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夜露恰巧走來聽見這一句,心裏好笑得很,面上卻正經問道:“寶玉,我問你,女兒既是水做的骨肉,那男子漢大丈夫是什麼做的骨肉?”寶玉昂頭背手答道:“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夜露笑得打跌,雙垂鬟髻上插着的珠蝴蝶翅膀上下顫動,似是展翅欲飛,半晌才止住笑,嗔怪道:“該死,誰教你的這些淘氣孩子話?”
寶玉癡癡道:“沒人教我,我自己這樣想。”夜露駭的吐了吐舌頭,正色道:“你既如此說,那我問你,大舅老爺、二舅老爺究竟是不是男子?”寶玉吶吶不能答,前些日子他哥哥賈珠才灌輸了他一大通天下間最要緊的人倫道理,乃是“忠孝”二字,賈珠還嘗說:“不知忠孝,不可謂之人也,實乃畜生。”夜露見他那一種窘迫神情,也不敢再深問下去,笑着岔開話題問道:“哥兒晨起可用了點心?”寶玉鬆了一口氣,笑着答道:“還不曾,我想着等姑媽醒了再一道用。”
夜露有些爲難,抿了抿脣道:“太太,如今醒來的時辰沒有個定準,昨兒就囑咐我們不讓老太太和哥兒等着她用早膳。哥兒早上愛用些什麼?我吩咐人去廚房備了,一會子等老太太來了一道用。”寶玉略想了想,倒沒有十分想要用的,搖了搖頭道:“姐姐看着吩咐罷。”夜露忙看向春濃,春濃倒是一一說了寶玉的喜好,早飯喜用甜鹹口味的。夜露用心記下,匆匆出去打發人往廚房傳話,老太太平日愛用的她早就去向錦繡打聽過了,這會子一併叫人說去。寶玉與賈母一道用了一頓可心的早飯,賈敏還未醒,林母那邊又打發人過來請他們去說話,生怕怠慢了客人。
直到紅日高升,滿窗花影,賈敏才遲遲醒來,梳洗時,夜露忖度着把寶玉方纔說的孩子話一字不漏地透給了賈敏。賈敏正攬鏡自照,聞言停了動作,也顧不得今日的粉塗得勻淨不勻淨,專心致志地聽夜露說話,聽完又問了幾遍,才嘆氣道:“你去吩咐那些丫頭們,叫她們把嘴閉嚴了,一個字都不許漏出去。母親和寶玉帶過來的丫頭,你也去說明利害,教她們靜悄悄的。回頭我再與母親說了,自然有人去管束她們。”
夜露答應着去了,賈敏心中又驚又喜,再不想寶玉有這樣的大手眼大境界,真真出人意表。她二哥甚麼樣的人她還不清楚麼,最是端方君子,不想能夠生出這樣伶俐精怪的小子來。開天闢地以來,從來有哪個男子敢這樣熾熱地讚美女兒,甚至於將女兒置於男人之前,這是何等地驚世駭俗,何等地大逆不道!但寶玉就敢這樣想,甚至敢這樣說出口。雖然寶玉最後被夜露問住了,不敢再往下說,正恰恰又說明了寶玉正有這一點變通,這等惹禍的話確實不能輕易說起。
若從男子的角度論,寶玉這一說簡直可謂是叛逆不道,但對於一個女子來說,簡直是大旱逢甘霖,一路甜到心裏去。也許旁的女子不會這樣看,但賈敏偏偏就是這樣想的,這是多麼難得的一份尊重,從一個男子口中說出來,真真是破天荒的頭一回。跟着又想到寶玉銜玉而生,心裏就猜測起來,果然是來歷非凡麼?這麼一想,便心頭一片激盪,若真是甚麼神仙下凡,想來日後必然大有前程,不成名相良將,大約也能一生清貴、名流青史罷。終不然神仙下凡來是喫苦受罪的?這萬萬不能夠罷。
思想了一回,待冰雪來請用膳時,居然胃口不壞,用了一整碗的紅棗粳米粥。纔剛撤下炕桌,寶黛二人就牽着手熱熱鬧鬧地說着話兒走了進來,見賈敏歪坐在牀上,身上穿着一件月白緞顧繡團花襖,病容中隱約透出一段柔弱之美,笑吟吟地望着他們,兩人忙請安問好。賈敏也問他們早飯用得好不好,吃了些什麼,老太太怎麼沒跟着來。寶玉答了:“老太太留了老祖宗說話,怕我們坐不住,就先讓我們到姑媽這邊來。我早上用得很好,千層饅頭香軟柔膩,我一連用了兩個,老太太怕積食,不許多喫。”
賈敏笑道:“老太太說的是,你若是喜歡,明兒再叫他們做。”黛玉也答道:“今兒我隨老太太喫齋,新請了一個齋菜做得極好的大師傅,我和老太太都用得好。”賈敏心疼道:“怎麼隨老太太喫起齋來?你年紀小身子弱,用得那麼素淡,哪裏受得住?”黛玉笑着勸慰道:“不過略用一兩日而已,過後照舊,媽不用掛懷。”老太太發了願心要喫齋三日,爲的是給賈敏祈福,黛玉心中感動,也要跟着喫齋。老太太原不肯的,還是秦氏勸了,小孩子孝心虔誠,不要輕易攔了。
賈敏哪裏不明白黛玉這是避重就輕,心裏痠疼得很,但已發了願心,就不好攔的,以免菩薩怪罪。賈敏不着痕跡地將頭轉向牀內,悄悄擦了眼淚。冰雪知機,端着藥碗上來遮住賈敏,正巧也該吃藥了。冰雪一腿半曲跪在牀沿,一隻腳站在地上,旁邊立着捧藥碗的微雲。冰雪一隻手拿着湯匙舀了一口藥汁送到賈敏口邊,賈敏吃了幾口,頗覺難以下嚥,略皺一皺眉頭,寶玉便眼尖瞧出來,一疊聲地叫人拿蜜餞來。
賈敏那口蜜餞尚未喫到口中,便覺得甜得很,笑着攔住了:“太醫吩咐了,怕衝了藥性,不讓喫蜜餞呢。”寶玉也皺眉,苦着小臉兒道:“那姑媽可不苦壞了?”賈敏笑着搖頭道:“不苦。”說話間,便把一碗湯藥用完了。黛玉早就命人上了一盞白水,賈敏慢慢喝了幾口,才沖淡嘴中腥苦的藥味,誇讚道:“好孩子,你們都很體貼,我很歡喜。”黛玉抿脣笑了笑,寶玉卻連連搖頭,天真道:“寶玉又不曾做什麼,不然下回寶玉替姑媽吃藥罷。”
賈敏被逗得開懷大笑,嗔道:“你這孩子,確實有一股傻氣,藥豈是能亂喫的麼?”寶玉卻懵懂道:“不是我幫姑媽多喫點藥,姑媽便能早些好起來麼?”賈敏更是笑得花枝亂顫,問道:“誰告訴你這話的?”寶玉不解地看着賈敏和寶玉笑作一團,迷糊道:“昨兒老祖宗說的,說喫完了太醫開的那幾服藥,姑媽便能好起來。那不是越早把藥喫完,姑媽便越早好起來麼?”賈敏笑得直緩胸口,冰雪怕她笑岔氣了,忙解釋道:“這病在太太身上,那也要太太吃藥纔會好呀!”
寶玉這才恍然大悟,明白賈敏和黛玉這是笑話他,臉上頓時飛紅一片。賈敏怕傷了他的心,忙把他摟到懷中來,撫摸着他的脊背道:“好孩子,姑媽知道你的心呢。是姑媽不好,不該笑話你。”寶玉心寬,害了一會子羞也就好了。賈敏又問:“好孩子,姑媽這裏悶,不然和你妹妹到園子裏去走走?”寶玉搖頭說“不要”,還說:“我和妹妹出去玩了,單剩姑媽一人在這裏,豈不無聊?我和妹妹陪着姑媽。”
黛玉感激地望了寶玉一眼,她是主人,若是寶玉真要去逛園子,她倒不好不陪的,但她一刻都不想離了母親,也怕招待不周寶玉,笑着提議道:“二哥哥先前不是說開始讀唐詩了,我記得媽也最愛看唐人詩集,我們讀書給媽聽好不好?”寶玉確實頗喜詩書,一口便答應了:“前兒剛跟珠大哥哥學了一首《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今兒恰巧也下雪呢,我背給姑媽聽可好?”賈敏自然是點頭稱好:“正好應景呢。”
寶玉朗朗誦讀,中間沒有打一字磕絆,完完整整地把這首歌行背誦下來,賈敏拍手叫好,稱讚了寶玉一番,還賞了寶玉一支沉香木雕松下童子讀書的髮簪。黛玉也不服輸,爭着背了一首李白的《北風行》,也是一字不落。未待賈敏贊好,寶玉就先誇道:“妹妹背得可真好,這首詩我還不曾學過呢。”賈敏見寶玉果真是真心爲黛玉讚歎,並不覺得是被搶了風頭,又問黛玉:“妹妹可還會些什麼?也教教我。”
黛玉一口氣背了三四首詩,寶玉都拍手說好,還笑着說:“妹妹背的這些詩,一多半都是我不會的。”黛玉便問他會的是哪幾首,不會的是哪幾首,把不會的那一兩首又背了一遍給寶玉聽,寶玉仔細聽了,也跟着學了,不到片刻功夫,便學會了這兩首新詩。賈敏一旁看了,真是又贊又嘆,果然是言出必行,寶玉竟能謙遜地向小他一歲的妹妹請教,卻又這樣聰慧機敏,不過略
聽了一兩遍,便能記住新詩兩首。有這樣絕佳的記性,何愁日後讀書不好?
但黛玉的性子卻未免有些太過爭強好勝,竟是要事事拔尖,壓人一等。賈敏不免有些發愁,幸好寶玉有些容人之量。小兒女輩嘈嘈雜雜地說話,賈敏一時有些出神,還是寶玉眼睛亮晶晶地來看,笑着爲黛玉爭取道:“妹妹詩背得比我好,姑媽怎麼不賞妹妹呢?”賈敏搖頭道:“詩背得好不算甚麼,姑媽出個對子給你們對,誰對得好纔有賞。”寶玉和黛玉都躍躍欲試,齊聲應好。賈敏略想了想,開頭出了一個很簡單的對子:“煙樓。”
黛玉搶着答道:“雪洞。”寶玉略慢了一點,答了個“雲宮”。賈敏只評:“尚可。”又出題道:“春風裏。”寶黛二人齊聲答道:“秋水間。”又出了個“踏雪尋梅。”黛玉答了:“涉江採蓮。”寶玉答了:“倚雲攀杏。”還來不及評,外頭就來報:“二舅太太來了,如今在介壽堂和老太太說話。”賈敏便對黛玉道:“我不便出門,你代我去見一見你舅母。”黛玉甚是聽話,順從地起身就要去了,寶玉連忙問道:“姑媽,那我呢?”賈敏摩挲着寶玉的頭頂道:“寶玉留下來陪姑媽,橫豎一會子你娘也要過來這邊。”
寶玉這纔不說話,賈敏卻頗不放心,命夜露一路送黛玉到介壽堂去。賈敏只留了一個冰雪在旁邊伏侍,才徐徐向寶玉問起早上他說的那些話兒,寶玉有些低落,垂着頭囁嚅:“姑媽,寶玉是不是不該說這話兒?”賈敏點點頭,肅然道:“寶玉,這些話太輕狂,日後都不許向人說起,免得給家裏招禍。”寶玉見賈敏正顏厲色,連連點頭:“再不說了。”賈敏嘆了口氣,低聲淺語,也不知是在問寶玉,還是在問旁人,“你既有這護花的念頭,可知如何做個護花人?”
寶玉只是茫然地看着賈敏,彷彿聽不明白賈敏的話中之意。賈敏卻也不多作解釋,悠悠嘆氣道:“寶玉,等你長大後,再有這個念頭,哪一日就把姑媽的這句話翻出來想一想,到時候你就明白了。”寶玉可憐兮兮道:“寶玉聽不懂。”賈敏淡淡一笑:“你長大了也就懂了。要知道,這護花可是一件頂難的事,若是你立不起來,這些攀附着大樹的藤蔓花朵也只有早早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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