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追憶 剛纔站在珠釵前,指尖只差一兩寸……
那又怎麼樣呢?
她問自己,暴怒之後,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
陶子謙也不過就在一牆之外,也不再屬於她,他們之間隔着兩世的糾葛,像隔着她此生再也跨不過的鴻溝。
我其實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祝銀屏氣鼓鼓地想。
如果不是鍾情於他,誰家未嫁的女兒會去打聽一個男子的婚嫁情況?又有誰會三番五次到他家鋪子裏,只爲和他見上一面?
陶子謙又不是傻子,相反,他是人精中的人精,她這些的大膽舉動,祝銀屏不覺得陶子謙會不懂其中用意。
那麼也就是說,陶子謙看穿了她的一舉一動,卻偏不接招,讓她進退無據……
這個混蛋!他還不願意了!
祝銀屏把氣都撒在了陶子謙給她選的那條褶裙上,雙手緊緊絞着衣帶,白嫩的手指上都勒出絳紅的印子。
比起氣陶子謙不爲所動,祝銀屏其實更氣自己的無能爲力。她又不是個男人,沒有陶子謙那些明裏暗裏的手段,能強行結上一段在世人眼裏並不般配的姻緣,她連見陶子謙一面都要絞盡腦汁,等上十天半個月纔行……
祝銀屏越想越生氣。
所以,當她換好衣裳朝外走時,偏要僵硬地梗着脖子,一眼也沒去看金雀抱珠釵,更沒去搭理陶子謙。她低着頭,不發一言,筆直朝樓下走去。
非這樣不可,再多留一刻,祝銀屏恐怕會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又要在人前狠狠丟一回臉。
買下金雀抱珠釵……祝銀屏想都沒想。她心裏明白,即便沒有鑲嵌那顆寶珠,光是精妙絕倫的嵌金工藝和點綴於釵上的幾顆寶石,這釵子已是價值不菲。加上那顆無與倫比的珍珠,若真拿到市面上競價,她懷疑整個南安候府一下子都湊不出那麼多錢。
往者不可諫。屬於她的那支金雀抱珠釵已經隨着惠風園大火消逝了,就像她原本的命運。
祝銀屏憋着一口氣,靜默着,頭也不回的下樓去了。
陶子謙:“……”
陶子謙覺得他已經很瞭解祝銀屏了,她惱怒發火的樣子,陶子謙見過太多次,她一生氣,總會失去理智,口不擇言,像剛剛對那冒失的許公子那般。
今日見她不發一語,默默離開,倒讓陶子謙有了片刻恍惚:
那樣耀眼的美人,驕傲而蠻橫,也有時候會獨自一人,隱忍吞嚥下憤怒麼?
不知爲何,這個想法令陶子謙有點難過。
“咳,”他吩咐幾個面面相覷的侍女,“把那根釵子收好,不再賣了,過會兒我會帶走。”
隨後,陶子謙對着空氣輕嘆了聲,也跟着下了樓。
祝銀屏衝下樓來,心裏一片悲涼,見該死的許壽春已經不在堂上,這才稍稍舒服了些,也顧不上理會衆人各異的眼神,拉着翠兒到櫃前,掏出錢袋子便要結款。
“在哪兒呢,‘第一美人’?瞅不清楚,老身出去瞧瞧――”後間傳來一個粗噶響亮的聲音,和其他人含糊不清的細語聲。
祝銀屏聽到這熟悉的音色,脊背一顫,緩緩轉過臉來。
珠簾一飄,一個黑矮卻健朗的老婦人從後間快步走出,她環顧一週,目光停在了祝銀屏身上,蒼老面龐上幾條深刻的皺紋中,立刻堆出了一個笑來:
“哎呀,就是這個閨女了!”
老婦絲毫不拘禮,三兩步走上前來,執起祝銀屏的手,稱讚道:“真真是個花骨朵一樣鮮豔的姑娘,難怪他們都說是‘金陵第一美人’!老身活到這把歲數呀,還沒見過比姑娘你更好看的女子呢。哎呦,你瞧這小手嫩的……後面夥計們說你最近常來了?可惜老身我一直沒見着……”
祝銀屏的手被老婦粗糙而有力的手握着,半邊身子都有些僵硬,她不大自然的抿了抿嘴。
翠兒在一旁早氣得雙眼圓瞪,她家小姐何等的金枝玉葉,這不知從何處跑來的粗鄙婦人竟招呼都不打一聲,上來就拉扯着別人,“第一美人”哪是她能隨便叫的!
“喂!”
“姑娘,姑娘――”
翠兒正要發作,周掌櫃見形勢不對頭,忙衝上來擋住翠兒的手,解圍道:“小姐,姑娘,這一位是――”
“咳!”重重一聲咳嗽。
祝銀屏一側眼,就看到陶子謙也來到了大堂中。
陶子謙快步上前,恭敬地攙起老婦人,其實也不動聲色移開了她握着祝銀屏的手。
“娘,您怎麼又過來了?不是說天氣差,要在家裏睡上一大覺麼?”陶子謙語氣恭謹,眉頭卻微微皺了起來。
在這一屋子人裏頭,那老婦似乎唯獨對陶子謙還有些懼怕,她訕笑着說:“這不是有大美人來了,我、我急着想瞧瞧,之前幾次都錯過了……”
陶子謙並沒很在意她說什麼,只是淡然一笑,道:“娘,這一位是南安侯府的三小姐。”
又對祝銀屏點了點頭,簡單說了句:“這是我娘。老人家話多,小姐勿要見怪。”
老婦一聽“南安侯府”,身子不自覺縮了一縮,再看向祝銀屏,眼神中除了打探,又多少了些敬畏。
翠兒揚了揚下巴,那意思是:這下你知道規矩和厲害了吧?
祝銀屏眼睫低垂,想說些什麼卻覺得喉頭苦澀,複雜交結的情緒在心頭瀰漫開來。
陶子謙的繼母顧氏,實在讓人很難忘記。
整日熱衷於傳播閒言碎語,講話沒輕沒重,從來口無遮攔,無論見到誰都能掏心掏肺,這是前世祝銀屏對顧氏最根深蒂固的印象。
前一世,先有她和慶王的謠言,後有她跟陶子謙私會被衆人看到,祝銀屏雖然可以麻醉自己,但在街頭巷尾的議論中,她已經是個名聲敗壞的女人。當時陶子謙娶她,她心裏不情願,陶家的老家人們其實也有很多異議。
這些議論,顧氏自然聽了很多,但顧氏自己心大漏風,也當所有人都是如此,無意間說笑話一樣,沒少把這些是是非非講給祝銀屏聽。
祝銀屏以侯府小姐之身下嫁商賈人家,本就大大的不順意,得知她看不上的這些人竟還反過來非議她,震驚、委屈、憤恨……這些情緒幾乎將她吞沒,讓她和陶子謙的隔閡又加深了一層。
尤其那時祝銀屏還不瞭解顧氏這人的品性作派,她從前見伯母在侯府內宅說一不二,也就以爲顧氏在陶家也是同樣的地位。在她看來,顧氏到她跟前嚼舌根,不是陶子謙直接授意,也多少有他默許縱容,只當他母子二人是一般的歹毒無禮。
之後,就像進入了連環套一樣的死局:顧氏對她說了不中聽的話,她就去衝陶子謙發火,陶子謙一頭霧水只當她莫名其妙,然後陶子謙離家避開爭吵,顧氏和她常在家中,總免不了要交談,而顧氏那張嘴,又總是講起不中聽的話……
憤怒到極點時,她曾扯着陶子謙的衣襟,逼他將顧氏送回鄉下老家,陶子謙皺着眉,冷淡地看着她,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兩人僵持許久,末了,他嘆氣,說:“便是要送她回去,也不能我們這頭一吵,那邊立刻送人走……須得等她自己提出來再論,屏娘,你可明白?”
那時的祝銀屏不依不饒,絕不讓步……
後來,她纔有些懂了。即使要求別人做事,也很少直接開口,只循循善誘,不斷設計,讓他人以爲自己的一舉一動全出自本心――裏外都要拿到,這是陶子謙做事的方式。
再後來,她遇上真正要害她的人,意外喪命……相比起來,從前在陶家那些不愉快,也都顯得無足輕重了。
祝銀屏無聲看着顧氏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心裏百感交集。
顧氏今年應當才四十出頭,卻顯得比年齡更加衰老。她年紀輕輕就守了寡,既要照顧亡夫的父母,又要種田操持家務,有些零散時間還要去織造坊上幫工,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孝婦。當年陶子謙的父親喪偶,纔出生沒多久的小兒子需要人看顧,陶父聽聞顧氏人品可靠,這才匆忙娶了她……
祝銀屏臉頰微紅,她從前對顧氏懷有的那些敵意,其實毫無必要。
顧氏有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方,即便是現在,她也很難發自內心喜歡顧氏,可另一面,顧氏對她其實不算壞,甚至在她借酒澆愁,喝到酩酊大醉時,顧氏還來照顧過她幾次。
“咱們女人家,和爺們爭什麼呢?他好了,你不是也跟着好?”
“他走的不算久了,你是不知道,當年他爹出一次門,兩三年興許纔回來一次,那我不是也都受着了嘛?”
“沒什麼大不了的……”
顧氏從前對她說的話,祝銀屏牴觸她,便也不曾往心裏去過。如今想起來,祝銀屏卻忽然意識到,那時顧氏其實是想要安慰她的吧。
回想往事,祝銀屏無地自容,她勉強扯了個笑出來,朝陶子謙和顧氏說:“無礙。令堂待人倒是熱情,讓我受寵若驚。”
她又對陶子謙眨了眨眼:……和你可一點都不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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