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子龍舞劍
卻說賈琮一路匆匆進宮,在養心殿前的丹墀上碰見了戴權。
“老弟好手段,這一招石破天驚。”戴權低聲笑道。
“老內相何出此言,琮一無所知。”賈琮一臉呆萌。
戴權信他個鬼,呵呵一笑,道:“陛下震怒,裏面萬晉、唐炎已被臭罵了一頓,快進去罷。說話小心些。”
“謝內相提點。”
“一等蕩寇伯、錦衣衛同知、南鎮撫使賈琮覲見。”
賈琮匆匆進去,叩首道:“臣賈琮參見陛下。”
“平身。”
“謝陛下。”賈琮偷眼左右一看,六大軍機樞臣、各部院堂官俱在,萬晉、唐炎兩人垂頭喪氣跪在一邊。
見賈琮進來,兩人對視一眼,眼中閃過刻骨恨意,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沒想到賈琮這小子報復起來,竟這般酷烈,太上皇看走眼了啊!一時猶豫,竟養虎爲患。
“賈琮,你先看看這個。”熙豐帝神情陰冷,微微示意。
戴權忙把一本摺子遞給賈琮。
賈琮翻開,見開頭一句話便是:
奏爲狀告北鎮撫司假借空倉案盤剝苛虐、大興冤獄,仰祈聖鑑事。
賈琮裝模作樣看完,案情經軍機處潤色後,他只能看懂大概意思,一句話,北司罪惡很大,現在苦主找上門來了,這是當年的欽案,陛下您看怎麼辦。
不過作爲始作俑者,他心中早已有數。
“回皇上,臣看完了。”賈琮把奏本呈上。
“說說罷。”熙豐帝道。
“是。蒙皇上天恩,擢臣執掌南鎮撫司。時候雖不長,臣也略懂了些刑名之事,嘗聽衛內流傳了幾句口號。”
“什麼口號。”
“北堂出馬,不殺也殺;一入詔獄,閻王也懼;萬般皆下,不如抄家;人頭歸公,贓款無蹤。”
萬晉、唐炎兩人一顫,這幾句話賈琮倒沒瞎編,這是衛內的順口溜,人人皆知。
“什麼意思?”熙豐帝冷冷道。
“回皇上,第一句指北司視人命如草芥,不管該不該殺,進了北司,不死也得死。”
“第二句,指北司刑訊暴虐殘忍,屈打成招,更甚於地獄刑罰。”
“第三句,指不管什麼差事,最肥美的不如抄家,因爲可以上下其手。”
“第四句,指北司辦案,朝廷只能得幾顆人頭,而北司則可得鉅額贓款贓物。”
熙豐帝冷哼一聲,看着地下的萬晉和唐炎。
“萬指揮,唐鎮撫,你們可是好大的威風啊!”
“臣有罪,臣疏於職守、管教不嚴,以致屬下知法犯法,爲非作歹,請陛下降旨嚴懲!”
兩人也是光棍,避重就輕,直接認罪。
“錦衣衛指揮使萬晉、北鎮撫使唐炎,御下無方,軍紀廢弛,以致天子親軍貪鄙昏暴,視國法如無物,炮製冤案以牟利,陷害良善以自肥,着即閉門思過三月。
令南鎮撫司嚴查此案,務使天理昭彰,國法清明,冤屈平反。”熙豐帝道。
“謝陛下天恩,臣定痛改前非,痛定思痛。”萬晉、唐炎兩人鬆了口氣,畢竟自己是太上皇心腹重臣,今上也不便痛下殺手。
“臣領旨!”賈琮朗聲道,冷冷看了兩人一眼,死到臨頭,還不自知。
“下去罷。”熙豐帝擺了擺手,命衆人退下。
待衆人退下後,戴權才躬身道:“稟萬歲爺,奴才已查明,今兒攔路告狀之人背後確有高人指點,暫未查出是誰。
不過能對北司之事如此熟稔,一擊打到七寸上者,除了南司,恐再無旁人。”
熙豐帝微微一笑,道:“賈琮這小子,腦子還是好使的。”
心中甚是滿意,早已有整頓錦衣衛之心,奈何一直不得其便,如今賈琮以此案入手,倒也頗有些膽識,諒來朝堂之上不敢胡說八道。
戴權老臉笑得像朵菊花,道:“還是萬歲爺目光如炬,慧眼識珠,蕩寇伯纔有用武之地。”
“老貨,就會溜鬚拍馬。”熙豐帝笑罵一句。
“奴才對萬歲敬若天神,只知剖肝瀝膽,據實上奏,絕不敢有半字虛言。”戴權一臉“惶恐”。
熙豐帝擺擺手,道:“廢話少說。給朕盯着那邊,但有動靜,即刻報來。”
“是,奴才領旨。”戴權躬身道。
父皇,上次賈琮任南鎮撫使,你沒出手。這次還會不會忍得住呢?就讓朕再投一回石罷。
熙豐帝看着地下景泰藍琺琅仙鶴江崖海水紋鼎爐上飄出的嫋嫋輕煙,眼底閃過一絲凌厲。
對寧壽宮那位老而不死的太上皇,熙豐帝的耐心已經逐漸消磨殆盡,登基十年了,何時才能一展胸中抱負?
賈琮的異軍突起,讓他看到了一絲加速進程的希望。
——
從養心殿出來,霍鵬故意放慢腳步,落在後面,對賈琮使了個眼色。
“霍相有何吩咐?”賈琮與他並肩而行,低聲道。
“此案伱準備怎麼辦?”
“自然是詳加勘察,多方查證,證據確鑿後,再秉公而斷,奏明聖上,方不負聖恩。”
和文官打了幾次交道,賈琮也學會了滴水不漏的說話。
霍鵬微微一笑,道:“你說的固然不錯,可辦此案定要明白聖意,否則難免前功盡棄。”
賈琮心中一動,道:“請霍相賜教。”
“天下苦北司久矣,而太上皇尚在。”霍鵬低聲道,
賈琮皺了皺眉,這兩句話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可細細思量又有千絲萬縷的干係。
意思是北司該打,但太上皇的體面也不能不顧。
“謝相爺指點。”
“嗯。此外,舊黨那邊……”
“想來不管新舊,在爲國爲民的大節大義上,都不會含糊。”賈琮笑道。
“你很聰明,用心辦事罷,我與董相自會替你說話。我到了,你去罷。”霍鵬指了指軍機處衙門。
“琮告退。”賈琮恭恭敬敬一禮,候霍鵬進門後,方纔轉身離去。
一路出了午門,經過戶部衙門時,迎面碰到一個肉球般的胖子。
“喲,人生何處不相逢,子龍兄久違了,新春大吉,恭喜發財。”馮遠嘿嘿一笑,自來熟的上前來攬着賈琮肩膀。
賈琮扭了扭肩膀,沒把他手抖開,知道以對方的厚顏無恥,自己只能甘拜下風。
因苦笑道:“馮大人,這大庭廣衆的,你這麼‘結交’廠衛官員,就不怕被參麼?”
馮遠不屑地笑笑:“你我兄弟傾蓋之交,一見如故,還怕那些搬弄是非的小人?
爲兄我心底無私,即便上了金殿,我也是這句話。國朝哪條律法說了不許和錦衣衛官員交朋友?”
鬼才和你傾蓋之交,我和寶姐姐纔是傾蓋之交。
賈琮一陣噁心,把他手臂抖開,拱手道:“大人高風亮節,琮素來欽佩,今兒還有皇命在身,改日再上門恭聆教益。”
“誒,既然到了戶部,爲兄若不稍盡地主之誼,成何體統?定要喝杯茶再走。”馮遠死命拉着賈琮,一副你不跟我走,就把我拖走的架勢。
賈琮強忍着一腳踹飛他的衝動,道:“這六部重地,琮又無公務,豈敢擅闖?改日再請兄去江月樓品茶。”
馮遠定拉着他要去,賈琮堅辭不去。
兩人爭執不下,不一會便引來許多打量的目光。
馮遠是混不吝的,哪管什麼影響,只一味力勸。
賈琮心中漸漸不耐,正想振臂將他摔開,忽聽馮胖子扯着喉嚨,吼道:“存周兄,存周兄!這裏,快來。”
剛準備摸魚回家的賈政,見是馮遠相召,忙屁顛屁顛過來,見兩人扭在一起,愕然道:“馮大人,琮哥兒,你們這是……”
馮遠笑道:“存周來得正好,快給我勸勸令侄,我請他去戶部喝杯茶,他硬是不去。戶部又不是龍潭虎穴,何懼之有?”
賈政忙給賈琮使了個眼色,道:“既然馮大人盛情,琮哥兒何不領了?你可知,若非馮大人極看重之人,等閒想喝一杯茶,那是千難萬難。”
賈琮無奈,以這死胖子的貪婪摳門,這杯茶又如何好喝?
不過衆目睽睽之下,也得給賈政一個體面,只得拱手道:“琮聽老爺吩咐便是。”
賈政滿意地點點頭,捋了捋三綹長鬚,笑道:“馮大人,下官還有事,就告退了。”
“慢走不送,改日也請你喝茶。”馮遠笑道。
賈政微笑拱手,這個“改日”,恐怕是遙遙無期了。
“子龍兄,請。”馮遠十分謙卑,像個店小二,身子微躬,右手虛引,指向戶部大門。
許多進進出出的戶部官吏,無不自覺羞恥,掩面疾走,堂堂戶部第三把手,竟如此卑躬屈膝,體統何在,尊嚴何在?
賈琮苦笑:“大人請,這般客氣,琮如坐鍼氈,如芒刺背。”
馮遠嘿嘿一笑,直起身子,道:“這不是敬重你老弟麼,等閒之人,即便是尚書、侍郎,我馮胖子也不放在眼裏。”
“多謝擡愛。”賈琮無奈拱手,也懶得和他糾纏,快步進去。在戶部丟人,總好過在各部院衙門前丟人。
“這邊這邊。”馮遠領着他左拐右拐進去,笑道:“子龍不必拘束,你們南司也有監察百官之權,部裏天天有你們‘坐堂’的校尉,你來此巡察,也是合情合理。”
賈琮這才放心些,他身份敏感,也怕被人蔘劾結交朝廷命官。
一路上,許多官吏見馮遠來了,都恭恭敬敬避到一旁躬身見禮,馮遠理都不理,帶着賈琮直奔公房。
“老弟,請。”馮遠推開門,笑道。
賈琮進去,見這堂堂侍郎的值房十分狹小,東側是辦公用的書房,設有書架、書案、椅子,陳設簡陋破舊。
西側用紅漆松木月洞門博古架分出兩個隔間,前面擺着几椅,作會客之用,後面擺着一張矮榻,用於休息。
博古架上,書本最多,沒幾件陳設玩器,有也不值什麼錢。
如今賈琮也算有些見識,東西貴不貴,一眼就能看出來。
從他見過的林如海、徐清等幾個官員值房看,馮遠是官最大,卻最簡陋的。
“子龍,莫嫌棄簡陋,將就坐坐罷。”馮遠笑道,命人上茶。
“大人一心爲公,勤儉樸素,琮深敬之。”賈琮笑道,心中暗罵你這摳b,前兒才送了你五萬銀子,裝什麼清官。
馮遠嘆道:“見笑見笑,不是老哥不喜歡古董玩器,實因戶部拿不出錢來,恨不得一個銅板掰成兩半花。
不怕老弟笑話,我這屋裏的陳設器皿,就沒一件真傢伙,都是去琉璃廠淘的贗品。
這桌椅牀榻,還是前年宮裏撤換舊傢俬,我去厚着臉皮討的。”
賈琮一呆,又刷新了對馮胖子無恥摳門的認知。
“大人能人所不能,小弟佩服。”
“慚愧慚愧。”馮遠呵呵一笑,哪有半分慚愧之意。
“請,嚐嚐我這碧潭飄雪如何?”
賈琮喝慣了好茶,對這什麼飄雪也毫無感覺,隨口道:“好茶好茶。”
“這茶自然比不上老弟家中的極品香茗了,對愚兄來說,已然難得了。”馮遠笑道。
賈琮眼睛一翻,懶得和他扯皮,開門見山道:“今兒大人請我來,不會只喝一杯茶罷?”
“嘿嘿,就知道老弟聰明過人,什麼都瞞不過你。”馮遠神祕兮兮地道:“聽說老弟才接了個案子?”
“老哥消息倒也靈通。”
“聽說,這案子和我們戶部也有幾分干係。”
“老哥有話不妨直說。”
馮遠小眼珠子一轉,低聲讚道:“上次合作後,咱戶部上下,誰不讚老弟你爲人爽快,財大氣粗?
不知這回,可有用得着老哥的地方,儘管開口。我、晏部堂、江中堂,都願爲老弟的事兒,竭盡所能。”
賈琮心中一動,得道多助,反過來也成立,多助得道,多一個人支持,就多一分把握。
因笑道:“老哥定個章程罷,看小弟能否承受。”
“這是自然,老弟有擎天之力,乃國朝棟樑,這點小事,有什麼承受不承受的?”馮遠道:“老弟舞劍,意在北堂,這是盡人皆知的事。”
賈琮摸了摸鼻子,苦笑:“這麼明顯麼?”
馮遠拍了拍肚子笑道:“也不太明顯,就和我的肚子差不多明顯罷。”
“……”
“明人不說暗話,我可不懂你們那些彎彎繞。”
“老弟與我一般耿直。咱就直說了,錦衣衛辦案,哪有不抄家的?這抄家所得……”
賈琮皺眉道:“這次是南司查北司,乃錦衣衛內部案件,錦衣衛乃天子親軍,抄家所得,自當歸入宮中內庫。”
“非也,此案歸根結底是因空倉案而起,北堂諸人藉此胡亂殺人抄家、謀利,故理應歸入國庫,一者返還無辜受害者家屬,二者充實倉稟。”
“返還?入了你老哥的手,還有返還的?”賈琮冷笑道。
馮遠不以爲意,笑道:“多多少少要還些,不過受害者也都家破人亡了,給他們太多錢,反而是懷璧其罪,多少給些也就罷了,老弟你還他們一個清白,還不夠?”
無恥!賈琮暗罵。
“老哥所言倒也有理,不過此乃欽案,琮只稟明聖上。陛下說歸入哪裏,就歸入哪裏。”
“那是自然,不過只要老弟提前給我透個信兒,陛下那裏,我自去要錢。”
“嗯?何意?”
“這麼說罷,若你能抄出200萬,我出面替你在朝堂上吶喊助威,若有300萬,晏部堂也要出馬,若有500萬以上,連江中堂並我們一干同仁,都替你出力,如何?”
“你就這麼有把握從陛下手裏摳錢?”賈琮愕然。
馮遠笑道:“事在人爲。”
“老哥能從陛下手裏要到多少?”
“五五之數,應無大礙。”馮遠搖着肥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賈琮嘆道:“我以爲我已經膽大包天,沒想到,你們連陛下的銀子都不放過,動動嘴皮子就有金山銀海進賬,比北司還厲害。”
“爲了朝廷大業,爲兄何惜此身?”馮胖子笑得一身肥肉亂顫。
媽的,老子是誇你嗎?無恥之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