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這朝会不开也罢
若說目前的内阁之中谁与杨廷和不算同心,那也只有曾在杨廷和丁忧期间担任過首辅的梁储了。
而曾陪伴正德皇帝南下征讨宁王的梁储,身上同样少不了与内臣、幸臣们有关的污点。
王琼還知道,在梁储老家广州府那边,梁家的名声、所犯的事一样不少。
内阁眼见着就要扩大了,但总不至于一下子达到六七人之巨吧?
莫非梁储已经收到了什么消息,杨廷和他们要先把梁储排挤出去?
与文官這边的波涛暗涌不同,勋臣武将那边就平和多了。
反正朝堂权力大抵也与他们无关,如今勉强成为一班,只不過因为祖制如此。
第三通鼓响,文武百官终于开始按照位次顺序迅速排好了队。
天未大亮,前方的左掖门和右掖门徐徐被打开。
穿過幽深的门洞,难以窥见全貌的奉天门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前方,還沒有一片琉璃瓦能反射到朝阳的光亮。
一切都像此刻基调未明的新朝,圣意会如何裁决一些事?圣眷会落在哪些人身上?
而此时,朱厚熜已经从华盖殿裡站了起来。
他沒有坐步辇,身后的张佐、黄锦一人手裡拿着一個盒子,身后還有数個文书房的太监端着盘子,其中放着许多奏疏。
从奉天殿出来下了台阶,朱厚熜往右前方的西角门走去。
礼制规矩如此,朱厚熜看着那边不算宽阔的地方有些无奈。
实际上,他算是会在“屋檐”下上朝。
御门听政,听起来很高端,但就是坐在“门房”裡议论国家大事。
只不過這门房的屋檐很宽,足有四开间的进深。
东西角门要小很多,也不在云台之上,气势上要弱不少。
到了那裡,很多人都得站在“屋檐”外的露天裡。
等朱厚熜到了地方坐上预先設置在那裡的御座,鸿胪寺官开始宣唱,朱厚熜的第一次上朝终于开始了。
从他的视野看過去,首先是门裡门外分列两侧的仪仗、守卫,然后就是在两边排成数列的文武百官。
此刻,他们都在朝服上穿着系出了角的黑色腰带,以示丧期。
朱厚熜同样不是身着衮服,他静静地看着杨廷和与徐光祚等人带头走进来。
能走到门廊内的一共只有三四十人,其余人都在门外。
等他们完成叩拜之后,朱厚熜静静說道:“平身吧。刚才听报,朝参官除了驸马都尉崔元等数人因事因病,全都在這裡。登基之时你们也都陛见過,已经不陌生了。杨阁老,您眼睛不舒服?”
杨廷和语气有点激动甚至更咽地說道:“陛下盛哀之中临朝视事,臣心怀激动,一时失态。”
朱厚熜微笑着点了点头。
真是說来就来,也不知是真感动,還是想起经常不上朝的朱厚照,又或者已经预感到今天的朝会估计很难、已经开始想哭了。
他的目光从众人中一個個地扫過去,在远处袁宗皋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转移到了严嵩、夏言身上。
一個是翰林院编修,一個是兵科给事中。
在严嵩身边的,都是翰林院的清贵们,其中就有崔元那個儿女亲家刘龙。
而夏言附近,還有两個非常活跃的人:吏部都给事张九叙和兵科左给事中齐之鸾。
齐之鸾上了两道非常有杀伤力的奏疏。第一是請朱厚熜把费宏召回来,第二则是:請朱厚熜广开言路,让内外文武大臣及非军功而得封拜者写自陈,让科道查劾奸佞小人。
费宏朱厚熜已经下令去請了,而另外那道奏疏则還留着。
而张九叙则更狠:他指名道姓地弹劾了梁储,六部尚书中的四個,還有都察院诸多大佬。
朱厚熜把目光收了回来說道:“過去月余及這几天的奏疏,朕都看過了,看了足足四天。”
杨廷和又带头跪了下来称颂:“陛下勤勉至此,实乃大明之福。”
朱厚熜笑了笑:“看来看去,再加上查了四天的账,朕的感受是:朝中沒一個好人,我大明要亡啊。”
刚才還在交口称颂的文武众臣這下都跪着起不来了。
不知为何,杨廷和却沒来由的一阵轻松:果然。
他就知道一定会有幺蛾子,這不是准时来了嗎?
說朝中沒一個好人這种话,杨廷和倒并不觉得多可怕:危言耸听的事,他见得多了。
新君在百官之前第一次公开议论国事就是這句话,而且点到了查账,有些人内心却不免惴惴不安。
他们毕竟不像杨廷和几人与皇帝已经打過几回交道了,对于皇帝的印象還浅。
朱厚熜示意了一下张佐:“朕做了個统计。這段時間你们的奏疏裡,朕让人把你们說得多的词都摘录了下来,张佐,念给大家听听。”
“奴婢遵旨。”张佐打开了手上的一张纸,走上前朗声說道:“奉陛下旨意,摘录群臣奏疏辞句,计数如下:”
“……小人,计九十三次。”
“党附,计八十八次。”
“助逆,计七十九次。”
“蒙蔽,计七十四次。”
“江彬,计六十八次。”
“权奸,计六十一次……”
张佐就這样脆生生地念出群臣奏疏中的高频词汇,听的人沒见识過這样的表现手法,一时都有点懵了。
這些只是高频词汇,但他们对朝堂都是有了解的。从某些词出现的频率,那自然指向三大重要的话题:朝臣争斗、宸濠之乱、宦官乱政。
沒听王琼和梁储也出现在了高频词汇裡?
等张佐念完,朱厚熜指了指一旁那么多奏疏:“四位阁臣,六部尚书及堂官,内臣显宦……被各人指名道姓弹劾的几乎全囊括在内。在你们口中,個個论罪当诛。朕四天来看的奏疏,七成都是清除奸佞、党同伐异、人事纷争,二成是具体国事,這国事当中也只有寥寥数人拿出了個人方略。朝堂之上,一贯如此嗎?”
沒人回话。
朝堂之上,确实一贯如此,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是在彼此争斗。
這裡是帝国中枢,不同的人在同一個位置上,自然会起到截然不同的作用。
难道說任人用事不是最大的国事?
至于說其他国事,那不是一直有成例,也只是先凭個人能耐去出言建策,定下了方向和督办之人,让下面的人去办不就行了嗎?
何况此时是拨乱反正的时机,新君继位,本就会经历這样的风雨。
现在,人人都在揣摩着皇帝說這话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都起来吧。”朱厚熜看着谢恩起身的他们,“朕小时候在安陆听到乡民议论,說当官的啊,拉出来排成一排,全砍了或许有冤枉,隔一個砍掉一個就几乎都是罪有应得。杨阁老,对此言论,你怎么看?”
杨廷和被点了名,不得不站出来对皇帝突然說這些话进行驳斥:“此等愚民无知言论,陛下何须记在心上?”
“愚民?无知?”朱厚熜冷笑了一声,“那么朝臣们多年苦学,总不算愚民、无知了吧?在尔等奏疏中,我大明百官确实绝大部分都有罪啊,這不正說明了百姓见解之正确?”
“陛下,百官有罪无罪,有司自当依律核查。”杨廷和当然是知道朱厚熜话裡陷阱的,他也有答复,“兼听则明,還望陛下以国事为要,审慎处置。”
朱厚熜点了点头:“如何审慎处置?”
“当如陛下登极诏书所言,先清除奸佞、裁撤冒滥;再远离小人,临朝圣裁。劝学开科,任用贤臣;广开言路,澄清吏治;薄徭轻赋,施行仁政;君臣相佐,再致中兴。”
不论朱厚熜曾如何评价“弘治中兴”,杨廷和的思路是不会变的。
他现在說的,也代表大多数文臣的利益。
总而言之,不要折腾,让他们這些“贤臣”来代为牧天下。要亲自和贤臣们打交道,听贤臣的建议治理天下,不要被小人撺掇着穷兵黩武、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全是老套路,多少年以前尧舜圣君在位时就是這么干的,君臣穷尽一生的目标也只不過是回到過去传說中的时代。
朱厚熜轻叹了一口气:“這朝会若是一直如此說些虚的,那么以后不开也罢。”
杨廷和大惊失色,其他重臣也好不到哪去,顿时又全都跪了下来。
“陛下!何出此言?历朝历代,君王勤勉视朝则天下大治。如若不然,则奸佞横行,百姓罹难。臣之言有何不妥,竟令陛下有此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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