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憑什麼?
那玄色龍紋廣袖恰似流雲,悠悠拂過填漆屏風上所繪的嬰戲圖,端的是一派富貴氣象。
“鳳姐姐昨日呈來的摺子,說那姑蘇織造廠今年多用了女賬房,聽聞算盤珠子撥弄起來,比男子還快上三成呢!”
賈環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忽而執起邢岫煙執繡針的手。
玉扳指觸着她指節處的針繭,言語間滿是欣賞
“前兒寶姐姐呈來的海運簿子,姐姐用那蘇繡排珠法重算關稅,竟比戶部的老吏還多核出三千兩漏銀,真真是好手段!”
邢岫煙聽了,只覺耳尖驀地一熱,恰似天邊泛起的一抹流霞。
回想起那日,不過是內務府錯送了賬本在廊下,自己見了,便想起在大觀園時,曾幫着探春理過田莊賬簿。
一時興起,便覈算起來,哪曾想被寶釵知曉,竟上報給了皇帝。
“那些世家大族將女兒送進宮來,原都懷着攀龍附鳳的心思。”
賈環微微俯身,溫熱的呼吸掃過她發間的素銀簪,一縷幽蘭香隨之飄散開來。
“朕卻偏要她們通曉農桑算術,待三年後歸家,人人都能成爲新政的火種,爲這天下添一分新氣象。”
話猶未了,只見他玉手輕擡,鎏金護甲挑開了青瓷針黹盒的底層。
邢岫煙見狀,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那紅綢包裹之物,可不正是當年自己在寒露之夜,爲賈環所繡的松鶴延年香囊?
金線在鶴目處斷得恰到好處,正是那晚被他無意間扯落時留下的痕跡。
“朕欲設六藝齋,禮樂射御書數,皆聘當世大家來教授。
如今天下局勢大變,西洋那邊發展迅猛,若是我大周還固步自封,日後少不得要喫大虧。
國家的進步,需得衆人齊心協力,女子們又怎能都拘於家中?
也該爲國家出份力纔是。
往後在朕的治下,女子亦可憑藉自身實力入朝爲官,省得她們總抱怨生爲女兒身,壯志難酬。”
賈環說着,將那香囊輕輕塞進邢岫煙微微顫抖的掌心,目光灼灼
“姐姐飽讀四書五經,可願做朕的典正娘子,助朕一臂之力?”
恰在此時,秋風乍起,卷得滿地繡線紛飛,那孔雀藍的繡線,恰似靈動的遊蛇,纏着賈環的杏黃袍角。
邢岫煙望着香囊上歪歪扭扭繡着的“環”字,往昔回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想起那年自己躲在櫳翠庵後,趁着月色,懷着少女的嬌羞與期許,偷偷繡下這個字的情景。
“臣女……遵旨。”
邢岫煙終是盈盈下拜,聲音雖輕,卻透着幾分堅定。
可誰料,發間的素銀簪竟突然“啪”的一聲斷裂。
就在青絲如瀑般垂落的剎那,賈環腰間的玉帶鉤好似有靈,恰好勾住了她鬆脫的抹額。
“錯了。”
賈環嘴角含笑,微微俯身,鎏金護甲輕輕拈起那斷簪,眼中滿是溫柔與寵溺
“該稱臣妾纔是。”
次日清晨,晨光初透,儲秀宮的青磚地上還凝着夜露,恰似點點碎玉。
忽聽得西廂房傳來“哐當”一聲,瓷盞碎裂的脆響驚飛了檐下棲息的銅鈴鳥。
“當真封了貴人?”
說話的是戶部侍郎家的李小姐,只見她柳眉倒豎,將手中的菱花鏡重重往妝臺上一擱。
鏡面映出她發間亂顫的累絲金鳳,更襯得她一臉怒容。
“就憑那個二十多歲的老姑娘?”
說罷,又伸手狠狠颳着銅胎畫琺琅的胭脂盒,那刺耳的聲響,聽得人心頭髮緊。
幾個梳頭的宮女嚇得瑟瑟發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發間的銀梳也跟着叮噹亂撞。
再看東邊廡房,卻是另一番和樂景象。
邢岫煙正對着銅鏡,望着鏡中雲鬢間的五尾鳳釵,光彩照人。
她指尖輕輕撫過尚宮局連夜送來的青鸞紋緞面宮裝。
茜素紅的襯裏上,銀線繡着百蝶穿花紋,栩栩如生。
那振翅欲飛的蝶須,恰好停在她腕間的翡翠鐲上,相映成趣。
“姑娘快些梳妝吧。”
翠兒捧着鎏金托盤,蓮步輕移走進來,托盤裏白玉碗盛着的珍珠粉,泛着溫潤的光澤。
“各宮娘娘都遣人送了賀禮,單是皇后娘娘那對嵌寶點翠簪,便夠尋常人家喫用三年呢!”
正說着,廊下忽然一陣喧譁。
只見七八個身着桃紅撒花襖的秀女,簇擁着爲首的杏眼少女,擠在月洞門前。
那少女手中攥着半幅撕破的《寒塘鶴影圖》,晨光之下,孔雀翎線泛着冷冽的藍光。
“邢姐姐好手段啊!”
李小姐柳眉高挑,眼中滿是不屑,將繡品狠狠擲在青石階上,還用那金線暗紋的翹頭履碾過鶴羽。
“就這殘破玩意兒,也能勾得聖心?莫不是用了什麼巫蠱之術不成?”
邢岫煙耳後的碎玉珠輕輕一顫,卻也不惱。
俯身輕輕拾起繡品,指尖撫過鶴目處洇開的胭脂紅。
那正是昨夜與賈環一番纏綿時,不小心碰翻的硃砂留下的痕跡。
“妹妹有所不知。”
邢岫煙將繡品細細疊好,儀態端莊,發間鳳釵垂落的東珠,恰到好處地擋住了鎖骨處的紅痕。
“陛下說這殘破處最是珍貴,恰似前朝顧愷之的《洛神賦圖》,留白之處,皆是無盡的情思與深意。”
恰在此時,廡房內響起一陣清脆的雲板聲。
掌事嬤嬤捧着明黃卷軸,邁着沉穩的步伐跨入門檻,身後跟着十二個捧禮盒的藍衣太監,場面好不氣派。
鎏金托盤上,松鶴延年紋的香囊靜靜壓着一本《九章算術》,孔雀藍的絲線在晨風中微微發亮。
“傳陛下口諭。”
嬤嬤目光如電,掃過滿地狼藉,最後落在李小姐沾着繡線的鞋底,微微頓了頓
“即日起,儲秀宮改製爲女學,但凡通曉《周髀算經》者,便可擢升爲八品典正。
至於那些連賬目都理不清的……”
嬤嬤故意拖長了尾音,小太監心領神會,適時抖開一幅雪浪箋。
衆人擡眼望去,只見那墨跡未乾的“六藝齋”三個字,力透紙背。
秀女們見狀,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原來這竟是邢岫煙謄寫海運簿子時的字跡。
一時間,菱花窗漏進的秋陽好似變得格外刺目。
李小姐聽了,臉色驟變,踉蹌半步,發間的金鳳釵竟勾住了邢岫煙袖口的銀蝶紋。
再看那滿地的珍珠粉,被晨風輕輕捲起,恰似三年前大觀園詩會時,少年將軍馬鞍上飛揚的雪花,如夢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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