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好久不見
塘鎮很小,繞着鎮子走一圈用不了一個小時。
這裏和海城唯一相似的是四季都不分明。
我曾經花了很多年才分辨出海城細微的季節變化,好比把紙摺疊再摺疊,指腹卡住邊緣“唰啦”一聲刮到頭,一張紙分割成明明白白的四份才罷休。
到塘鎮後,任憑我每日執拗地從日出觀察到日落,也沒能從中窺探出一二分更迭的痕跡來。這裏每時每刻都潮熱到有些喘不過氣。
鎮上一共只有二三十戶人家,每一戶都和外婆沾親帶故。剛來的時候多虧外婆這些親朋好友的幫助,才把老房子修繕好住進去。
安頓妥善之後外婆總是催我回海城,我搪塞着捱到九月初,鎮上的小孩都開學了。
外婆着急,扯着手腕就要把我送去機場。我只好跟她說江懷生一家移民去了國外,我不回去,也跟學校申請過遲一年入學。
“我想多陪陪你嘛。”我說。
外婆一愣,似乎是想再罵江懷生幾句,最終只有薄薄一片嘆息落在地上,“也好,那就休息一年。”
半晌,她猶豫着開口:“那你哥哥呢?”
鄉下的時間流淌的很慢,有時候在橋頭呆坐得久了,一擡頭直刺刺的餘暉晃進眼裏,恍然間還覺得太陽擠在鱗次櫛比的高樓之間,直到蕩在河水裏的小腿被魚滑溜溜地蹭過,再回神,太陽分明是正懸在山腰上。
暮靄從遠處的山間蒸騰而起,拂來一陣微乎其微的涼風。
踩着溼透的布鞋踏進院子時,外婆正在院角的廣玉蘭樹下燒元寶。
金燦燦的紙元寶盛在紅沿白麪的搪瓷盆裏,被竄起來的火舌吞下去,最後只餘下半盆熱灰。
外公已經離開一整年。
外婆的身影被燃起的煙繚繞着,我站在原地沒動彈,她卻先擡頭看過來,視線習慣性地下落到我的鞋子上。
外婆總說寒從腳底起,不准我到常去河邊踩水,只要被她看到難免要拉着我絮絮地教導,今天她卻只幽幽地嘆了口氣。
“小晚啊,把葡萄酒拿來。”
“好。”我應一聲,進屋裏端出外婆釀酒的罐子,再把酒灑到樹下。
“你外公聞到味兒就能找過來啦。”外婆說。
這棵廣玉蘭樹去年來時還蔫頭巴腦的,一年過去,葉子重新覆上一層發亮的革質,花大如荷,馥郁的花香混着葡萄酒淡淡的甜味兒,讓我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漫長夏天裏,有過很多個被同樣味道包裹的夜晚。
那是我最懷念的一段時光。
外公外婆總在飯後去散步,我坐在房頂上,雙腿懸在半空晃盪。夜風微涼,蟬鳴聲聲,漫天星光都凝在身邊人的眼睛裏。
那時還不懂,偷偷看一眼江渢就錯開視線的侷促是喜歡,忍不住想要多跟他說一句話的小心翼翼也是喜歡。
北方邊境的風沙掠過廣袤的大地緩緩而至,我揉了揉發脹的眼睛,扶着外婆進屋。
撩開門簾時她問:“小晚啊,是不是再過兩個月就去上大學啦?”
“應該是。”我胡亂應着。
六月底的一天,外婆的妹妹挎着一隻竹籃邁過門檻兒,“吃了沒呢!”
我對這個姨外婆發自內心的感到親近,她總是穿一身富貴花開的紅布衫,時常在午後挽着外婆去搓麻將。
姨外婆把手裏的竹籃往矮茶几上一放,掏出一個熱騰騰的包子遞給我,講祕密似的湊近:“我外孫子回來了,正在鎮口小學裏教那羣小孩畫畫呢!他也就比你大兩歲,你們都是年輕人,一起去玩吧。”
我知道她是有話跟外婆說,雙手接過包子說完謝謝就轉身出去。
鎮口這所小學坐落在我時常呆坐那座橋的另一頭,是鎮上唯一一座四層高的樓。上課的日子坐在橋邊,能聽到小孩們背古詩、讀課文時拖得長長的尾音。
現在不是已經放暑假了嗎,怎麼會有人來教書?
我這麼想着卻沒過橋去看,仰躺在堤上的軟草叢裏,一閉上眼,重回那個熟悉的夢裏。
再醒來時,身邊多了個人。
迎着光睜不開眼,隱約看到那人穿着白上衣,腦後扎着一撮頭髮,“小晚,好巧啊。”
我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再睜開,是夏炎。他嘴巴里銜着一根狗尾巴草,正低頭饒有興味地看着我。
“你怎麼會在這兒?”我手撐起身子坐起來。
“我外婆說從城裏來的小孩兒就是你呀。”他伸手拍掉我頭上的草屑,指了指不遠處草地上圍成圈的小孩,“我來教書啊。”
“哦。”
原來夏炎就是姨外婆的外孫,雖然感覺有些不可思議,但仔細一想,他說話確實時常帶着和外婆相似的尾音。
夏炎給那羣小孩一人發了一塊畫板和一盒蠟筆,讓他們自由寫生,等太陽落山之前把畫收回上來點評。
不管怎麼說,在陌生的地方能遇到認識的人算是一件不那麼無聊的事。
我坐在一旁看他表揚那些小孩慘不忍睹的畫,再從褲兜裏摸出一張星星貼紙,挨個貼在畫紙一角。
“你們都很棒。”他笑眯眯的,把一羣小孩哄得手舞足蹈。
等小朋友都走光了才挨着我坐下,又伸手從草裏拽出一根狗尾巴草咬着,含含糊糊地說:“這麼一算,你也得叫我一聲哥吧。”
我學着他揪掉一根草含在嘴裏,苦澀味瞬間充斥整個口腔,生硬地換了話題:“你怎麼會來教畫畫,不上學了嗎?”
“上啊,下半年去交換就不回海城了,感覺沒意思纔來教小孩,沒想到還多了個弟弟。”
“哦。”可能是早就認識或是莫名的多了半分血緣的關係,跟夏炎坐在一起讓我難得的感到平靜。
“你要不跟我一起走?”他把草吐出來,語氣裏聽不出玩笑的意味:“反正你也不回海城了吧。”
“不回了。”
“怎麼樣,不然你打算去哪裏上學,根本沒報志願吧?我去幫你跟外婆說。”
我把雙手交叉搭在膝蓋上,目光望向遠處,虛虛的找不到落點。直到山間掠出一羣飛鳥纔回過神,“好。”
怕夏炎沒聽到,我轉頭再跟他確認,“我也走。”
我不知道他從姨外婆那裏聽到多少關於我和外婆的事,他什麼都沒有問,只是在登機前拉住我,“真的走了哦?”
我點點頭。
他遞給我一塊毯子,“睡一會兒,要坐好久。”收回手時狀若無意地問:“那你哥哥呢?”
予訁予訁
我放在毯子下的手指緊緊蜷在一起,指甲按進掌心握了滿手的無力,把頭抵在窗戶上闔上眼。
小的時候,無論做什麼事總是遊走在兩個極端,認爲一切非黑即白,連分開也只能落個倉促又慘烈到不敢回想的結局。
後來無數次想過,假如那天重來一次,時間再充足一些,我應該上樓敲響江渢的門,認真地再見他一面,把他的模樣鐫刻在心底,看着他的眼睛說對不起。
離開塘鎮後我一路向北漂泊,去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厚厚的積雪,做過的每一個夢都是從八歲那年昏暗的樓梯轉角開始的。
江渢牽着我的手,站在高一階的樓梯上回過頭,說:“你該叫我哥哥。”
再往後的記憶卻像是落了一層又一層雪,年復一年地冰封起來。
人只有在瀕死的時候纔會毫無保留地回憶一生。
直到我被困在北極圈裏一座小鎮的教堂墓地時,纔不得不完整地回頭看那些潦草又漫長的光陰。
回憶一邊溫暖着軀體,一邊剖剮着靈魂,比鈍刀劃在手腕上還要疼。
早就被凍到失靈的手機不知怎麼突然接到了正在春城辦展覽的夏炎的電話。我只能用短暫的音節應着他的問候,擔心說出長句來抖的讓他起疑。
“好,那先這樣,”他說着要結束的話卻拖長尾音,沉默幾秒之後嘆了口氣:“我好像在春城看見你哥了。”
迴應他的是我的手機和人一起砸進積雪裏的聲音。
“噗嗤”一聲,心臟都活了。
輾轉到春城後,我想過無數種和江渢重逢的場景,對着鏡子反覆練習最體面的笑和最標準的對不起。
用掉一整個四季,走遍春城的街道、商場,徘徊過每一個律師事務所、法院。
春城的夏天不似海城一樣多雨,路邊的梧桐也變成繁密的香樟,首尾相連覆蓋着大半城市。
慢慢的,那些滿懷的希望像泡泡一樣一個個崩裂。我一度懷疑夏炎說見過江渢只是把我騙回國,再塞進學校教小孩的藉口。
卻不曾想在熙來攘往的小學門口,對上一雙夢裏都不敢奢望看清楚的眼睛。
我分明聽見之前做足的準備叮叮咣咣碎了滿地,雙腳被死死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江渢走過來的時候我應該說對不起的,明明練習過無數遍卻脫口而出一句,好久不見。
封存的過往就像一隻瑩淨的鈞瓷瓶,被一張客套的笑臉,一句生硬的寒暄,磕出細細的裂紋。
他沒什麼表情地掰開我按進掌心裏的指甲,扣住手腕,把我從陰影裏拖到街邊的陽光下,塞進車裏,之後的發展便脫離了控制。
哪怕曾經最親密的時候他也不曾這樣對待過我。
我想不明白江渢的行爲是羞辱亦或是懲罰,直到被他環住就什麼都顧不得了,好像自動退化回十七八歲,或者更小,除了哭什麼也不會做。
江渢的房間和曾經海城那個已經完全不同,少了少年氣的籃球足球拳擊手套,少了一塊能坐在上面對着蛋糕吹蠟燭的圓形長毛地毯,少了裝着哈利波特城堡的書架。
他卻又說了故事開頭那句“你該叫我哥哥”。
這是開始,是結束,還是按下了重啓鍵?
我想圈他的脖子,穩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把這麼多年的想念和愧疚統統傾瀉出來,想叫一聲哥哥,想說一句對不起。
更想自私地求一份寬容原諒。
哆嗦地伸長胳膊,不顧衣不蔽體的難堪,我張了張嘴,牙牙學語般嘗試着吐出堵在嗓子裏七年的一句,哥哥對不起。
“對不起,”江渢慢條斯理地後撤,雙手扣住我的兩條胳膊放下去,“嚇到你了。”
他站起來,仍然穿戴整齊,西裝上沒有一絲褶皺,我曾經用視線描摹過無數遍的側臉線條更加鋒利。
再往上,暗沉沉的眼睛垂着乜過來,睫毛被頂燈映的柔和溫暖,但落在眼下的陰影和眼神一樣深,只在我身上一掠而過。
疏離的冷意像水汽一樣大團洇開,橫亙在我們之間。我攥緊被子,視線仍然不捨得離開他半分。
江楓沒再看過來,一兩秒後擲下一句“好久不見”,然後轉身出門。
我本能地想起身去追,被子落地,露出一身狼狽。
我這算什麼呢?
來晚了!實在是抱歉這兩週事情比較多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
冷漠哥哥(大概)上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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