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宜打賭

作者:靜沐暖陽
蘇妙漪僵了一瞬,很快就調整好表情,笑着問道,“……義兄今日怎麼有空過來了?”

  容玠面無表情地盯着蘇妙漪,終於擡手,將那文集從她手裏一點一點抽了出來。

  “三十文,足以買下歷代名儒的文集。”

  說着,他轉頭,又掃視了一圈身後排隊的其他學子,“容某拙作粗陋,諸位竟也願意賞臉?”

  學子們面面相覷。

  歷代名儒的文集與容玠這本文集,還真不好比。

  如果說前者是一盤剛烹好的蜜蟹,縱使知其鮮美,可若不擅拆蟹,也只會暴殄天物。而後者卻是已經將蟹肉、蟹黃、蟹膏一一拆解,有的佐以醋鹽,有的摻入梅子香橙,分盤而呈,直接送到了食客嘴邊。

  ……任誰都想嚐嚐後者的滋味,也好省去自己琢磨的功夫。

  此舉確有偷懶之嫌,衆人頂着容玠的目光,一時有些汗顏,只能靜默不語。

  見情形不對,蘇妙漪眸光一閃,笑着走出來,“那也得是義兄胸懷坦白,捨己忘私,否則怎會願意將這些拿出來,與各位同窗分享?”

  此話一出,學子們紛紛回神,個個都應和恭維起容玠來。

  蘇妙漪望向容玠,桃花眸裏盈着一絲狡黠的笑意。如此一來,就算容玠心有不滿,也不好當着這麼多人面前發作吧?

  容玠掂着手裏的文集,目光在那些學子面上打了個轉,又重新回到了蘇妙漪面上,“原來知微堂兜售這些文集,是因爲我的授意?”

  蘇妙漪故作驚訝,張口便開始無中生有,“這是自然。義兄不是說,將自己所思所想與他人分享,相切相磋,便能收穫更多感悟,義兄難道忘了麼?”

  將她那點得意和幸災樂禍收進眼底,容玠眸色更冷。

  可下一刻,他卻忽然掀起脣角,罕見地露出了笑容。

  容玠笑得有些不尋常,蘇妙漪心裏咯噔了一下。

  果然,還不等她有所反應,容玠已經揚起手裏的文集,淡聲道,“可我記得,我好像還說過,既是爲了切磋學識,那豈能用來牟利。知微堂應將這些文集無償贈予府學學子,你難道忘了麼?”

  說着,他輕飄飄地喚道,“義、妹。”

  自蘇妙漪被扶陽縣主收作義女後,這還是容玠第一次這樣喚她……

  蘇妙漪笑容霎時一僵,再開口時,聲音幾乎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無償……贈予?”

  容玠卻沒再看她,轉身對一衆學子說道,“諸位與容某是同門,若想要這些文集,隨時來拿,知微堂定然分文不取。”

  話音一落,學子們頓時喜上眉梢,歡呼雀躍地圍了上來。

  蘇妙漪強顏歡笑地杵在原地,眼睜睜看着他們將那刻印完的文集瓜分乾淨,嘴裏還不斷感激着容玠。

  直到那些學子從知微堂離開,作鳥獸散,蘇妙漪的笑容才驟然垮了下來,猛地轉向容玠,面帶慍怒。

  “容、玠!”

  容玠也轉過身來,薄脣微動,剛想說些什麼,卻有一道驚訝的男聲打斷了他。

  “這麼快就全賣完了?”

  容玠抿脣,目光越過蘇妙漪,看向那從裏間走出來、手裏還捏着刻刀的老熟人——

  凌長風睡眼惺忪,臉上還印着灰屑,一邊打哈欠一邊問,“這容玠到底是哪朝哪代的大儒,文集這麼好賣……”

  話音戛然而止。

  凌長風盯着容玠的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半晌才確認自己沒有看花眼,“你,你怎麼……”

  容玠也看着凌長風,薄脣緊抿,臉上沒有一絲神情。

  ——那賣蒸餅的攤販說,是個年輕娘子僱他扮作凌公子爹孃的舊友,替他結清玉川樓的那本糊塗賬。

  ——肯捨得下這種血本的,想來定是那凌公子從前的姘頭吧。

  那一夜小廝回稟的話,就如同濺落在容玠心上的一點火星。雖轉瞬即滅,可卻油煎火燎了幾日,總是隱隱地不舒坦。沒成想此刻在知微堂親眼看見了凌長風,那點火星竟又有死灰復燃、燎原之勢……

  恰似那日在繡坊外,看見蘇妙漪身穿嫁衣與凌長風言笑晏晏時的心情。

  容玠輕笑一聲,笑意不達眼底。他望着凌長風,話卻是對蘇妙漪說的,“原來你不是隻做賺錢的生意,也會收些破爛廢物。”

  凌長風瞳孔震顫,“你說誰是破爛……”

  “是啊。”

  蘇妙漪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他,陰陽怪氣地對着容玠嘲諷道,“否則怎麼會刻印你的文集?凌長風再怎麼無用,也喫不窮我的家底,倒是你容大公子,出個文集就能生生叫我傾家蕩產!”

  容玠語調極冷,“我一早告訴過你,貪而忘止,必遭災殃。”

  蘇妙漪聽到災殃二字便變了臉色,“這分明就是你招來的人禍……”

  “今日不過是叫你失了些蠅頭小利。”

  容玠打斷了她,“若你再不安分,那我會讓你連同你的知微堂,一起從臨安城消失。”

  語畢,容玠拂袖離開。

  “他以爲自己是誰?”

  蘇妙漪站在原地,氣得夠嗆。

  “就是……他以爲自己是誰!”

  凌長風也忿忿不平地湊了上來,難得又與蘇妙漪達成了同一戰線,“還讓我們消失?老子當年在汴京城最猖狂的時候也沒說過這種話!他以爲自己是什麼皇親國戚、達官顯貴嗎?”

  說着,他撩了一下額前碎髮,皺眉,“所以他到底是誰啊?”

  蘇安安:“……他是扶陽縣主的兒子。”

  “……”

  凌長風的表情霎時變得精彩紛呈,半晌才擠出一個笑,“哦豁,縣主……”

  他拱手作揖,直接三步並兩步退回了裏間,“打擾了。”

  蘇妙漪氣笑了,“凌長風你就這點出息?”

  原本熱鬧的知微堂轉眼間就又變得冷清起來。

  蘇妙漪望着庫房裏已經印好的兩百多本容玠文集,暗自咬牙。

  沒錯,她根本不是隻印了五十本,而是印了兩百多本。

  今日之所以只拿出五十本,只是因爲物以稀爲貴,想營造一種文集供不應求的假象,沒想到如今都要砸在手裏了……

  蘇安安問,“姑姑,這些我們真的要全部送出去麼?”

  蘇妙漪不甘心地皺眉,忽地有了主意,斬釘截鐵地,“不收錢,但也不白送。往後凡是在知微堂買了三本書以上的,才送容玠文集!”

  蘇安安眨巴眨巴眼,“哦……”

  想到了挽回損失的法子,蘇妙漪臉上這才雲收雨霽,哼了一聲轉身出了庫房。

  “知微堂的東家在嗎?”

  書肆外突然傳來一道年邁卻中氣十足的喚聲。

  蘇妙漪步伐一頓,詫異地掀簾而出。

  知微堂的門口竟是齊刷刷走進來十多個兩鬢斑白、精神矍鑠的長者,個個都穿着寬袍長衫,繫着襆頭,一瞧便是與書香筆墨打交道的文人。

  可奇怪的是,他們卻都繃着臉,一幅立眉豎眼、冷肅厲色的模樣,看上去來者不善……

  蘇妙漪隱隱生出些不安,但還是客氣地迎了上去,“小女蘇妙漪,是這知微堂的東家。不知諸位前輩尋我是有什麼事?”

  其中一人皺着眉打量蘇妙漪,張口便是一股迂腐氣,“竟真是個小娘子掌事……難怪不成體統!”

  另一人直接翻起了書架上的刻本,隨即便像是發現了什麼烏七八糟的穢土似的,一臉嫌惡地嚷嚷起來,“這印的都是些什麼?”

  說着,他將手中刻本遞給了爲首的老頭,“秦老闆,你看看……這字簡直不堪入目!若是讓她繼續賤價賣這種粗糙劣質的刻本,而使得我們這些用心做書的沒了生意,豈不是黃鐘譭棄、瓦釜雷鳴?!”

  最後八個字瞬間將火拱到了頂點,剩下的人也紛紛提高音量附和起來。

  蘇安安被這陣仗嚇到了,連忙湊到蘇妙漪邊上,扯了扯她的衣袖,“姑姑……”

  還沒等蘇妙漪說話,凌長風竟從裏頭走了出來,肩上還扛着他那柄壑清劍。

  “來鬧事的是吧?欺負這知微堂裏沒男人嗎?”

  凌長風擡起下巴,望着面前這羣一看就不是什麼皇親國戚,亦不是權貴世族的老人家,脊背都挺得筆直。

  他拿着劍對衆人指指點點,“不是我說,你們一個個都多大年紀了,還學那些市井小混混,組隊砸人家鋪子啊……”

  “住嘴!”

  蘇妙漪終於呵斥了一聲,“不得對秦行首無禮。”

  凌長風動作頓了一下,“什,什麼行首?”

  蘇妙漪沒有理睬凌長風,而是緩步上前,恭敬地向鬧事者裏爲首的那人行了一禮,“見過秦行首。”

  鬧哄哄的知微堂倏然一靜。

  秦行首有些意外地看向蘇妙漪,眯了眯眸子,“你認識老夫?”

  蘇妙漪先是點頭,隨即又搖頭,“妙漪未曾見過您,可卻聽聞這臨安城的書肆行行首,是棋盤街秦宅經籍鋪的東家……方纔這位前輩喚您秦老闆,妙漪才猜到您的身份。”

  秦行首若有所思地打量蘇妙漪,“倒是個機靈的。”

  蘇妙漪笑了笑,“炎天暑月,前輩們的火氣都有些大,不如隨我去樓上小坐,喝些涼茶降降火,如何?”

  僵持片刻,秦行首率先往知微堂樓上走去,其他人也緊隨其後。

  蘇妙漪攥攥手,轉身上樓,“蘇安安,泡茶!”

  蘇積玉得了風聲趕回知微堂時,就見凌長風、江淼還有蘇安安通通圍在樓梯口,仰着頭對樓上張望。

  見蘇積玉回來了,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將方纔發生的事轉述給了蘇積玉。

  “來的是行首?”

  蘇積玉臉色微變。

  “所以行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江淼嗑着瓜子向蘇安安解釋,“臨安城各行皆有行會,我們算命卜卦的有占卜行,賣喫食的有食飯行,賣書的自然也有書肆行。所謂行首,就是管事的,相當於這個行業裏的地頭蛇……”

  “都是做生意的,又不是什麼大官,至於這麼給他臉嗎?”

  凌長風無法理解。

  蘇積玉連連搖頭,“虧你還是商戶之子,竟連行首的分量都不清楚。他們說話,有時候可比官府管用多了。若是行首和行會容不下你,那你就別想再在臨安城開書肆了……”

  話音剛落,樓上廂房的門終於被打開。

  秦行首等人一聲不吭地下樓,蘇妙漪落在最後,臉色不太好地將他們送出了知微堂。

  “談得怎麼樣?”

  待人都送走後,蘇積玉等人才圍了上去,着急地問蘇妙漪,“秦行首怎麼說?”

  蘇妙漪眼眸微垂,“三日後,知微堂要與臨安城的所有書肆比拼技藝,若拔得頭籌,則從此不必被行會管束,若不能……”

  頓了頓,她才輕描淡寫地,“滾出臨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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