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二十六章
江菱應了聲是,安靜地立在一旁,扮演一位合格的大家閨秀。
整間屋子空蕩蕩、靜悄悄的,女官們都在外面留守,唯有屋子正中坐着一位宮裝女子,面容秀美,表情微有些哀愁,想必就是剛剛回府省親的賈元春了。王夫人走到賈元春面前,稍稍屈膝,道了一聲萬安。
在這座榮國府裏,賈元春代表的是皇家,因此不管是王夫人還是賈政,都要朝她行禮。
賈元春微微頷首,示意王夫人落座,表情也鬆快了一些。王夫人起身,卻沒有落座,而是走到兩步開外的地方,將女官們剛剛挽起的珠簾落了下來。霎時間一片珠玉相撞的叮噹聲,如同細碎的雨點打落在石階上,將賈元春的聲音遮蓋住了:“但不知母親來此,所爲何事?”
那些細微的珠玉相撞之聲,完全瞞不過江菱的耳朵。
自從江菱被那些植物激素改造過之後,非但身體一日日變得健康潤澤,還越來越耳聰目明,即便隔着一段相當長的距離,也能從那一片清脆的珠玉撞擊聲裏,分辨出賈元春與王夫人交談的聲音。
不能不說,這是王夫人的一大失策。
江菱安安靜靜地垂眉斂目,站在內室的前面,身邊不遠的地方,就是賈元春帶回來的幾個女官,還有從小便服侍賈元春的丫鬟抱琴。更遠一些,便是大觀園上的潺潺流水,綿延十里的燈盞明燭,在夜空裏熠熠生輝,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江菱目光在華燈流水上流連,耳朵裏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內室的聲音:
“今年三月便要大選了,你且留些心……”
“娘替你準備了幾個……”
“平日也要在萬歲爺跟前多費些心思,你祖母這些日子茶飯不思……你說什麼?!”
裏面的聲音驟然一滯,剎那間便彷彿珠玉瓦礫一同迸濺開來,清脆的珠玉交撞聲和低低的嗚咽聲混在一處,彷彿帶了濃濃的鼻音:“母親不知道,自打我進宮的那一日,直到今天,從來未曾得蒙召幸。雖然表面上榮寵無限,獨居一宮主位,但暗地裏只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母親不是曾經疑惑過,爲何我進宮十餘年,卻至今膝下無子?那便是因爲……因爲……”
內室裏含含糊糊地哽咽了兩句,聲音苦悶已極。
王夫人驚得說不出話來。
片刻後,她才找到了自己的聲音:“這、這是爲何?”
要是賈元春不曾得蒙召幸,那真是萬歲爺把榮國府架在火上烤了。
裏面的人嗚咽了片刻,又喃喃道:“我哪裏知道,或許是因爲萬歲爺不喜榮國府,不願意誕下帶有賈家血脈的子嗣罷。惠嬪,榮嬪,德嬪,宜嬪幾個,俱因爲誕下子嗣卻不得晉升的緣故,視我爲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取我而代之。我從常在一步步晉升爲貴妃,可謂步步艱險,如履薄冰。我亦猜不到萬歲爺的心思,但,但那樣的舉動,簡直就是將我豎起來,當成靶子在打,全然不顧我安危,將我推到了風口浪尖上。”言罷,又是一陣低低的嗚咽之聲。
王夫人驚得跌坐在了地上,喃喃道:“這是爲何,這是爲何?”
良久之後,裏面的聲音才平靜了一些,卻依舊帶着苦悶:“榮國府早已經不同往日,聖眷日衰,連帶着我在宮裏也感受到了,雖然每隔三年便晉一次份位,牌子也留在萬歲爺跟前未撤,但卻是形同虛設,有不如無。這座空中樓閣壘得越高,我心裏便越是懼怕,生怕哪一日嘩啦啦地倒下來,那便一世都翻不了身了。”
王夫人久久說不出話,內室裏僅餘下重重的喘氣聲。
直到珠玉相撞的聲音慢慢地平息下來,兩道垂落的珠簾整整齊齊的,不再像剛剛那樣雜亂無章,室內才響起了王夫人乾巴巴的聲音:“我替你預備下的那些,俱是容貌過人,性情沉穩信得過的。你在宮裏過得艱難,那,那幾個,我留是不留?”
一位女官看了看更漏,走到內室前,篤篤篤地叩響了房門:“娘娘,時辰到了。”
內室本是敞開着的,女官刻意叩門,本是爲了提醒。室內的聲音一下子靜止了,片刻之後,才聽見賈元春平平板板的聲音傳出來:“照着慣例去做。”完全聽不出剛剛纔哭過一場。
又過了片刻,王夫人匆匆從內室走出,見到江菱,便讓她到畫舫上候着。
江菱沒問緣由,事實上她也不需要問緣由,問周圍的丫鬟們借了一盞宮燈,慢慢走到了假山邊的畫舫上。今晚迎接貴妃省親,大觀園裏早已經備下了無數的畫舫,剛剛貴妃遊覽過後,便有大半的畫舫停在了假山旁邊,預備等明日一併拖走。
她擡頭看了看,子夜時分,漫天繁星。
更多的宮燈一盞接着一盞被點亮,剛剛還有有些黑暗的地方,變得一片澄明。賈元春被女官們扶了出來,站在剛剛的那間屋子前面,朝遠方望去,眼神一片迷惘。女官們附耳說了兩句話,她苦笑了一下,搖搖頭,又恢復了往日雍容的樣子。
又過了片刻,王夫人匆匆趕來,將一件東西交到賈元春的手裏。
賈元春愣了一下,微垂着頭,嘴脣微微動了動,彷彿是在說多謝母親。
王夫人隱然鬆了口氣,又叮囑了賈元春兩句,便獨自一人匆匆離開了。賈元春孤零零地站在屋前,等女官們替她戴好了朝冠,繫上披風,又裹了裹大氅,朝身邊人緩緩點了一下頭。
子夜,華燈初上。
江菱提着一盞宮燈,站在畫舫上,翹首以盼。
——纔怪。
她撇撇嘴,回憶起王夫人臨走前的一番話:
“今晚元宵佳節,貴妃起鑾駕回宮,你要是個明理兒的,便乖乖站在那裏候着,莫要壞了闔府上下的大事。要是中途出了岔子,休要怪我不講情面。可記清楚了麼?”
江菱以爲自從她來到賈府,聽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可記清楚了麼”,但她總不會在這時候跟王夫人計較,便獨自一人來到了畫舫上。在她身邊站着的,還有從江南過來的四個嬤嬤、原本跟在她身邊的兩個奶孃和兩個嬤嬤,一共九個人,彷彿被賈府徹底隔離在了外面。
不過,江菱倒是不甚在意。
因爲在兩個月前,她剛剛欠了那位道臺大人一個人情。
那位道臺大人月前進京之後,便將她的過去一概抹得乾乾淨淨,連帶着王夫人手裏的賣身契,還有賈府在官衙裏造的籍冊一併銷燬了。現在江菱就只剩下了一個身份:那位被自己頂替的道臺小姐。就算王夫人有心要拿捏她,也完全辦不到了。
江菱心裏,其實是有些感激那位大人的。
因此她便安安靜靜地站在畫舫上,看着遠方的那些人,什麼話都沒有說。
又過了片刻,賈母、賈赦、賈政、賈璉、賈寶玉、賈蘭、王夫人、邢夫人、賈環、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林黛玉、薛寶釵、薛姨媽,各自帶着丫鬟小廝,還有寧國府裏的一衆人等,都齊聚到這裏送行。賈元春舉袖哀哀哭了兩回,又叮囑了賈政一些話,便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滿打滿算,賈元春只在大觀園裏停留了三個多時辰。
這場赫赫揚揚的省親盛事暫且落下帷幕,賈府裏的大戲纔剛剛開始。
賈元春的半幅鑾駕離開不久,大觀園裏的燈火便一盞接着一盞熄滅了。等到熄滅了將近一半,才緩緩地停了下來。寧國府裏的尤氏等人同賈母告辭,帶着一半的小廝丫鬟回到東府;餘下的賈寶玉、賈蘭、賈環等小輩,亦被奶孃們帶着回屋歇息。等到姑娘們也盡皆離場,王夫人才上前扶住賈母,團團環顧四周,見都是自己人,便低聲說了兩句話。
剎那間,衆人皆驚。
賈赦素來是個不管事的,沒兩下便帶着邢夫人走了。賈政的臉色又青又白,想要找幕僚商議,卻被王夫人一把拉住了,連連搖頭:這種宮裏的辛密,府裏大姑娘的私事兒,要是被外人知道了,那還了得?賈璉倒是說了兩句話,便被王熙鳳擰着耳朵帶走了,只留下賈母一個人黑着臉,站在寒風和瑞雪裏久久佇立,一身的誥命服色顯得甚是諷刺。
賈元春進宮十餘年膝下無子,原來不是她的緣故,而是萬歲爺的緣故。
這個消息委實讓他們感到又驚又怕,尤其是活了大半輩子的賈母,就更加害怕了。
賈母比誰都要清楚,宮裏榮寵無限但膝下無子傍身,到底意味着什麼。一個無子卻鶴立雞羣的宮妃,便是餘下嬪妃們最好的靶子;一個無子卻鶴立雞羣但是又不得聖寵的宮妃,便是一道搖搖欲墜的靶子;而一個無子卻鶴立雞羣但是又不得聖寵,但表面上還榮寵無限的宮妃,簡直連她身後的榮國府、寧國府,甚至闔府上下數百口人,全部都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何解?
無解。
除非萬歲爺改變自己的主意,否則這便是一場無解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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