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 51 章
江菱在屋裏坐臥不寧,時不時想起康熙臨走前的那些話,還有梁大總管那意味深長的一眼,總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到頭頂上,整個人都變得極度不安。她按按自己腰腹上的傷口,仍舊殘留着一絲細微的疼痛,但表面上看去,卻仍舊是重傷未愈。
但願康熙不要做些什麼纔好。
但如果真的……
江菱揉了揉眉心,感覺整個人都要不好了。
罷了罷了,還是走一步算一步罷。自從進宮之後,她的計劃就被頻頻打亂,現在想好的事情,指不定三個時辰之後就不做數了。想到這裏,江菱苦笑了一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更漏裏的水又漫過了一個刻線,嬤嬤們端着飯食和湯藥來到了屋裏。江菱沒有胃口,略略用了些清粥小菜,便停了杯箸,把苦澀的中藥當成飲料,沒滋沒味地喝着。一面喝藥,一面聽嬤嬤們說,那封信已經送出去了,侍衛們問了問,便沒有阻攔。
——也對,兩個小姑娘之間說些私房話兒,自然用不着阻攔。
江菱聽完嬤嬤們的稟報,又沒滋沒味地用完了晚飯和湯藥,便一跳一跳地在屋子裏溜達。嬤嬤們想要扶她上牀歇息,被她堅決且決絕地推開了。單是躺在那一堆明黃色的被褥中間,便讓江菱感到心裏惴惴,再加上屋子裏的四五個大衣箱,九成九都是明黃的用料,更讓她心神不寧了。
嬤嬤們無法,只得由着江菱去了。
江菱扶着牆,在屋子裏跳了一會兒,便一跳一跳地跳出屋子去了。外面已經是黃昏時分,夕陽餘暉將天空染得一片昏紅,連蒼翠的草木上也帶了些昏淡的顏色。從她的角度望過去,周圍只有稀稀落落的兩三個院子,但是卻滿滿當當地塞了幾十輛馬車,還在外圍紮了一圈密密麻麻的帳篷,更遠處是待罪太監和宮女們的屋子,陰冷昏暗,但也被隨從們分着住了。
她擰了擰眉,暗想,今兒這事情確實有些麻煩。
再將視線拉近一些,便是一座勉強稱得上涼爽的亭子,還有一座勉強稱得上是宮殿的小屋子,均坐落在清爽的湖泊旁邊,樹木掩映下,倒顯得涼風習習。但那座不像是宮殿的宮殿周圍,卻整整齊齊地圍了百來個侍衛和隨從,還有人在巡邏,顯然是康熙處理政務的地方了。
江菱比了一下兩個地方的距離,發現還是有些遠的,便稍稍安心。
既然康熙還在外面處理政事,那她回屋歇一歇罷。
江菱心下安定,剛剛的焦躁之感也稍稍淡去了一些,又扶着牆跳回到屋裏,反覆推演着今晚可能發生的事情。不知什麼時候,嬤嬤們帶着兩位灰衣的宮女,替她除了釵環首飾,又服侍她盥洗,還略微替她擦了擦身子,最後在屋子裏點了一盞昏黃的燈,便一個個地退了出去。
一個淡淡的身影走了進來,站在江菱身後,但她卻渾然未覺。
康熙倒也不打擾她,站在她身後靜靜地看着。燈火幢幢,燭影淺淡,倒是別有一番滋味。那些被江南科舉和沙俄邊境挑起的怒火,慢慢地煙消雲散了,唯餘下一種極致的安寧與平和。
就連康熙也不知道,他的表情已褪去了剛纔的生硬,變得格外柔和。
等更漏漸漸漫過戌時的刻線,江菱估摸着康熙應該回來了,才稍稍動了一下身體,預備到屋外等着他。她剛剛一動,那細微的動作如同掠過湖面的微風,將康熙從那種出神的狀態裏驚醒過來。
他上前兩步,在江菱起身之前,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低聲道:“怎麼不好生歇着?”
極醇厚的聲音,帶着一絲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溫柔。
江菱驚得魂飛魄散。
她在腦海裏翻來覆去地想着,康熙皇帝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嬤嬤們又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現在纔剛剛過了戌時,啊不對他們一向都早睡……亂七八糟的不知在想些什麼。她稍稍擡起頭,那人的身影已將她全然籠罩住了,不知何時,有了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驚慌失措。
江菱下意識地想要跳起來。
但最終,她還是一動都沒有動。
康熙的動作很輕緩,將她輕輕按在椅子上之後,便收回了手。江菱望了他一眼,仍舊是那種淡淡的笑容,目光卻比從前多了些別樣的情緒。江菱看不懂那些情緒,她只是本能地感到危險。
“皇上……”江菱稍稍開了個頭,便接不下去了。剛剛反覆推演的三四種情境,如同走馬燈似的在她腦子裏轉,紛紛繁繁,但始終轉不出一個合適的場景。康熙仍舊站在她身前,面上的笑容漸漸擴大,但仍舊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不知道爲什麼,見到她這副猶豫且稍帶着些不安的表情,康熙便感到一陣莞爾。
——大概是,一種潛意識裏帶來的驚喜?
江菱猶豫了很久,才低聲道:“皇上,我今日思前想後,總歸是覺得不妥。”
“嗯?”
康熙僅僅回了一個字。
江菱定了定神,將那種怪異的不安之感強行按捺下去,按照心裏編好的劇本,字字清晰地說道:“我留在皇上身邊,一是會過了病氣給皇上,二則是打擾皇上安寢,實則是大大的不該。即便是此地狹小,不得不與皇上同宿一屋,也不當驚擾了皇上。因此——因此還是在屋裏再設一榻罷。”
就算不能分房睡,但也還有一招分牀睡啊。
最起碼,不會那麼驚悚。
康熙聽到“再設一榻”四字,先是一愣,隨後忍不住笑出聲來。他一向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即便是在笑,也仍舊是便笑便搖頭,溫言道:“你在想些什麼呢。”便上前兩步,在江菱跟前坐了下來。
還好屋裏多擺了一張椅子。
江菱避開了康熙的眼神,盯着他前襟上的盤扣,按照推演好的劇本,續道:“皇上,我……”
康熙笑着搖了搖頭,道:“你莫要多想。要是朕心裏介懷,便不會將你帶到這裏來。”
江菱心裏突地一聲,原本刻意避開的那些東西,全都一股腦兒涌到了腦海裏,太后執意要將她放逐到熱河,康熙便索性直接來到熱河避暑,宣她伴駕;在這一路上,雖然康熙從未提過當日的事情,但她還是從太監們的口中,風聞了些隻言片語。例如,康熙手裏其實壓着一封摺子——
她攥緊自己的袖釦,低低喚了聲“皇上”。
假如她不是個喜歡多想的人,又或是對面坐着的人不是康熙皇帝,指不定便不會多想了。但偏偏江菱遇事喜歡多想兩步,不管碰到什麼人,都要仔仔細細地分析出個一二三四來,這個性子碰到康熙皇帝,便屢屢地碰壁,現在居然將她自己繞進去了。
越想,就越是沒個滋味。
康熙安撫地笑了笑,又道:“夜已深了,你歇着罷,朕再批會兒摺子。”
言罷起身欲走。忽然江菱捏了捏手心,輕聲問道:“但不知皇上可曾聽聞,我的八字與國運相沖之事?皇上執意將我帶在身邊,難道就不怕麼?我——”
康熙輕輕地唔了一聲,又笑了:“放心,朕命硬得很。”
正待再說些什麼,外面忽然又響起了叩門聲,是嬤嬤們來給江菱換藥了。康熙看出了她的窘迫之意,便背過身去,將太監們剛剛送來的小匣子打開,取了一本摺子在手裏,慢慢地翻閱着。江菱被嬤嬤們扶到牀上,拆解了紗布,又重新換藥,從頭到尾都處在一種不知所措的狀態裏,等到腰腹間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才重重地喘.息了一聲。
但隨即,她便捂住了自己的口,冷汗涔涔而落。
每一輪換藥都要這樣痛苦……江菱朝康熙那邊瞥了一眼,看見康熙身體僵直了,似是要轉過身,但終究還是一動不動。江菱閉着眼睛,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腰腹的痛感上,再也無暇顧及康熙了。
等到嬤嬤們換完藥,收拾了東西離開,她如同在水裏浸泡過一般,冷汗沾溼了雪白的中衣。
——哦,是中衣。
江菱掙扎着爬起來,想要披上外衣,忽然康熙擱下摺子,轉身望着她,一雙黑沉沉的眼睛裏隱然有嘆息之意,但更多的則是無奈和不解。“你似乎是在忍着。”他低低地說道,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朝她這邊走了過來,眼神有着微微的憐惜。
——別這樣看着我。
江菱腦海裏響起了尖銳的警報,正待坐起來,但腰腹上傳來了尖銳的劇痛。在那一霎那,她的臉色也變得分外蒼白,也不知道是因爲劇痛,還是因爲康熙剛剛的動作。
康熙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遲疑。
但最終他還是走到了江菱牀前,將手裏的摺子擱在枕邊,將她扶了起來,輕輕拭去她面頰上的汗珠。尖銳的劇痛讓江菱暫且無暇顧及其他,甚至無暇避開康熙的動作。
康熙仔仔細細的替她擦淨了汗,才低聲嘆息道:“睡罷。”
言罷喚了人過來,替自己更了衣,躺在江菱身側,命人吹熄了燭火。
江菱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上,但因爲腰腹劇痛的緣故,仍舊死死地按捺着。
她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沉沉的嘆息,緊接着,有明黃的薄被蓋在了她的身上。此時雖然是夏日,但因爲承德陰涼,周圍又都是湖泊和林木,晚間的溫度要低一些。江菱攥住薄被的一角,腦子裏亂成一團,剛剛推演好的那些劇本,早已經被撕得七零八落,什麼都不剩下了。
江菱側躺着,背對着康熙,指尖隱隱地泛了白。
但康熙卻沒有任何動作,單純是替她蓋了蓋被子,便沒有了聲息。
江菱閉着眼睛,在心裏默默地數到了一千八百二十九,仍舊沒有等到預料中的動作。她暗暗地鬆了口氣,僵直的脊背一點點放鬆下來,但卻仍舊一動都不敢動。腰腹上的劇痛一點點退散了去,想來是藥勁兒已經過去了,便又模模糊糊地有了些睡意。
再後來,便沉沉地睡過去了。
等到江菱睡去,康熙才低聲地笑了笑,起身點起一盞燈,批了小半匣的摺子。江菱睡得很沉,又是背對着外面的,便沒有被燭光驚醒。等到更漏將近子時,外面僅餘下細微的蟲豸之聲,康熙才重新熄了燭火,回到江菱身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女子的呼吸聲輕輕淺淺,纖長的睫毛微顫了顫,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劇痛淡去之後,面容上的血色便恢復了一些,如一塊上好的羊脂玉,在月光裏透着健康的色澤。
康熙輕輕拂去她鼻尖上的一滴汗,眼裏不知不覺地又帶了些笑意。
正是讓江菱感到不知所措的,那種極淺淡的笑。
慢慢地,連外面的蟲豸之聲都變得極其細微,疏淡的月光自窗櫺透過,將室內暈染得一片朦朧。康熙闔上眼睛,又不自覺地笑了笑,在一片安寧靜謐的夜色裏,沉沉地睡了過去。
從未有過的一夜好眠。
等次日江菱醒過來時,天光已經朦朧,窗外此起彼伏的都是鳥鳴聲。身側的人已經離去,唯有身上仔細掖好的明黃薄被,昭示着昨晚並非夢境。她躺在牀上思考了很久,最終扶着額頭,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但願,是她想多了。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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