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最最要緊的一條則是,世有“五不娶”,其中有一條便是“喪婦長女不取,無教誡也。”若是她有甚不測,黛玉就成了喪婦長女,日後婚配可能要更難上一層了。雖有嫡親祖母在,但年老力弱,萬一在黛玉許人前逝去,就更落實了她無人教養的事實。世情這般嚴苛,只怕黛玉更不好尋得好人家。莫若與寶玉對親,先祕而不宣,王夫人亦可借親舅媽的名號常常將黛玉接去教導中饋之事,不致使她疏忽家事,讓家下人哄騙欺瞞了去。
再者黛玉嫁了過去,只是小兒媳婦,不比長嫂要操持家事,勞心勞力,自可悠遊詩酒,逍遙度日。她冷眼窺探黛玉,曉得她這個女兒敏感多思,最是悲春傷秋的性子,活脫脫一副孤標自傲的才女形跡,想來不耐煩照管瑣碎煩雜家務,說到錢都覺得羞口,與那等粗俗老婆子打交道更是厭俗。
八則賈家人口凋零,長輩都是至親,大房二房俱是黛玉舅舅舅母,打小兒看着黛玉長大,深知黛玉脾性,諒來會包容一二至親甥女。大哥的性子她素知的,但凡林家不倒,他就不會輕慢黛玉,倘若林家勢敗,他也不會爲難黛玉。大嫂素日最是順從,斷不可能逆了賈赦的意,待黛玉只會更親熱。二哥最是端方,素來不插手內宅事務,對黛玉這個甥女也只有疼愛的。二嫂也不是那等大奸大惡之人,這幾年來逐漸與她交心,反倒覺得二嫂比二哥更是可靠。
至於平輩一干哥嫂,珠璉二位待嫡親表妹甚是親熱,尤其珠哥兒,黛玉降世後,他也是曾親手抱過,歡喜得不得了,看待她與同胞妹妹元春都差不離了。至若兩位嫂子,李紈沉靜端莊,湘霏溫柔典雅,俱都不是利慾薰心的那等人,況且兩人俱長黛玉十來歲,妯娌之間自然能夠和睦。而元春素來頗受她疼寵,想來看在自己這個姑媽的情分上,只會投桃報李,待黛玉比旁的姐妹更親人才是。兩個小姑俱是庶女,想來也無甚底氣敢刁難嫂子。公婆疼愛,妯娌和睦,小姑敬愛,能夠嫁入這樣的人家,哪個女子不夢寐以求?
及至家下僕從老小,她對賈家的這些管家奶奶、“小姐”丫頭還不知情麼,上上下下俱是一個富貴心,兩雙體面眼,看人俱都勢利得很,家裏根基富貴稍差些的,即便是老親姻親族親家的姑娘公子,他們都敢編排人是打秋風的窮措大。若是黛玉使出手段放出本事,早早便將他們降服了,得了尊重實惠,日後嫁了進去還不知要省幾多心,少受這些奴才主子們的閒言碎語,也省得他們各處挑撥離間。須知這些個大家子裏的奴才,盤根錯節親親相護,但凡有了不順心,膽大包天無所不至,甚至膽敢給主子喫瓜落,種種可恨之處難以述盡。黛玉豈能受這等骯髒人的骯髒氣。
有了這八條好處,黛玉下嫁寶玉,也就算不上很喫虧了。奈何寶玉還小,無法預見日後上進出息與否,若是紈絝膏粱不通詩書,只怕黛玉也要怨她誤適匪類。正在躊躇兩難之間,又聽賈母說道:“說起家裏和親戚家的這些個姐妹,寶玉與黛玉最爲投契,一時不見,總纏着我打發人來接黛玉家去住。有甚麼好喫的,好玩的,總想着黛玉妹妹有沒有,不是遣人送來,便是密密藏了,只等着黛玉妹妹家來一道玩耍。”
賈敏只是含笑聽着,她倒不在意寶玉體貼不體貼姐妹們,只是有些擔憂女兒叢中長大,日後只怕沒個剛性,也跟個女兒一般嬌滴滴經不起事兒,到時如何談得上光宗耀祖、蔭妻庇子?想到此處,不免旁敲側擊道:“翻了年,寶玉也剛滿五歲了。我記得從前老爺定下的規矩,家中男兒滿了五歲就該搬出後院,另擇住處了。大嫂可開始命人收拾院子了?還要油漆裱糊,打傢俱,陳設古董玩器、新造各式帳幔簾子,若不早早預算起來,只怕臨期要搬卻沒有現成的房屋住。”
賈母對寶玉愛如珍寶,自然不捨得他早早搬出內幃,低頭含糊搪塞道:“寶玉還小呢,你們家這位大爺不是如今還住在內院麼?”賈敏心中失望,生於公侯府邸,長於婦人之手,能成什麼大器?況且林珩雖然依舊住在內院之中,但是他長年累日都在外頭求學,一旬之中只有一日住在家中,平日裏都住在業師家中上學讀書。在寶玉這個年紀,便日日誦讀詩書不斷,哪像寶玉一味跟姐妹丫頭廝混?賈母見賈敏默默,不肯接話,便知賈敏不樂寶玉長大後還在內幃度日,勉強許諾道:“本想着待其滿七歲,再另室居住。你二哥和珠哥兒也是日日督促寶玉讀書。”
賈敏心中猶疑,唯有點頭,心裏卻在思索,若是真定了親,倒可以讓林海督促寶玉讀書上進,時時考校學問,不求他日後爲官做宰,至少也能夠安身立命,不要鬧得一事無成也就罷了。若寶玉真不成器,到時也可讓林海退親,另尋青年才俊。只是林海未辨寶玉賢愚,只怕不肯輕易許親呢。況且她家這位老太太,早就想着疏遠賈家,只怕不肯與賈家再度扳親呢。到時恐怕自己只有臨終苦苦哀求,才能觸動這位老祖宗的鐵石心腸。
賈母見賈敏似有贊同的意思,一鼓作氣明明白白說出:“我素來心裏便存着一個念頭,寶玉和黛玉兩個,一個是孫子,一個是外孫女,俱都是我心愛的,根基上登對,情分上又好,從小兒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若是能配成一對,和和睦睦,那我就是立時閉了眼,也可瞑目了。也算得上對得起你的託付了,若不然,我當人外祖母的,黛玉祖母伯母俱在,我也不好多插手林家的事呢。”賈敏聽出賈母的言外之意,若是不聯姻,賈母不好事事盡心哩,怕惹人閒話,說她手伸得太長。
賈敏不好立時應承,含糊道:“我心裏也極愛寶玉,只是向來不曾與他姑父商議。”賈母見她如此說,留有轉圜餘地在,也不逼着她立時應了,慈藹笑道:“可是呢,我不過提個話頭,得要你哥哥嫂子親自來求,方顯心誠。”賈敏忙謙遜道:“何敢施勞。”賈母見事有可爲,不再一味地繞着寶玉說話,反正寶玉還要在林府住上幾日,日日牀頭爲賈敏侍疾奉藥,小兒孝心赤誠,只怕賈敏不爲之觸動感懷。到時再議起親事,不怕賈敏不動容點頭。說來王氏素日愚拙,不想竟能拿出這樣以情感人的主意,真是不容小覷。
遂轉頭敘談起賈家的家務情形,賈敏聽聞孃家家風整肅,子弟頗知上進,不免露出歡悅的笑容。正說話間,林海帶着幾個小兒女輩過來給岳母請安,並且極力款留賈母多住上幾日,多多寬慰賈敏。賈母見他們夫妻琴瑟和鳴,心裏很是歡喜,笑道:“姑爺放心,我依稀記得敏兒在家時,每逢時疾,嫌湯藥苦口,扭着不肯吃藥,常常是我逼着吃藥喫好的。如今我再來照管她吃藥,不怕不還給姑爺一個康康健健的姑太太。”林海被逗得哈哈大笑,朝賈母作了一個深揖,誠懇道:“那便勞動老太太了。”
大家歡暢笑談了一回,見天色漸晚,病人疲倦這才散去。林海因賈母在,不便留宿承瑛堂,便往書房裏頭去了。次日清晨,寶玉早早就醒了,催着洗漱畢,便來守在正堂,賈敏還未醒,他也不敢驚動。百無聊賴在堂上枯坐了一回,幸而賈敏身邊的丫頭頗爲溫柔多情,又她們伴着說話一二,寶玉纔不覺得時光難熬,橫豎他在家中無事也是跟丫頭們頑耍。一一問了這幾個大丫頭的名字,有叫“微雲”、“寒霰”,有喚“冷雨”“秋霖”,再加上“冰雪”“夜露”等。
寶玉笑着問道:“姐姐們的名字可是姑媽取的?”衆丫鬟俱點頭稱是,寶玉略想了想,自言自語道:“這些名字,意境很清冷。”賈母愛富貴,身邊的丫頭也是取的好繁華穠麗的名字,俱都是錦繡、珠玉、如意、翡翠之類的名字,賈母常說這樣聽起來喜慶。微雲笑着說道:“太太給我們取的這些個名字,不過是取霜雪雨露高潔清淨之意,常常勉勵我們不要辜負這些個好名字呢。”寶玉拍手讚歎道:“姑媽正是我的知心人,我也常常想着,這世上只有女孩兒最潔淨呢。”
微雲抿着嘴不答話,跟着寶玉來的大丫頭春濃推了微雲一把,嗔笑道:“看你逗出小爺的這些瘋話來。”寶玉卻正色道:“姐姐錯了,我說的可不是瘋話。女兒正是水做的骨肉,我看見這些女兒便覺得清爽。”春濃暗悔不該逗出他說這些不經之談,若是叫賈敏聽見了,豈不是覺得他們家小爺日後必是酒色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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