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正常人

作者:錢塘路
第39章正常人

  江懷生當年到邊境打開貿易渠道後公司發展越來越快,合夥人之間卻因利益問題產生罅隙,直至三年後徹底分崩離析。

  他做的那些荒唐事被私下廣爲宣傳,甚至有人到我們那個邊陲小鎮偷拍了我和我媽的照片寄到江懷生家,企圖威脅他讓股。

  卻不巧被懷着江潯正在待產的陳阿姨收到,大動胎氣。

  家裏兵荒馬亂,江懷生一邊囿於公司周旋一邊焦頭爛額地照護陳阿姨。彼時江渢只有六歲,實在沒人能顧及他,江懷生只好給他買了張機票託送去北方的姥姥姥爺家。

  陳阿姨說到這裏,覆在我手上的手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我爸媽……”

  她的聲音像是裹了茶水一樣溼潤卻微弱,閉了一下眼才緩緩接上:“我爸媽去機場接他的路上出了車禍,貨車超載路面又有冰,拐彎時打滑側翻,把他們的車壓在下面……”

  “我接到交警的電話直接昏迷了,等你爸趕過去的時候……小渢,小渢一個人抱着書包蹲在殯儀館門口……”

  正午的太陽直直地透過竹簾的縫隙刺進來,把空氣都灼燒的滋滋作響,我卻頓時渾身冰涼,腦子裏“嗡”地一聲。

  我幾乎能想象到江渢小小的身子蜷縮起來,險些被雪埋沒,只露出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從天亮望到天黑。

  他或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被交警從機場接出來,辨認身體蓋着白布的兩張熟悉卻血肉模糊的臉,點頭確認之後甚至來不及再叫一聲“姥姥姥爺”就被領出去等江懷生來接。

  原來江渢說的在姥姥家見過大雪是這樣的。

  我怔然回神,發覺心口的位置正被那塊他親手給我係上的平安鎖灼灼地燒着,把冰冷的胸腔燙出一個洞又順着破了的皮滋滋地蔓延開,和陽光灼燒空氣的聲音混在一起。

  陳阿姨還在說什麼,我有點聽不清了。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發現了我和江渢的關係,或許是那天他坐在書房的落地窗前看書,我銜着一顆草莓去跟他接吻時,或許更早。

  總之家裏是危機四伏的,我早知道,卻忍不住一次次地淌過雷池,去舔刀尖上的蜜。

  我機械地把手從她手裏猛然抽出,指腹被鋒利的紙頁邊緣劃破,溢出一串血珠。

  小血珠掛在指尖逐漸匯聚,墜落進茶杯裏,血絲四散,茶水變得渾濁。

  這一瞬間,我突然很想放聲大哭。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在我以爲所有事都越來越好的時候,在我一步步爲了以後緩慢又堅定地前行的時候,在我以爲總算要抵達終點的能喘口氣時候,卻突然被告知前面根本沒有路了,是斷崖。

  回頭望,身後的路也正在接二連三地塌陷。轟隆隆地,徒留我一人釘死在原地,滿目皆瘡痍。

  在外婆家江渢倚在摩托車上提起“我姥姥姥爺去世很多年了”時上下劇烈滑動的喉結像是卡帶一樣一幀一幀地,反覆地在我眼前播放。

  到底爲什麼?

  明明我是希望他什麼都不缺的,我把我的外公外婆分給他,我想把一切都獻給他,卻不曾想到頭來,害得他失去姥姥姥爺的是我。

  喉頭乾澀發癢,我端起茶杯送到嘴邊,像是瀕死的魚一樣大口吞嚥,嚐到了那天咬破江渢嘴脣時一樣腥甜的味道。

  我們的血味兒果然是一樣的。

  “小渢是個好孩子,都是我的錯……是我從小教他姥姥姥爺去世是因爲你和你媽,教得他小小年紀就變得不愛笑。”

  “後來你被江懷生接回來我又教他恨你,是不是小時候小渢對你不好你才這樣報復他啊……”

  陳阿姨語氣陡然激烈起來,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端莊。

  我抽了幾張紙巾想遞給她擦淚,卻被指尖汩汩溢出的血洇上大團的紅。

  “都是阿姨的錯,我不讓你叫他哥哥……但是他是你親哥!你們流着一樣的血啊!”

  我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又收回來把紙握在手心裏。

  心臟像是變成了一隻盛滿滾燙熱水的劣質塑料瓶,迅速地發皺、萎縮,疼的我情不自禁蜷起身子,張開嘴巴大口呼吸着卻不及水和絕望在身體裏蔓延的速度,很快便開始窒息。

  我雙手掐上自己的脖子企圖遏制住反胃要吐出來的水,使勁的吞嚥一下才逐漸恢復知覺。

  “你的成績好,阿姨送你去國外讀書好不好,我都查過了,也找人打點過,可以去念最好的學校,這個……”她把桌子上那份文件朝我推了推,“你要是覺得不夠,我把公司裏我那份股權也給你……”

  “小晚,就當阿姨求你,你要什麼都行……什麼都行……”

  她雙眼通紅,哪怕保養得當眼角也攀上了細細的紋路。我從沒恨過她,也不曾怪過她,但是一直以來都只把她當做陌生人。

  此刻我才猛然意識到,她也只是一個普通的被江懷生欺騙的母親,和我媽媽一樣。

  我按了按已經凝結的血痂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嘗試着說些什麼。

  “我……”一個音還沒結束就突兀地卡住了。

  說我不是故意報復江渢,我喜歡他……我愛他嗎?

  如果不是陳阿姨揭開江渢姥姥姥爺的事我或許還有底氣說一句我對我哥是真心的,不是爲了報復。

  可是我現在有什麼資格說?

  我和江懷生一樣,都是殺人犯。我的雙手血淋淋,脖子上帶着江渢姥姥送給他的祝福鑄成的枷鎖,沉甸甸的,壓得我擡不起頭。

  江渢早就知道,在見到我之前就知道,但他實在是太善良,即使從小被灌輸仇恨的思想仍然平和又溫柔。

  他是連綿挺拔的山,是明月入懷的海,是灼灼不息的太陽。

  他失去姥姥姥爺的時候會有多迷茫,多內疚?

  一直信任的爸爸敗露時他會有多失落,多痛苦?

  被媽媽一遍一遍發泄恨意的時候會有多無助,多難過?

  山頂極寒,海底萬狀,太陽背後是無盡黑暗。他從來不說,從六歲踽踽獨行到二十歲。

  我突然很想回到那個時候,拉起蹲在殯儀館門口的江渢,把他凍得冰涼的手捂在胸口,再把他小小的身體攏起來偷偷帶走。

  我做哥哥,保護他長大。

  陳阿姨別在耳後的鬢角狼狽地垂落,隨着她不斷重複着的話來回飄搖,“阿姨求你好嗎?放過小渢吧,他是無辜的……阿姨求你,放他做個正常人吧……”

  正常人,正常人,正常人……

  這三個字像一把墜着斑斕鵰翎的箭,沒金鎩羽,只在我的胸腔上留下一隻空落落的洞。猝然間,我媽留給我那封信中的話從中迴旋而起,“我只希望你不要走上歧途,學會愛人,平平安安就夠了。”

  如果媽媽還在,也會這樣懇求我做個正常人嗎?我是走上了歧途嗎?

  我明明只是喜歡上了一個人,他恰好是我哥哥啊。

  沉寂良久,被竹簾分割的陽光已經斜得幾近平角。

  我蜷了蜷手指,擡起胳膊去解平安鎖的繩子。

  江渢給我係上之後我擔心會掉,又反覆地系過很多次,牢牢地打了死結。

  解開的瞬間,一滴淚砸進了玻璃杯裏。

  我倉皇地用手抹了抹眼,把平安鎖緊緊攥一下又展開手掌遞過去。

  “對不起,不是江渢的問題,您就當沒有這回事吧,不用找他,我會跟他說清楚的……”

  陳阿姨像是沒有料到我會這麼輕易應下,愣在原地死死盯住我的掌心,我把石頭輕輕放在桌子中央,食指在上面流連一下就迅速起身。

  “對不起,我會走的……”

  我不能再跟她多待一秒,否則就要壓不住汩汩而上的淚了。

  “對不起,阿姨。”

  撩開竹簾,我挺直脊揹走進滾燙的,岩漿一樣翻涌的餘暉裏,眼前被晃得發白,只能死死用指甲掐進掌心勉強維持着腳步平穩。

  明知道簾子落下陳阿姨就看不到我了,我還是一步一步地踏出大路,拐進一條陰仄的巷子才靠着牆緩緩滑在地上。

  我隔着校服去摸胸口,想看看那裏是不是破了個洞,想把我皺巴巴的心臟掏出來抻平,好讓它別那麼疼。

  電話鈴聲倏地響起,驚動了左手邊垃圾箱裏的一隻貓,它猛然頂開蓋子從我頭頂躍出去,帶出一串油漬污水落在白色校服上。

  夏天垃圾發酵後的味道瞬間充斥周身,我又開始反胃,不顧震耳發聵的鈴聲在巷子裏迴盪,起身抱着垃圾桶乾嘔。

  連帶着壓抑已久的淚和苦,還有無處可道的委屈與不甘一併吐得昏天黑地。

  好像吐出去就不存在了似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腳踝傳來一陣粗糲的觸感,我胡亂踢開,那感覺消失一瞬又迅速貼上來。

  低頭去看,剛剛那隻跑走的貓又回來了,正對着我的腳踝磨爪子。

  頭朝下太久已經充血眩暈,我扶着牆坐下,幾乎和周遭的垃圾融爲一體,被丟棄在最陰暗的角落。

  貓跳到我腿上往懷裏鑽,我一下一下撫着它,彷彿抓住了些許熱度一樣,最後把頭埋在它被污水打溼成綹的毛髮裏,涕泗的淚水把它的毛沾得更溼。

  手機又響起來,我不想接,懷裏的貓卻受了刺激一般不安地呼嚕起來,我只能一邊安撫它一邊掏出來看。

  “是我外婆。”我低聲說,聲音粗糲的像是嗓子裏含着一口沙。

  腳邊有半瓶被遺棄的礦泉水,看起來還算乾淨,我伸長胳膊撈過來,隔空倒進嘴裏潤潤嗓子才按下接通。

  “外婆。”

  好在外婆沒聽出我的異樣,只是問是不是已經考試完了。

  “嗯。”我點點頭,又想起當初約定好的說高考完接他們到海城玩,一時失語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考試完了回家玩幾天吧?”外婆徐徐道:“外公想你啦。”

  我鼻子一酸,揪住水中浮萍一般連聲問:“我可以現在就回去嗎?我好想回家啊外婆。”

  “你這孩子說什麼吶,”外婆輕嗔,尾音一如既往的咿呀綿長:“回家有什麼不能的呀。”

  “外婆,”我擦擦又浸出的淚,“我馬上回去,你和外公等我啊。”

  掛掉電話我把瓶子裏剩下的水倒在一塊乾癟的西瓜殼放在貓面前,撫摸它垂下啜水的頭,“我要回家了,謝謝你。”

  出租車的車窗完全落下,風兜進來掀翻了頭髮和衣領,暮色開始沉沉下落,把整座城市都鑲上一層柔和的暖黃色。

  海城這麼大,到處都光鮮豔麗,海灘、山澗、車水馬龍、萬家燈火。只有我滿身泥濘,像是這個城市最逼仄角落裏爛掉的果子,散發着發酵後的酸腥,狼狽地逃離。

  登機時,我握着手機,猶豫再三給江渢發過去一條:“哥,我回家幾天。”

  然後迅速關機把手機扔進書包裏。飛機轟鳴而起,很快便把海城遠遠拋在後面。

  我告訴自己需要冷靜幾天想一個萬全的方法,想一個完美的騙局,讓江渢重新做回正常人,讓他相信從始至終只有我是不正常的而已。

  或許這只是我不甘心就這樣和他倉皇訣別的藉口。

  因爲我想當面認罪,雖然過程一定難熬又痛苦,像是凌遲一樣一片片剮掉肉,剖開心,血淋淋地對他說謊,但是隻要能再見一面,只要能再見一面。

  最後一面。

  奔波整夜,天色破曉前我回到了熟悉的土地,清晨微涼的風裹挾着稀薄的水汽徐徐拂來,吹平了我一整晚都擰着的心。

  蟬鳴嘈雜,樹影斑駁,白樺樹葉簌簌作響,高高的樹枝上垂下一條墨黑色粗布,寬而長,被風盪來盪去。

  繼續向裏走,轉過彎看到外婆家門口竹柵欄上熱鬧繁複的喇叭花不見蹤影,反而掛着累贅成團的白色挽花。

  我認得,是祭奠用的。

  越過柵欄,扇緊閉的門上同樣也掛着一匹黑布,成人字形在門沿上散開,又垂落至地上。

  我腳步一頓,不自覺地後退兩步,自在路口看到黑布時就莫名滋生的恐懼這一刻全部化作鬼魅,伸出無數條觸手撕扯着我,要把我吞沒了。

  可是地上分明只有一條孤零零的影子,細而伶仃,輕輕一折就會斷。

  連續兩日高度緊張的神經鏗鏘崩裂,我閉上眼睛,好像是倒在了雲裏,也好像是墜進地獄。

  下一章結束破鏡:(

  (這章我可能會這幾天再稍作修改,寫得比較困難也不太順手……但是實在沒有腦細胞了對不起!

  謝謝大家的留言?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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