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順水推舟

作者:放鴿子
燕清一直覺得,呂布雖長了一張完全當得起‘英俊’二字的面孔,而極難叫他以外的人生出欣賞或喜愛之情來,絕對得怪罪到呂布自個兒頭上。

  尤其當那極薄的脣一抿,或是邪邪往上微揚,露出些微森白齒列,糾結的眉心蹙成小峯,狹長的眼稍稍眯起,眼仁冰涼銳利,便似一頭擇人而噬的殘忍猛獸,使人不寒而慄。

  若將呂布平日裏擺的臉色分成十份,那麼起碼得有五份,他都是一臉霜寒,擺出一副生人莫近、萬分深沉的冷漠;剩下四份,則是凶神惡煞,橫眉瞪眼,神擋殺神的猙獰;剩下一份,唯獨展現在燕清面前。

  要麼乖巧老實,要麼忠誠憨厚,總歸是犯傻個沒完。

  但呂布方纔那彷彿漫不經心的動作,配上微眯的眼,灼灼地投注過來時,燕清的頭個反應,竟然不是覺得他這像貓咪一般耍賴的舉動可愛,而先是渾身都被那小小一咬給惹得發麻,再是爲那不經意透出的極危險的氣息而指尖顫了一顫。

  “下不爲例。”燕清雲淡風輕地撤回手,微微笑着在呂布頭上最後揉了一揉,還把腕上沾到的一點唾沫也順便擦到那溼發上,再取了擱在一旁、呂布一會兒擦身用的乾淨巾帕,一點點地擦拭掉剩下的印子,懶洋洋道:“否則,你就等十倍奉還罷。”

  呂布嘴角頓時咧得老大,顯然是將燕清的威脅往最甜蜜的方向理解去了。

  他這美滋滋的模樣一出,就如老虎化貓,之前給燕清帶來的強烈威脅感,也就瞬間蕩然無存了。

  燕清難掩疑惑地睨了窩在浴桶裏的呂布一眼,纔在戀戀不捨的目送中,淡定拂袖而去。

  收攏殘兵敗將,清點戰利品,掩埋屍首,以及照顧個對生活品質幾乎毫無要求、滿臉感激涕零的小皇帝,聽着繁瑣,但加起來並沒花去燕清軍太多時間。

  呂布幹起這些活來,雖不比被他使喚慣了的張遼高順等人那般駕輕就熟,但光那殺氣四溢的黑臉板着,就足夠鎮住場子了——沒人膽敢在他的緊迫盯視下偷懶。

  於是在徹夜趕工下,這天剛亮,大軍便分了各營各部,有條不紊地陸續開拔了。

  呂布騎着一身赤紅、威武傲氣的高頭大馬,看似滿身威嚴,心裏卻已樂開了花。

  因他安排和督促得當,主公還當着衆人的面,將他狠狠地誇了一頓,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勵地揉了揉他的胳膊呢!

  燕清不知呂布還沒真正從迷幻的暗戀狀態裏轉換過來,仍然感到置身美夢之中,而未進入到祕密戀人這個新身份裏——除了那些個剛一露出苗頭、就被他敏銳察覺出的、來自骨子裏的侵略性外,大體上還是個稍微一鬨就能心滿意足,樂得合不攏嘴的笨蛋。

  最大的不同,便是他展開了小心翼翼的試探,但短期之內,還是輕易不敢越界線半步的。

  因帶了個身嬌體弱的小皇帝,行軍是快不起來的——燕清爲了防止後面忽然冒出只黃雀來奪走劉康,索性放緩了前進的速度。

  於是郭嘉難得沒待在車駕之中,而是也擇了一匹溫馴的母馬騎着,優哉遊哉地與燕清並肩齊行。

  這時似有所察,不由得瞟了瞟前頭不遠那匹隨主人的盪漾心情而開始凌波微步的赤兔馬,若有所思。

  這從來就小氣吧啦的呂二傻子,居然對他這會兒與主公走得頗近這點尋常待之,和顏悅色,着實太過古怪。

  定是另有圖謀。

  燕清一直分了抹心神出來留意郭嘉的神色,當下便察覺到了,極其自然地拽了拽對方袖子,吸引他看過來的同時,也順道干擾了思路:“依奉孝之見,陛下究竟如何安置的好?”

  儘管在動兵之前,就有過大概想法,是把對方高置起來,遙放在洛陽,自己不碰,也不許別人去碰,就當個皆大歡喜擺設——想象的美好,可情況真擺在眼前了,燕清才發覺實行起來有多麼困難。

  這會兒的洛陽,可不是史上那座被董卓毀於一炬的淒涼廢墟,而是雖然在近來倍受野蠻貪婪的西涼軍盤剝欺凌,根基到底還在的宏偉都城。

  便有足夠的資本,引來來自四面八方的覬覦。

  財物難免隨最機靈的那些兵士一起流失一些,但絕大多數,還是逃不出去燕清主力軍的圍追堵截的,只能被困在裏頭,要麼負隅頑抗,要麼明智投降。

  一旦收繳回來,燕清就打算把原先屬於平頭百姓們的悉數清點出來,來個完璧歸趙,再宰一回肥羊,昧下富商豪族的大半,倒不作私吞,而是用來賑濟防災——畢竟關中這一帶今年的春耕,可在董卓軍的禍害下徹底錯過了,冬天還不知如何難熬。

  就是接下來的處理,叫燕清有點左右爲難。

  若要仿效史上的曹操那般,將天子迎奉到自己領地來,不管是‘奉天子以令不臣’還是‘挾天子以令諸侯’,都在大義上立在了不敗之地。

  可劣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曹操那是北臨勢如中天的袁紹,不得不借勢撐場,纔出此下策,燕清卻絕非如此,怎麼看都是弊大於利的。

  就拿燕清最看重的一點說:這麼招來的人馬,就註定有不少是忠於這個名存實亡的大漢王朝,而不是對他本人忠心耿耿的了。

  甚至兩者混雜在一起,加上燕清前期不得不收納的譬如荀彧那些,一旦糾結成勢……這會兒有多省事輕鬆,往後就有多折騰。

  再看外部威脅。

  從盟軍內部的暗潮洶涌,就不難看出他要制衡多方得付出多少心力,而這還不包括隨時準備乘虛而入、西下東進來劫掠一回的異族。

  前者花心力,後者耗軍力。

  燕清兵再多,佔地再廣,也不可能長久地盤踞在帝都這一象徵意義遠大於實際利益,而且意味着無窮無盡的麻煩的地方的。

  而要靠分兵來一直預防外族入侵,也絕不實際,對燕清勢也是百害而無一利的。

  不過棘手的問題固然存在,盤算起戰這麼一趟的收益時,燕清還是大感值得。

  經此數役,他與之前僅僅是威震關中不同,而是真真正正地揚名於天下了。

  之前尚在觀望的一些寒門士子也罷,搖擺不定的名門望族也罷,都不難看出強勢所在,即使不趨之若鶩,也不可能再似之前那般矜持自高。

  燕清不貪財物,善待百姓,讓從來都只能一邊隨波逐流、一邊自力更生的黎庶得到前所未有的照拂,收穫的便是民心所向。

  而吃了啞巴虧的富商大族們,也只能暗中猜測,而拿不出切實證據來——就算真質疑,在萬民都對燕清感激膜拜的情況下還貿然發聲,無異於自尋死路。

  思來想去,好歹有個更招他們怨恨的具體對象——遠走老家的西涼軍來背這黑鍋,單從結果來看,也能得回一部分。

  再看燕司空那虎狼之師,縱或多或少有着不滿,也真幹不出什麼來。

  燕清緊挨到郭嘉身邊,笑眯眯道:“奉孝~”

  郭嘉繃着臉抖了一抖,將袖子慢吞吞地扯回來,倒是不賣關子,而是直截了當道:“不可迎。”

  燕清凝眉道:“分兵駐守?”

  郭嘉搖頭:“當全軍撤去。”

  燕清道:“倘若外敵來攻,只怕救不及時。”

  假如匈奴攻入關來,綁走皇帝,索要天價贖金,別人可以裝死,在盛名下的燕清卻不能。

  那便陷入被動了。

  郭嘉無奈道:“主公以天下爲己任慣了,卻將皇甫將軍忘了乾淨罷。”

  燕清訕笑。

  他的確將皇甫嵩忘得一乾二淨了——當日就算未死,也是重傷,誰知這人如此頑強,在亂軍中還安然無恙?

  郭嘉道:“他部下極忠心,一聽得異動,便趁亂將他帶走,送到這邊來了。”

  燕清道:“那他傷情如何?”

  郭嘉道:“暫還起不得身,但依扶傷兵所言,這位老將軍雖年事漸高,然鍛鍊不懈,體魄倒比尋常人還強健許多,之前是缺人缺藥照料,才恢復得緩慢。現卻不同,只消歇個十天半月,便能下地行走了。”

  燕清莞爾道:“由他收攏四散的官軍,倒是再合適不過了。這麼一來,我的確可以順利避嫌,功成身退。”

  有這久經沙場,對敵老練的一員悍將在,人馬也是現成的,確實不用燕清再去擔心。

  郭嘉恭賀道:“顯得主公大公無私,不憑功凌主,可謂高風亮節,世間罕見。”

  燕清聽他用平平語調誇着自己,不禁嘴角一抽:“奉孝!”

  郭嘉哼笑一聲,將手中摺扇倏然一收,旋即比了個手勢,叫燕清再附耳過來一些。

  燕清從善如流。

  郭嘉接下來將聲音壓得極低,連燕清都得集中精神,屏息傾聽,才能勉強捕捉到具體話語。

  只聽他黠道:“短期之內,旁人不知深淺厲害,只敢觀望,正好容我軍休養生息,恢復元氣,積蓄實力。之後何人敢搶,主公便順水推舟,借鞭長莫及之由,隨他先去,再依皇甫將軍的求救,強攻去援,當然不必聽甚麼假詔上的廢話——陛下年歲雖幼,忠奸亦能分辨,定非真心所想。如此既是師出有名,又可據地有理,豈不美哉?”

  燕清:“……”

  看着衝自己眨巴眼睛的郭嘉,燕清只深深地、慢慢地吸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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