光瀲灩的眸子,倒比鹹福宮檐角懸的羊角燈更亮三分。
“又說渾話……”
冰裂紋梅瓶裏斜插的石榴花突然簌簌落下一瓣。
彩霞腕間的翡翠鐲子磕在紫檀木拔步牀沿,發出清越的聲響。
“好姐姐,這房裏還不夠亂,咱們再加把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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