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舊案新狀
向策出神良久,深深慶幸當年自己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初入仕途,與兩件大案都無半分干係,否則吉凶如何,殊難逆料。
這等大案,擦着便死,挨着便亡,實在碰不得。
“他們所告何事?”向策目光落在那疊狀紙上,眉頭緊鎖。
刑房經承也知道利害,低聲道:“這些人都是當年那案子的犯官、罪紳的家眷後人,說是錦衣北堂圖財害命,借案發財,大興冤獄,栽贓陷害,要求平反昭雪,取回被查抄的合法家產。”
哼!向策冷哼一聲,癡人說夢。他當了這麼多年御史,就沒聽說過誰家被抄了,還能拿回家產的。
何況這還是陳年舊案。
向策微一沉吟,此案過於敏感,不敢擅專,拿起狀紙便去尋左都御史譚成。
“總憲大人,您看此案如何處置?”向策三言兩句把事情說明,恭恭敬敬問道。
“謀之,你可有什麼高見?”譚成捋了捋頦下稀疏的三羊鬍子,清瘦的臉上,不露半分異樣。
向策早有打算,他作爲舊黨大員,一不想沾染此事,二不敢擅作主張,三不願頂風弄潮。
因試探道:“下官以爲,此事都憲衙門不可貪功冒進,以免引火燒身,何不先稟明軍機處,請各位中堂示下?咱們再按諭承辦,可保無虞。”
譚成微微一笑,道:“此乃老成持重之法,謀之,這些年你果真越發進益了。”
向策誠惶誠恐道:“下官不過是見賢思齊,全賴老大人栽培提攜之功。”
“嗯,此事就按你說的辦罷。”譚成點點頭。
“是。”
待向策去後,譚成神情才嚴肅起來,眼中閃過一縷精芒。
按謀之所言,這些人竟能聚在一起,準確地堵着他的轎子,叫破他的身份,喊冤求告,顯然必有緣故。
要攔路告狀,必須事先知道向策的身份,知道他上衙的路線和時辰,認得他的坐轎,升斗小民,豈能有這樣的能耐?
若說背後無人指使,誰能相信?
嗯,狀告錦衣北堂……錦衣北堂,譚成腦中已將此事推了個七七八八,幾如目見,旋即微微一哂,年輕人辦事雖躁了些,不過也有幾分可取之處。
——
南鎮撫司
賈琮年後第一天上衙,正聽着周威、溫振等人彙報。
“咱反擊北司的好戲,可開場了?”賈琮問道。
“稟大人,今早已發動,想來此時都察院已收到舉告。”溫振拱手道。
“嗯,此事咱不宜親自出頭,讓朝堂重臣出面提起,咱順勢接管,方可竟全功。”
“大人高見。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朝堂之上。卑職佩服。”周威笑道。
衆人笑着稱是。
賈琮擺手道:“全靠諸位籌劃。不過,說不定咱的小把戲,早被那些老奸巨猾的官兒識破了,不過也無妨,咱這是陽謀,雖說粗糙些,勝在堂堂正正。”
溫振笑道:“此計雖簡單些,卻也沒什麼破綻,只要管用的法子,便是好法子,管他精粗。”
賈琮笑着點點頭,道:“當年的空倉案怎會那般嚴重,十數年來,不知侵吞了幾千萬石糧,竟沒人發覺?”
周威笑道:“莫說常平倉,即便是正倉、轉運倉、太倉、軍倉,哪個不虧空?只是沒查罷,若非倉稟虧空的厲害,熙豐朝又怎會窮成這樣?”
溫振笑道:“俗話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若前人不僅不栽樹,還寅喫卯糧,那後人自然不好過了。”
這句話大有深意,直指昌泰時期貪腐成風,衆人都心知肚明。
賈琮不欲深究,只說道:“此言有理。餘者不提,單說常平倉。”
“是。常平倉本歸戶部倉場衙門管轄,可天下各省各地常平倉何其多?戶部哪裏管得過來,平日便命地方州府衙門管理。
不管戶部也好、地方官吏也好,誰不盯着這塊肥肉?
若想中飽私囊,不出這幾種手段:
一是低價徵糧,高價入庫。管倉官吏豐年收糧時,百姓的上等糧按中等給價,中等糧按下等給價,入庫之時則按原價,其中差價盡沒矣。
二是虛報損耗,損公肥私。倉中糧谷,如山如海,或報鼠患,或報蟲蝕,或報黴變,或報米耗。
只要刀筆一動,每多報一分,便是成千上萬的銀子,誰不動心?更有甚者,報水災、火災,整倉侵吞。
三是借賑災名,行貪佔實。或有小災,官吏則大開糧倉,以示愛民如子。
賑十石,而貪百石,賑百石,而貪千石。名利雙收,極難查證。
四是以新換陳,以陳換黴。官吏、富豪勾結,以倉中新谷換陳谷,以陳谷換黴谷,兩相得利。
五是低價糶米,高價糴米。倉管規制,爲保倉糧常新,解青黃不接之困,每年春都會低價出售三成陳谷,秋收後再補進新谷。
官吏往往以極低價賤賣,從中牟利,又報以極高價收購,再從中漁利。譬如一塊肥肉,出入之間,肉不加減,而經手之人,滿手油水矣。”
周威辦案多年,什麼把戲沒見過,娓娓道來,如數家珍。
賈琮嘆道:“不意小小一個糧倉,竟有這麼多學問。我看歸根結底是官風不正,想我在遼東任守備時,糧庫、銀庫誰敢亂動一分一毫?
我倒不怕貪官污吏,貪官越多,我守備衙門越富。”
方極笑道:“大人無欲則剛,天下官吏能如大人者,萬中無一。”
衆人都笑着稱是。
喬尹笑道:“大人出身高貴,家資鉅富,哪裏看得上這些散碎銀子。那些泥腿子出身的官兒,個個窮瘋了,恨不得刮地三尺,豈有不貪的。”
溫振道:“方纔周老弟所言,乃是天下常理。不過神京的空倉案,又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賈琮看着周威。
周威拱手笑道:“溫老哥讀破萬卷,博聞強識,咱南司的卷宗都存在肚子裏,如今又看了北司的卷宗,還是請您老哥給大人解說罷。”
溫振微微一笑,道:“那我就獻醜了,不到之處,各位兄弟批削指正。
要說空倉案,與尋常貪腐案又有三大不同。
一是貪腐之烈,令人髮指。神京數十糧倉,盡成沙土,顆粒無存,前所未有。
二是官商勾結,親貴染指。以神京常平倉爲媒,無數官員、世家大族、勳貴、宗親糾集成黨,對抗三司,法不能治。
三是以貪投名,另立中樞。義忠親王把持倉稟,吸引官員蜂擁蟻附,官員以貪鄙爲投名狀,投效其麾下,幾乎另立朝廷,無人能制。”
“說得對。”衆人點頭道。
賈琮皺眉道:“既然涉及義忠親王,須慎之又慎。”
“大人放心,我等既不是爲義忠翻案,也不是爲空倉案中的貪官污吏翻案,不會觸怒陛下。
只借此案打擊北司罷了,當年北司辦案之時,假公濟私,頗多貪鄙暴虐之行,足以將其打落塵埃。”周威道。
賈琮也只知道個大概,示意周威細說。
周威正待解說,忽聽門口校尉來報,吏部右侍郎趙懷安求見。
衆人微微一笑,舊黨坐不住了麼?當年涉案官員絕大多數都是舊黨。
“快請。”賈琮道。
校尉將趙懷安領進來。
“趙大人,稀客稀客!請恕琮有失迎迓。”賈琮起身笑道。
趙懷安也顧不得避嫌,急道:“子龍,今兒這案子是從何說起?”
“大人所言何意?”賈琮一臉“驚訝”。
趙懷安見他一臉浮誇表情,沒好氣地道:“伱還和我裝傻不成?就是爲空倉案喊冤的事兒。”
賈琮“愕然”道:“今兒是琮年後第一天上衙,實不知情,請大人明示。”
趙懷安苦笑,無恥小賊,還是存周好打交道,賈家家風喪矣。
“此事說來話長……”趙懷安看了周威等人一眼。
周威等人忙拱手道:“卑職告退。”
“大人可以說了罷。”賈琮打發走衆人,笑道。
“今兒一大早就聽說……”趙懷安把情由說了一遍,又道:“上次在江月樓,你說有一件案子,可以壓一壓北司囂張氣焰,又能幫咱起復不少貶謫的幹吏,莫非便是此案?
這……這也太弄險了,你呀年少輕狂,這案子也是能碰的?仔細玩火自焚!”
賈琮忙否認道:“絕無此事,琮說的是另外一件新近案子,這些陳年舊案,我翻它作甚?”
趙懷安見他信誓旦旦的樣子,將信將疑道:“先不談這個。如今都察院稟明瞭軍機處,軍機處又奏明瞭陛下。
這是你們錦衣衛的案子,既然狀告北司,定要南司覈查,想來很快陛下就會召你奏對。
若案子落到你手裏,看在老夫和諸位同僚在薛家案子上薄有微功的份上,你可切莫學北司那般肆意株連,貪索無度。”
終於輪到你們舊黨求老子了,賈琮心頭暗笑,卻面色肅然,拱手道:“老大人放心,琮豈會效北司禽獸之行?
只是琮人微言輕,年少識淺,此案又牽涉極大,還望諸位老大人在朝堂上說幾句公道話,琮也好藉此甄別忠奸善惡。”
“這是自然,我等義不容辭。”這次沒講條件,趙懷安一口答應。
他們這些舊黨大員都經歷過當年的事,誰不怕被牽連,誰敢保證自己屁股乾淨?何況,乾不乾淨,也不由他們自己說了算。
稍微沾上一點,不死也要丟官,沒了官帽子,對這些人來說,還不如死了痛快。
忽聽門口校尉來報,“大人,宮中天使下降,請大人即刻入宮面聖。”
來了!趙懷安心頭一緊,一把抓着賈琮的手,道:“老弟,仰仗你了。”
賈琮笑着在他手上拍了兩下,道:“老大人不必憂心,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須煩惱。琮先去了。”
趙懷安苦笑,是清是濁還不是你說了算。
常言道,水至清則無魚,身居高位者,誰敢說自己清白?清白的人能身居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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