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七章 最后一剑 作者:未知 這是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羞辱有很多种,言语上的羞辱最常见、也最无力,对于阅尽红尘、见惯世情的强者们来說,這种羞辱沒有什么力量,对于横木立人来說却并非如此——他拥有强者的力量,却還沒有强者的心态。 那种心态是精神气魄,需要漫长的時間和无数战斗来锤炼,所谓道心通明,指的也正是這方面,然而他的命运转变的太過离奇突然,因为一场春雨,便从天谕院的杂役变成了西陵神殿最强大的少年,他的修道历程裡,有個很明显的缺口——所以当他听到柳亦青的這番话后,变得非常愤怒,愤怒到握着刀柄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柳亦青眼睛上蒙着的白布在夜风裡轻轻颤抖,他仿佛能够察觉到横木立人的手在颤抖,唇角微微扬起,显得有些同情。 横木立人声音微寒說道:“你在同情我?” 柳亦青摇摇头,說道:“我在怜悯你。” 横木立人說道:“你有什么资格怜悯我?” 柳亦青說道:“不能得偿所愿,自然令人心生怜悯。” 横木立人說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柳亦青說道:“无论今夜你要什么,你都不可能得到。” 横木立人沉默片刻,忽然冷静下来,他很清楚,今夜這场战斗,本来就是神殿对自己的考验或者說磨砺,他需要从战斗中学会怎样做一名真正的强者。 于外显为改天换地,挽狂澜于即倒,于内敛为冷静从容,桃山崩而面不改色,這才是真正的强者,唯如此才能走到更远的地方。 柳亦青想要让他愤怒,那么他便不能愤怒,因为愤怒会影响判断,会对战斗造成严重的影响,但是,今夜柳亦青舍了第一剑,此时已经浑身是血,断腿残臂,已经沒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战局,那么他让自己愤怒又有什么意义? 横木立人很满意,满意于自己不再愤怒,满意于自己在战斗中還能冷静地思考這些問題,他看着刀锋之下柳亦青微显苍白的脸,有些嘲讽地想道:你或者還有潜藏的手段,或者在求死,但无论哪种,都只是徒劳。 柳亦青从一开始的应对,似乎都在說明想求死——从踏入知命境门槛的那天起,横木立人对生死便有了与以前截然不同的观点,知道对于很多修道者而言,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活着反而更加可怕,所以他不允许柳亦青去死。 或者是因为,他其实還是很愤怒。 至于柳亦青可能還有再战之力,還有隐藏的手段……横木立人更不在乎,他在学习怎样成为强者,但他的修行境界以及信心早已超越了這個层次,他根本不相信在昊天的世界裡有谁能够战胜自己,有些时候,站在崖坪上看着轮椅裡那個残疾的老者,他都会生出把轮椅推下去的冲动渴望,更何况是柳亦青? 来吧,让我看看你准备怎样做。 横木立人的脸色略显苍白,身躯表面的昊天神辉不停燃烧,手裡握着的细刀不再颤抖,刀锋不再寒冷,泛着温暖或者說炽热的光,撕裂夜风以及最后那点残留的距离,向着柳亦青的眉心刺去。 柳亦青盘膝坐在辇上,沒有闪避,因为他双腿已断,身下血涌如泉,也因为他根本沒有想過闪避,他選擇直接出剑。 断手与剑落在辇上,他怎样出剑? 他用左手握住断落在辇上的右手,然后……出手。 出手,便是出剑。 這幕画面有些诡异,在皇城四周的人们眼中,又有些熟悉。 数年前在青峡之前,有人也這样做過。 那個人叫君陌,当时他的剑刺的是剑圣柳白。 柳亦青当时也在那片原野裡,他看到了那一剑,也记住了那一剑。 剑阁的剑,本来就是世间最快,此时拟的是书院二先生的剑形,用的還是剑阁的剑意,两者相叠,那么更是快到难以想象。 夜色中仿佛有一道闪电亮起。 柳亦青的剑,后发先至。 横木立人的刀锋,在他的眉前的夜风裡只来得及走過一根发丝的距离,他的左手握着的右手握着的剑,便已经来到他的胸前。 噗哧一声轻响,剑锋刺进横木立人的胸口。 剑锋入肉半分,创处鲜血隐现将溢。 皇城四周观战的人们,来不及发出惊呼。 噗哧那声轻响,還停留在两人身间,沒有传到外围。 剑锋入胸处的鲜血,還沒能淌下。 因为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柳亦青的第一剑,霸道决然到了极致,一剑斩断一面城墙,那么他的第二剑便是快到了极致,快到沒有任何人能够反应過来。 痛楚的传递,似乎要比声音更快。 横木立人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清晰地感觉到胸口传来的冰冷锋利意味,還有那抹带着淡淡腥味的痛楚,是的,這种痛楚是有味道的。 但他并不慌乱,更不恐惧,相反,他觉得很愉悦,因为柳亦青的這一剑,似乎比先前的第一剑還要强大,他以为這是自己最渴望的尊重。 他兴奋起来,他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每個眼瞳都仿佛变成一颗星辰,向着漆黑的地面不停逼近,将要焚灭原野间的无数夏草。 柳亦青的剑,再也沒有办法向前进入一分。 因为剑已经接触到横木立人的血。 那些血正在燃烧,燃烧的都是昊天神辉。 嗤嗤响声,青烟缕缕。 剑入神躯,染神血,被一寸寸燃烧成看不见的烟尘。 横木立人手裡的细刀,穿越神辉凝成的金花。 同时,他身后的十二把细刀展开,亦如金花盛开。 燃烧的神辉,是美丽的花,他站在花裡,刀势再近柳亦青一分。 一道难以想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强大意志,出现在辇前。 這是昊天的意志嗎? 柳亦青想着,唇角露出一丝笑容。 在昊天神辉的照耀下,這丝笑容显得有些复杂,不知道是自嘲還是嘲讽。 他的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握着被烧残的剑。 剑渐被神辉烧成灰烬,如无力的蜡烛。 断落的右手也被神辉烧蚀,露出森白的指骨,然后指骨渐黑,前端渐锋。 柳亦青挥手,焦黑的指骨破风而出,如剑般,飘到横木的眼前。 飘一般用来形容很轻的事物,很少用来形容剑,哪怕是最轻的飞剑。 但柳亦青的最后一剑确实是飘過去的。 就在他挥剑的同时,皇城四周护城河畔的垂柳,随夜风飘起。 柳枝轻点河水,荡出点点涟漪。 柳亦青脸上的白布飘起,拂开刀锋上喷吐的昊天神辉。 横木立人的眼神,终于第一次变得凝重起来。 柳亦青的這一剑,如风般不可捉摸。 果然不愧是剑阁的至强者。 横木立人凝重,然后兴奋。 柳亦青伤重难复,今夜不可能战胜他,但這一剑,对他来說是真正的考验,他想完美地破掉這一剑,让此人承受痛苦和羞辱。 横木立人一声断喝!无数炽白的光线,从他的双手间迸发,刀锋禀承着那道伟大的意志,一往无前而落! 剑势如风?那我便把风斩断! 迎风,一刀斩之! …… …… 静寂一片。 风被斩断,自然无声无息。 护城河畔无数垂柳,无声而断,落入河水裡,似飘萍般无力轻荡。 柳亦青眼上蒙着的白布,被斩断一截,飘到他的胸前,然后停止。 他的胸前插着一把剑。 他的右手。 鲜血从那裡不停地流出。 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口。 大部分是被横木立人的刀势所破。 但真正致命的,還是他自己的剑。 “为什么?” 横木立人脸色苍白,看着他问道:“這最后一剑,你为什么沒有刺我?” 柳亦青說道:“我說過,你不配。” 他一面說话,一面咳血,還带着笑。 嘲弄的微笑。 怜悯的微笑。 横木立人愤怒地吼道:“我为什么不配!” 柳亦青說道:“相同的话,何必重复。” 横木立人沉默。 柳亦青微笑說道:“不能杀死我,是不是很难受?” 今夜西陵神殿强者云集,他单剑赴会,知道毫无幸理,但他依然来了,因为偌大一個南晋,总要有個人說明些态度。 他很清楚,西陵神殿安排這场战斗的用意,這是一场盛大的舞会,南晋皇城前是昊天道门向人间展现力量的舞台。 他走上這個舞台,却不准备当配角。 他先杀死南晋皇帝,然后杀死自己,那么便沒有谁能够再杀死他。 横木立人在這個舞台什么事情都做不成,那么有什么资格当男主角? 他是柳亦青,是注定会被记载在歷史上的人物,那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当然要占据舞台所有的光彩,這便是他向西陵神殿刺出的最后一剑。 横木立人的身影有些落寞。 今夜,本来是他成为强者的第一战,然而他哪裡能想到,结局原来早就已经写好了,和自己沒有任何关系。 在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离开桃山的时候,观主为什么說了那样一段话,也明白了为什么观主会让夜色裡那個人一直跟着自己。 成为强者的道路,原来真的這样困难。 他真的很不甘心。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