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忘了我吧

作者:錢塘路
第40章忘了我吧

  家裏有很多陌生人。

  淺色的頭髮與皮膚、寬而高挺的鼻樑、多數人像外公一般魁梧,皆披着黑紗圍着廳堂中央的靈柩垂首,低聲誦唱我聽不懂的輓歌,哀轉久絕。

  外婆被擁在最中央,寬大的黑紗從她窄瘦的肩膀傾瀉而下,在一衆高加索人種中顯得異常傴僂。

  我昏迷了兩天,因此錯過合柩前和外公再見一面的機會。

  外公在寒假前突然暈倒在院子裏,被救護車拉到醫院檢查出肺癌,已經到了晚期。

  他醒來第一件事就是交代外婆不要告訴我,不能影響我高考。外婆只好打電話勸我寒假留在海城。

  鎮上醫院的醫生說外公還有一年時間,他們本來想等我被大學錄取之後再告訴我,外公卻在睡夢中悄然離開了。

  “你來了,他也能放心地走啦。”外婆坐在牀邊,細細摩挲着我的手,“別哭,乖孩子。”

  “沒哭。”我抹了抹眼睛,手心沾上一片冰涼,又被外婆攏在手裏。

  外公的摩托車還停在雨棚裏,鑰匙藏在冰箱上的桃美人花盆下面,他做的狗窩仍然在紫藤蘿架下等着有狗自願上鉤。

  我猛然坐起,顧不上穿鞋跳下牀跑到院子裏,扛出竹梯爬上屋頂。

  外公給我用磚頭堆的賽車跑道也還在。

  但是外公去哪了?我怎麼也找不到他。

  又一日,午後,廳堂突然空了,外婆和外公的親朋們或許是去外面的路上哭拜。

  我從呆坐了幾日的沙發沿上起身走到靈柩前,按照習俗,入殮後,靈柩右側會被鑿穿一個小孔,讓逝者能耳聞目睹到外面的親人。

  我把手覆在棺蓋上摩挲片刻,低下頭跟外公小聲約定:“外公,我會照顧好外婆的,你放心吧。你千萬不要忘了我啊。”

  靈柩周遭鋪陳着大團白色黃色的花,其中混着一小束淡粉色馬蘭菊,是我昨天跑到大路上摘的,“記得跟媽媽說,我想她。”

  說完,我小指彎曲,在棺蓋上輕叩一下,“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我不知道外公是從哪裏來的,他是我從小到大的英雄,是從石縫裏蹦出來的齊天大聖,無所不能。

  小時候有一次把外公送上綠皮火車時,外婆指着臥在大地上無盡的鐵軌對我說,外公的家在軌道的盡頭。

  那是另一個國家,另一塊大陸。

  現在他又變成了一捧溫熱的灰骨,裝進小小一隻像是石頭的青灰色陶罐裏,被他的妹妹抱上綠皮火車。

  上車前她攬住外婆的肩膀,矮下/身子貼了貼外婆的臉。

  謝謝,對不起。她用蹩腳的中文說。

  外婆的聲音幾不可聞,低的要被粗糲的風颳跑,“飄蕩幾十年,該回家啦。”

  說罷,綠皮火車呼哧呼哧地吐着白煙,穿越廣袤荒涼的邊境大地,到另一頭去了。

  轟鳴聲越來越遠,外婆緩緩喘出一口氣,我慌忙扶住她飄零的身子。

  “沒事呀……”她說,“我也該回家啦……”

  離開那天,同裏難得下了場夏雨,還沒落地就被風吹得偏離軌跡,落在髮絲上潮的發悶。

  外婆只拿走了她那個七破八補的收音機。

  我低頭落鎖,熟悉的院子和過往的回憶,咔噠一聲都留在裏面。

  一轉頭,外婆兀自站在白樺樹下,正湊近了拉出收音機的天線,聲音溢出來,咿咿呀呀的聽不真切。

  自外公去世外婆就一直冷靜自持,周到地接待前來弔唁的至親好友,連他們提出要帶走外公時也只是楞了一下,揉搓着衣角點點頭。

  那些離別的悲傷苦楚好像走了很遠的路,此刻才風塵僕僕地趕過來,從她渾濁的眼睛裏倉皇滾落,越過溝壑縱橫的皮骨,砸在地上。

  外婆的家鄉是我沒聽過名字的一座南方水鄉,從省城坐飛機需要在海城中轉。

  在售票員再三確認下我買了在海城停留最久一班,但也只有三個小時而已。

  我把外婆安置在海城機場的酒店後,匆匆跑出去打車。在我的不斷催促下司機把油門一轟到底。

  窗外是永不停歇的城市,耳邊是涌動着雨後泥土氣息的暖風,晚霞染紅梧桐葉的脈絡,像是注了血。

  已經將近三天沒有閤眼,我此刻卻迴光返照般抖擻,緊緊攥着書包帶默唸着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像是迫不及待去赴一場盛大的約。

  溜進院子,躲在熟悉的散尾葵花盆後面,我如今已經不是小時候的身量,爲了把自己藏好只能儘量蜷縮着,下巴埋在膝蓋裏。

  三樓江渢房間的窗戶緊閉,暗藍色的玻璃上映着火紅的流雲,一點點變暗直到最後一絲也看不到了。

  夜慢慢爬上來,細碎的星星墜在上面,今晚好像沒有月亮。

  我已經沒有精力,沒有時間,也不需要再去想什麼萬全的理由。

  江渢的姥姥姥爺去世,我的外公去世,陳阿姨的苦苦哀求。所有糟糕的,脫軌的源頭都是因爲我。

  只要我走了,一切自然會回到正軌。

  風把葉子吹的沙沙響,尖銳的葉尖偶爾劃在臉上帶過一陣細密的痛。

  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一小時?兩小時?不會已經錯過飛機了吧,那就等明天再走好了。從八歲到十八歲,我不止一次躲在這裏等他,看他。

  可是現在外婆還在等我。想到外婆在酒店佝僂着背朝我擺手的身影,登時全身浮起一縷絕望的冷寂。

  我還有那麼多事沒來得及做,沒來得及和江渢去北方看一場大雪,沒來得及和他一起坐在同一間教室裏上課,沒來得及送他一束花,也沒來得及告訴他爲什麼生日蛋糕上插了九根蠟燭……

  連見上最後一面也來不及嗎?

  我只是想見見他,再聽他說一句話。

  手機!

  我豁然想起這回事,一把把背後的書包扯下來掏出手機按下電源鍵。

  電量只剩岌岌可危的百分之十。

  忽略開機之後瘋狂跳出的一連串消息,我深呼吸一口,哆嗦着手指給江渢打過去。

  只響一聲就被接起來,接通後有一瞬間電流傳播的空白,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江渢嘶啞的聲音先傳了過來。

  “你在哪?”他問。

  “……”

  “在哪?說話。”

  “哥……”一開口,聲音哽咽顫抖,像是喉嚨裏含着半顆檸檬。

  我從小就習慣了獨自消化所有委屈,甚至很多時候已經對這種脆弱的情緒免疫,直到有江渢在身邊之後才重新健全了感知能力,會哭,會笑,會難過,想被安慰,被抱在懷裏。

  是他把我變得像個正常人。

  眼淚早在前幾天流盡了,喉嚨裏的檸檬汁水豐沛,不知怎麼從眼眶裏傾盆而下,順着葉尖剮蹭在臉上的細碎傷口,深深漬進去,蟄的摧心剖肝。

  我不敢說出更多的字,生怕溢出來的哭腔讓他生疑,捂着嘴把手機緊緊貼在耳朵上,不想錯過他每一寸呼吸。

  相互沉默許久,江渢啞着嗓子問:“還在外婆家?我去接你。”

  語氣是不容置疑的篤定。

  “哥。”我喘一口氣,身上冷得發抖,竭力維持着聲線平穩:“我不回來了,外公外婆要回俄羅斯,我也去。去那邊讀書,生活,定居。”

  “就不回來了。”

  謊言一旦說出口,如同順風吹火,烈烈燎原:“我來海城就是爲了報復江懷生,我不甘心我媽媽被他騙,就那麼死了。”

  “我勾/引你,跟你上/牀,就是想毀掉你,讓江懷生知道他最引以爲傲的兒子不正常,讓他發瘋,讓他後悔,生不如死。”

  江渢的語氣異常鎮靜,“然後呢?”

  我忍着痛繼續說:“我抓到了他的把柄,足夠讓他進監獄。外公外婆因爲他騙了媽媽耿耿於懷十多年終於能安心,我的目的達到了。所以,”

  可笑的騙子繼續說着拙劣的謊言,“所以我用不着再騙自己喜歡你,跟你在一起了。”

  靜了幾秒,也可能是一個世紀那麼久,我聽見自己的心在逐漸下沉,摧枯拉朽地一墜到底。

  “是麼。”

  聽不出情緒的語調,隨後“唰啦”一聲,空氣裏潮溼的水汽都震顫了一下,那聲音不像是從手機裏傳來的,我循着音源擡頭。

  江渢把窗戶拉開,從漆黑的窗裏探出手肘撐在窗臺上。原來他一直都在家。

  他一手拿着手機貼在耳邊,一手指尖夾着忽明忽暗的一點菸絲燃燒的火光。

  風一吹,火旺了些,點亮他深刻的輪廓。

  我把下脣撕咬出血才堪堪止住大聲叫一聲哥哥的渴求。

  爲什麼今晚沒有月亮,不能把他的臉照得更清晰點。我只能拼命眨了眨眼,試圖在腦海裏刻下每一幀模糊的畫面,耳朵裏捕捉着近乎於無的呼吸聲。

  像是在看一出默片。

  突然想起曾經在老舊的唱片店買到一張年代久遠的磁帶,是小區門口麥當勞裏常放的那首《FirstOfMay》,但當時我卻沒有能播放的機器。

  等到很久之後終於擁有播放器,那盤磁帶卻因爲放置太久受潮,磁粉脫落,播放到聲音一半就突兀地停滯,只餘下磁帶無聲地空轉。

  我爲此惋惜了很長時間。

  “你遇到我實在太倒黴,”我分不清自己是在說謊還是在陳述事實,視線不捨地從江渢不甚明晰的身影滑落到暗浪涌動的泳池,“當年把我從泳池裏拉出來也許就是個錯誤,你不該管我的。”

  我看了看時間,哪怕是空白的磁帶也該咔噠一聲停了。

  “哥,你忘了我吧……”

  說完這句話一陣陣眩暈襲來,幾乎天旋地轉,我不知道從江渢指尖抖出的橙紅色星火是在下落還是在上升,是會點燃門廳的矮灌木叢還是會在天上燃出一朵煙花。

  恍然間,我聽到他叫我:“小晚。”

  我連忙把手機貼的更緊,生怕錯過任何一個音節。

  是詰責,是謾罵,還是失望,只要他還願意再跟我說句話。

  “嗡”地一聲,手機電量不足自動關機。

  我手一鬆,下意識地想去抓胸口的平安鎖,只抓到一手空。

  小時候外公總說,騙子說太多謊就會變成啞巴。

  我渾身發抖,不斷地對着空氣,對着三樓的窗戶說着,對不起,哥哥。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忘了我吧……

  卻怎麼也發不出聲,像是被人扼住喉嚨,灌進熱鐵,最後無聲地號啕起來。

  一支菸燃盡,江渢抽身,關上窗消失在黑暗裏。

  我知道再也見不到他了。

  外婆早已精疲力盡,一上飛機就合上眼,我要來毯子給她仔細披好。頭倚在窗戶上俯瞰被燈點亮的海城輪廓。

  像一張巨大的,用道路編製成的網,錯綜複雜,張牙舞爪。

  我曾經拼了命的想要逃離這裏,兜兜轉轉十年間無意紮下根,如今斬經斷脈時才發現根深卻並無盤虯,孤零零一條紮在地上。

  斷了,也就成了一樁槁木。

  外婆動了動身子,收音機從毯子下滑落。

  我彎腰撿起,無意間撥動開關,電池早在登機前就扣掉了,卻彷彿感受到有細微的聲音淌出來,是白天外婆站在白樺樹下聽的那首曲子。

  飛機像一顆飽滿的子彈轟然衝進厚重的雲層。

  我望着窗外,分明是一片虛無,卻好像看到江懷生攔腰把我抱上飛機的景象,跳幀似的,又變成江渢背對着我彈鋼琴的背影。我對着窗戶喊,哥哥。

  哥哥。

  他始終沒有回過頭。

  眨眨眼,所有畫面消失不見。只有額頭上的汗在窗戶上暈出一的小塊水漬。

  我把外婆的收音機貼緊耳朵,反覆聽見那段縹緲的唱詞。

  “一場好夢匆匆醒,心已碎,意難伸。

  從此不到錢塘路,怕見鴛鴦作對飛。”

  十年,能擁有江渢的十年已經足夠長,夢也該醒了。

  上半部分就結束啦……晚安

  分卷: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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