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阿姨求你
“長風大橋整體垮塌,數十名過橋者隨大橋墜入河中,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
“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建設單位、設計單位……造成重大安全事故的,對直接責任人員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並處罰金……”
“你知道我要虧多少錢嗎?!”
元旦前夕海城連續暴雨的新聞播報、我坐在江渢腿上看他翻閱的法律條文、江懷生元旦回來時的落拓和他在餐廳對陳阿姨的吼叫……
各種聲音和畫面爭先恐後地涌入腦子,我先是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的混亂,緊接着點開【工程文件.江】看到“長風大橋工程”的文件夾後,這些聲音彷彿被一條鋒利的細線有條不紊地穿了起來,一頭繞在我指尖,另一頭望過去分明繫着一顆炸彈。
我把右手蜷起,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裏遏制住手腕不停的顫抖,才繼續瀏覽。
文件夾中一共有兩份文件,都是“長風大橋工程評定”,無論是日期還是各項工程數據都相同,只不過第一份中的工程竣工驗收及評定工程質量上赫然印着不合格。
“主拱鋼管焊接存在裂紋、未焊透,質量達不到施工及驗收標準。
鋼管內混凝土強度未達設計要求,存在嚴重質量問題。”
而第二份卻未標明這些評定結果,只印着合格。
按在鼠標上的食指幾不可查的抽搐了一下,我屏住呼吸繼續下劃,最後一頁建設單位負責人一欄簽着江懷生的名字。
我不知道江懷生是什麼時候開始涉足建築工程的,只知道他很忙,時常出現在海城的慈善晚會上,捐贈過不少希望小學和養老院。
這所長風大橋好像也是多年前他出資建設的項目,被大肆報道過。
暴雨期間大橋坍塌的新聞引起了不小的關注與恐慌。因爲事故發生時天色已黑,加上水勢兇猛,落水者無一倖存,甚至有遺體順着河水衝到入海口後才被打撈上來。
隨着元旦後雨勢轉小,這件事也逐漸淡出了視野。
我把文件關上又重新打開瀏覽器搜索海城長風大橋垮塌事故。
“暴雨導致的洪水來臨時,河面漂浮着很多上游下泄的樹木。由於樹木阻塞橋孔下泄水面,導致洪水對橋衝擊增大,瞬間垮塌。”
不同於災情期間長達數日的報道,如今只剩下零星幾條相同模板的新聞,寥寥數語把大橋垮塌的原因歸結爲天災,甚至未提及到對受害者的後續賠償等問題。
這分明不是天災。
長風大橋垮塌的原因和數十條鮮活的生命全部明明白白地鋪陳在眼前兩份文件中。
明明正值盛夏,我卻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像是雙腳踏進結滿碎冰的湖面,緊接着整個身子都直直地墜下去,耳邊一陣冰面破裂的聲音,細細地蔓延開再咔嚓一聲斷裂。
腦子又開始混亂起來。
江懷生前些天在家辦公時電腦突然黑屏,他着急處理文件確實下樓到書房用了電腦,是他刪掉文件之後忘記清空回收站了嗎?
可是江懷生是這樣疏忽的人嗎?
還是……江渢?
他看的那本法律條文是偶然翻到了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還是他當時已經對大橋垮塌和江懷生起了疑心,所以偷來了江懷生這份文件?
那根逐漸清晰的細線好像又纏繞成一團把我一圈圈裹住,湖水咕嚕咕嚕地漫過頭頂,透不過氣來。
“嗡……”
手機突然震動,我一驚,條件反射地迅速關上顯示器開關纔回過神來,是江渢回覆的短信。
“哥,三點二十了。”
“馬上回去。”他說。
只四個字讓我自心底涌起一股熨帖的平靜,他總是有這種奇妙的能力。
重新打開顯示器,把這份文件重命名成一串亂碼,藏在C盤犄角旮旯的一堆系統文件夾裏,然後清空回收站又關上電腦。
我長長舒了口氣,向後靠在椅背上時才感覺到背後溢了一層冷汗,涼涼的激起一個寒顫。
一擡頭,陽光仍毫不吝嗇地透過落地窗鋪滿目光所及地每一寸地方。
今天一整天都是晴天,實屬難得。
我放任那些雜亂的思緒繼續在腦子裏糾纏,起身走出大門到院子外等江渢回來。
無論如何,我暗暗地想,無論如何我絕不能讓這件事和江渢有任何的牽扯。
如果是江懷生的疏忽,那我只要把這份文件拿去舉報,他一定會身敗名裂。
所有人都會知道海城人人讚頌的大善人江懷生是多麼道貌岸然的虛僞小人,還是個不折不扣的殺人犯。
從被他帶來海城起,或者說更早一些,從我知道他騙了我媽起,我就想過無數種報復他的方法。那些念頭盤根交錯,汲取着我對他的恨意茁茁生長。
時機未到,我總這麼對自己說。
卻不曾想有朝一日江懷生竟然拱手遞給我一把上好膛的槍,我沒理由不對着他扣下扳機。
可如果是江渢……
哪怕江懷生罪大惡極,但那些新聞報紙爲了博人眼球也一定會拿“親生兒子舉報父親”這樣的噱頭大做文章,我不能讓江渢陷入這樣泥濘的囹圄中。
江懷生一定要受到報應,這件事也只能我來做。
這麼想着,心中突然鬆快起來,連帶着腳步也輕盈。
推開院門一步跳下三節樓梯,看到江渢的身影出現在轉角,在熱烈的陽光裏越來越近。
我伸長胳膊衝他揮了揮手。
兩天裏,江渢和江懷生都沒有再出入過書房,我難以分辨出那份文件究竟是誰留下的。
趁着去畫室的空檔我買了一個U盤,把文件拷貝下來之後從電腦裏徹底刪除。那枚銀白色的金屬U盤只有小拇指大小,被我緊緊攥在掌心裏焐熱。
不再等了,我想,無論是誰,等高考成績出來之後就把這個U盤拿去投訴舉報,市長信箱、建設工程部、海城的各大媒體,所有的號碼和地址都被我整整齊齊地寫在本子上和U盤一同藏在書包夾層裏。
去學校領成績單那天楊小羊仍然在西藏滌盪心靈。“我已經在大昭寺給咱們倆拜過了!成績一定很高!放心啦!”
她又恢復了每句話都帶着感嘆號的雀躍,我忍不住跟着一起笑起來。
一中是海城一本率最高的學校,每年出成績時校門口都會出現大規模的擁堵,各路媒體和家長蜂擁而至,學校不得不規定領成績這天本校學生必須穿着校服才能入內。
到講臺上報過名字之後,班主任擡頭對我笑着說“恭喜”,遞過來窄窄一條成績單,分數被折在裏面。
我謝過班主任,又接過楊小羊的成績單一齊握在手裏,走到空曠的走廊上,翻開時不自覺地放緩了呼吸。
她的分數比高考前任何一次模擬考都高,我總算鬆了口氣,拍下來發給她,也跟上一句恭喜。
翻開我自己的成績單時要輕鬆不少,拇指從紙條中穿過,輕輕一掀。
比預想的高出5分。
儘管早有準備,看見分數的一瞬間我才終於從虛空踩到了實處。
我眨眨眼,又低頭盯着那個分數長達一分鐘,胸腔裏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迅速滋長,驅使着我衝下樓梯,從教學樓一口氣跑出校門。校服被風灌地鼓起來,在身後獵獵作響。
顯然我是第一個出校門的學生,瞬間被長槍短炮呈半圓形包圍,閃光燈劈啪作響,我一邊說着謝謝從縫隙中向外擠一邊無視掉那些記者的問題。
“同學,考得怎麼樣?”
“這麼開心,考得很好吧?”
“……”
我要第一個告訴江渢:“我終於追上你了!”
八歲那年,我憑着一點朦朧的潛意識對着江懷生點頭升入三年級,自此開始沿着江渢走過的路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行。
十年時光彷彿驟然縮短,凝在這一寸的光陰。
整個城市的街道都變得安靜,梧桐樹排列整齊地向後倒退,暖風從耳邊流過,吹燙了眼眶也迅速風乾眼角溢出的一線淚珠。
轉過街角,甜品店的櫥窗照舊又大又明亮,反射着午後明媚的陽光。
我緩緩停下,雙手撐在膝蓋上深深喘了幾口氣,額上的汗順着下巴滴落在地上又迅速洇開。
還沒等我的手背捱上腦門抹掉剩下那些汗珠,突然被一團影子籠罩住,我猛地擡頭,一滴汗滑進眼睛裏。
顧不得揉,我迅速站好,手指甚至緊張地貼緊了褲邊,對着面前的人叫:“陳阿姨。”
她穿着一套墨綠色剪裁優良的旗袍,下襬和袖口都繡着栩栩的粉嫩荷花,長髮綰在腦後,得體依舊。
只是手上拎着一個突兀的牛皮紙袋。
我眨了眨眼試圖把眼裏那滴鹹澀的汗擠出來。
“擦擦汗。”她或許是看出我的侷促,遞過來一張紙巾,帶着淡淡的茶香。
“謝謝。”我雙手接過,小心地貼在腦門上。
等我把額頭上的汗全部洇幹,她才繼續說道:“成績出來了嗎?考得怎麼樣?”
我不得不回答了分數。
“阿姨祝賀你。”
我不明就裏,指腹搓了搓潮溼的手心,“謝謝阿姨。”
陳阿姨把鬢角散落的一綹頭髮別在耳後,四下看了看,又對上我的眼睛:“阿姨想請你喝杯茶,可以嗎?”
我跟在她身後走進一家茶室,環境雅緻,琴音嫋嫋,每方茶桌四周都垂落着竹簾。
她似是常客,熟稔地點了一壺白茶才落座,又招呼我:“小晚,過來坐。”
直到落座,我才發覺出不對勁,她分明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我怨自己的遲鈍,同時也僥倖地想着她這般平靜,總不會是我和江渢的事,其他什麼我都不怕。
面前的玻璃茶杯被斟滿,在一片氤氳的茶香中她緩緩開口:“我知道你恨你爸,也恨這個家。”
“我……”
茶水滾燙,陳阿姨卻沒察覺一般端起來抿一口打斷我,“是阿姨對不起你,我知道江懷生不是個好東西卻把氣都撒在一個孩子身上,當年你還那麼小。”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沒有……”
她一把抓過放在桌上的牛皮紙袋,三兩下繞開封口纏着的棉線掏出一沓裝訂好的紙推到我面前。
“這個給你,你去舉報他,賠多少錢都可以……”
我的視線落在冷白色的A4紙封面,剛剛那滴漬進眼睛的汗好像沒有被擦出來,又開始作祟,模糊了視線。
我顧不得擔心在她面前失態,手指使勁兒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看着封面上“長風大橋工程”幾個字,腦子像是斷了筋一樣停止運作,拇指和食指微微顫抖着捏開封面。
是電腦裏那份文件。
我苦思冥想了很久它究竟是江懷生還是江渢留下的,卻不曾想過原來是陳阿姨。
這個認知涌進腦子後我瞬間警鈴大作,顧不得深思,完全是出自本能反應的想要落荒而逃。
就像當年江渢拉着我上樓時她在身後喊出那些宣判我死刑的話前一樣,冥冥之中有所預感。
然而還是晚了,她雙手覆上我捏着紙角不住顫抖的手,懇切地說。
“阿姨求你,放過小渢好不好?”
這兩週比較忙所以更得慢了點,實在抱歉。晚安!
*工程事故有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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