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二顧畫舫
金陵匪患發生兩天後,秦淮河便恢復了往日的喧囂和風情。
似是前兩天受了驚,許多士子、官吏、豪紳一窩蜂涌到秦淮河來,置酒高樂壓驚。
六朝金粉凝成的秦淮河水,碧沉沉的,厚而不膩。
月光、燈影在河水裏被船槳絞成碎片,閃爍跳躍,銀光燦然。
縱橫來去的畫舫上,笑聲、歌聲、絲竹管絃聲,酒香、菜香、女兒脂粉香順着夜風吹來,中人慾醉。
一個戴方巾、佩寶劍,穿着天藍色飛鳥紋雲錦斕衫的英朗少年,在幾個護衛的陪同下,踏上了秦淮河最大的畫舫,煙雨舫。
“喲,這位公子,樓上請。”龜公都有一副好眼力,忙把賈琮往畫舫頂層上引。
能頑秦淮河畫舫的本就不是一般人,敢上煙雨舫的更是鳳毛麟角,何況這少年還有這許多護衛,顯然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
“不許別人上了。”燕雙鷹把一疊銀票塞給老鴇。
老鴇大喜,遇到個有錢的主兒,慌忙答應,笑道:“爺放心罷,這就開船。要不各位爺在下面頑頑,奴家給你們安排些好姑娘。”
“不必。”燕雙鷹等十餘護衛按刀守在下層。
賈琮噔噔噔上了頂層,擡眼一掃,艙內只稀稀坐了十來號人,顯然這是高檔娛樂,不像下面兩層那麼熱鬧。
“公子,請入座。”一十七八歲的絕美麗人盈盈起身,笑着相迎。
“見過鬱大家,不勞費心,我和龐先生擠一擠便罷。”
賈琮看了秦淮河八大名妓之首的鬱千凝一眼,微微一笑,放着她身邊的空位不坐,老實不客氣跑到龐超身邊,挨着他席地而坐。
如今他見慣了美人,頑慣了美人,再美的女人,他都唾手可得,加之今夜另有要務,故以鬱大家豔冠秦淮的姿色,也不被賈琮放在眼裏。
鬱千凝微微一愣,從來沒有人拒絕過自己的邀請,這少年是故意爲之麼?
她久歷歡場,閱人無數,也不以爲意,笑着坐下,與衆人談笑暖場。
不一刻,畫舫盪開碼頭,漂泊在秦淮河上,一隊穿着大膽的歌舞伎並樂師上來獻藝,標誌着今晚的風月時光正式開始。
艙內氣氛頓時曖昧高漲起來,飲酒談笑、喝彩叫好聲不絕於耳。
賈琮志不在此,只看着龐超拱手笑道:“龐先生,好巧。”
他早已調查清楚,龐超身爲金陵名士,偶爾也要流連風月場,與人詩詞唱和。
龐超微微苦笑,知道賈琮來意,道:“素聞足下風流才子之名,今夜正好大顯身手。”
旁邊幾個中青年名士忙道:“歸去兄,這位小友還未介紹。”
龐超無奈道:“這位朋友是從神京國子監來此遊學的士子,尊姓賈,諱寶玉。”
“啊,原來是寶玉兄,久仰久仰。”衆人笑着拱手。
賈琮呵呵一笑,還禮道:“客氣客氣。”
一青衫名士笑道:“久聞神京有四大行首,卻未曾見過,閣下以爲比之鬱大家如何?”
賈琮仔細打量了鬱千凝一眼,笑道:“以在下愚見,春蘭秋菊,各擅勝場。”
衆人均笑起來,有些不信,畢竟鬱大家可是豔冠羣芳的秦淮河花魁。
賈琮也懶得理他們,低聲道:“龐先生,琮這兩日拜讀了先生的大作,深爲佩服。
如先生這般人中之龍,若不能匡扶天下,實是暴殄天物也。”
“哦?你讀了什麼?”龐超道。
“敦本行以端士習,止上納以清仕途。
久任吏將以責成功,練選軍士以免召募,驅緇黃遊食以歸四民,責府州縣兼舉富教使成禮俗。
均田賦丁差以蘇困敝,舉天下官之侵漁,將之怯懦,吏之爲奸,刑之無少姑息焉……
先生既有匡世濟民之才,又胸懷天下,曾不避刀斧,力勸聖皇振作,爲何自己卻拋棄億兆百姓,只寄情山水?”賈琮道。
龐超沉默良久,搖頭道:“不過幾句直言,只有大膽卻無大才。
況天下英才何其多也,多超一人不多,少超一人不少,超歸隱於天下何損?超出仕於天下何益?
今日風月場中,只談風月,超心已死,望閣下勿復言之。”
“你……”他媽的,賈琮暗罵一聲,對這老頑固無話可說,越性直言。
“先生說的也是道理,天下這麼大,先生是否位列朝班,區別不大。
不過琮身邊若無先生,譬如人無魂、魚無水,危在旦夕也,求先生開恩救命。”
龐超聞言失笑:“閣下倒是誠實,不過聖人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足下何忍爲一己私利,而奪超之自由?超失山水之樂,亦如人無魂、魚無水也。”
賈琮啞口無言,耐心漸漸耗盡,皺眉道:“先生若肯出山相助,琮保證饒州龐氏能興旺發達,平安無事。”
龐超出身於江西饒州龐氏,也是當地望族,賈琮此言看似開條件,暗裏卻語帶威脅。
龐超聞言皺眉,凜然道:“閣下自視,於太上皇何如?”
賈琮張了張嘴,無言以對。這話的意思是,我連太上皇都不怕?會怕伱的威脅?還真是這個道理。
無奈苦笑拱手道:“琮固知先生錚錚鐵骨,言語無狀,無意冒犯,敬請見諒。
實深愛先生之才華品格,不得已出此下策。
也罷,只盼先生看在琮一片至誠的份上,再賜見一回,若琮不能說動先生,就此離去,絕無二話。”
龐超微一沉吟,點頭道:“久聞閣下文采驚世,待會鬱大家會命衆人賦詩,中意者爲今夜入幕之賓。
若閣下不寫詩詞,隨意塗鴉數語,卻能得其意,超便再與閣下談論一回,如何?”
賈琮皺眉,這也太苛刻了,就算不寫詩詞,自己故技重施唱首情歌,也應能拿下。
可又說了要寫東西,憑寫的文字壓過諸人,顯然是不想讓自己靠其他本事取勝,這是想讓自己知難而退。
不寫詩詞,自己還能寫什麼?他媽的,爲什麼天下名妓都喜歡用這一招,騙人的詩詞。
不過賈琮也不是畏難不前的人,緩緩點頭道:“一言爲定。”
龐超微微一笑。
大約坐了個把時辰,總算到了尾聲,鬱千凝命丫頭奉上筆墨,笑道:“不知今夜諸位先生、公子可有雅興賦詩?”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衆人忙道,就衝着這個來的。
雖不能一親芳澤,不過漫漫長夜,能與鬱大家促膝長談,撫琴唱和,說出去也是極有面子的事。
龐超看了賈琮一眼,笑道:“請。”
“先生請。”賈琮道。
“莫怪超施此小計,若閣下作詩,我等哪裏還敢動筆?”龐超笑道。
“先生過謙了。”賈琮微笑道,讀書人就是卑鄙無恥。
衆人顯然有備而來,一個個才思敏捷,提筆立作。
龐超隨手寫了一首,卻見賈琮也已寫完,飛快把紙箋折了起來,不給他看。
忍不住啞然失笑,道:“超倒有些好奇,天下第一才子,若不寫詩,能寫什麼。”
賈琮笑道:“待會便知。”
丫頭把衆人詩作放到托盤裏,呈給鬱千凝。
只見鬱千凝拿起一首詩,吟道:“海上白雲如白波,天涯無奈月明何。遙知今夜閨中看,比我天涯淚更多。”
微一沉吟,鬱千凝笑道:“趙公子好文采,極擅寫女兒家的心事呢。好男兒志在四方,又何必垂淚?”
趙公子笑道:“不能常見卿面,豈有不傷心之理?”
衆人大笑,都道:“有理,有理。”
鬱千凝抿嘴笑道:“趙公子就會哄妾身開心呢。”
“但有半字虛言,天地厭之。”趙公子正色道。
賈琮撇撇嘴,當嫖客也當得這麼假,打量這些名妓是沒見過世面的鄉野姑娘?
“趙公子言重了,妾萬不敢當。”鬱千凝微微一笑,又拿起一張紙箋,卻是一首詞,吟道:
“波翻石皺,越覺江兒瘦。輕舟下瀨鳥爭飛,流水更落輕舟後。一片沙汀瀠淺留。紅草含風秀。
羈人晴解雙眉鬥。暖趁江天漱。不知何事動移情,但問此遊誰宇宙?夢客岑岑悲邂逅。醉到乾坤舊。”
“好,好一個但問此遊誰宇宙?”
“好一個醉到乾坤舊。周兄筆力越發雄健了。”衆人都讚道。
鬱千凝也笑道:“周公子真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那周公子擺手謙遜道:“塗鴉之作,貽笑大方。”
“過謙了過謙了。”
又唸了幾首詩,竟都是中上之作,衆人連連撫掌叫好。
龐超微笑道:“閣下可有信心贏得美人兒心?”
賈琮也有些緊張,乾笑道:“盡人事,聽天命罷。”心下暗自盤算,若不成,待會怎麼耍賴打敗一衆競爭對手。
總算拿起最後一張紙,這也是賈琮有意爲之,悄悄把自己紙箋塞到了最下面,以求一擊建功。
鬱千凝展開一看,微微愕然,旋即忍不住掩嘴噗嗤一笑,堪比秦淮河柔波般明亮清澈的雙眸,朝賈琮飛了個媚眼兒。
笑道:“寶玉公子倒別出心裁。”
賈琮硬着頭皮笑道:“小生不會作詩,只是有感而發,訴諸筆端,望鬱大家莫怪。”
“寫的什麼,鬱大家不妨念出來,我等一起品評。”衆人急道。
這小子莫非寫了什麼下流的東西,想劍走偏鋒。
鬱千凝笑意盈盈白了他一眼,輕聲念道:“我吹過你吹過的晚風,那我們算不算相擁?”
“說好寫詩,這算什麼?不妥。”
“市井粗言,褻瀆大家。”
“說得對,寶玉兄這撈偏門也太心機了。”
“對,還請寶玉兄重做一首來。”
衆人紛紛開口不依。
鬱千凝看着賈琮被圍攻,抿嘴笑而不語,卻道:“龐先生覺得這句話算詩麼?”
龐超笑道:“我等說的不算,還須大家評斷纔是。”
賈琮忙道:“大家慧眼,我等自然心服。”
說着也不管對方看不看得懂,朝鬱千凝使了個眼色,你不選我要後悔。
鬱千凝心中一動,笑道:“這句話雖不算詩,確頗有詩意,且是妾身生平僅見,今夜便算寶玉公子出奇制勝了。諸位無異議罷?”
衆人苦笑:“我等心服口服。”
船已靠岸,衆人陸續下船離開。
賈琮卻攔住龐超,笑道:“先生,如何?”
龐超拱手笑道:“願賭服輸,明日老地方見,如何?”
“何必明日,今夜良辰美景,又有美人相伴,豈非正當時?”賈琮道。
龐超一愣:“在這裏?”
“有何不可?”賈琮微微一笑,朝鬱千凝道:“借鬱大家香閨一用。我與龐先生談幾句話便走。”
說完拉着龐超,推開船尾一個大艙房,進了鬱千凝單獨會客的內室,珠簾裏面就是她平日起居的閨房。
鬱千凝目瞪口呆,又羞又氣,自己堂堂秦淮八豔之首,無數人爭相求見的花魁,竟成了這兩人的賭注。
忽見賈琮又跑出來,笑道:“請大家泡一壺茶來。”
鬱千凝跺腳嗔道:“你,你欺人太甚,怎如此輕辱於我。”她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有人拿她當端茶遞水的丫鬟。
賈琮啞然失笑,一把將她摟過來,在她圓潤挺翹的臀上重重捏了一把,道:“小題大做,還不快去。”
鬱千凝尖叫一聲,死命掙開賈琮懷抱,怒道:“禽獸!無恥!”
賈琮哈哈一笑,從袖子裏拿出一張名帖扔在桌上,道:“算我欠你一個情,這張帖子送你了。”說完轉身進去。
鬱千凝啐了一口,鬼才稀罕你的東西,卻忍不住好奇,走過去瞥了一眼,但見帖子上寫着:
一等蕩寇伯錦衣衛指揮使神京賈琮敬拜
呀!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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