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土斷與商(上)
司馬睿既然有所明悟,動作一下子就加快了。
整個七月,一系列的任命以讓人眼花繚亂的速度下發,其中最重要的有三樁。
其中,最令人矚目的便是禁軍的調整了。
劉琨偌大的名氣,卻無法當中領軍,最終給了個太尉,屬於高高掛起,不給實權。
其實司馬睿很想用他,但大晉朝國情如此,不是皇帝想怎樣就怎樣的。
王舒王處明出任中領軍,成爲整個禁軍名義上的主帥。
山遐任譙國內史、西中郎將,監譙、歷陽、廬江、淮南四郡諸軍事,暫治蕪湖。
他保留了開府的權力,又駐京西重地,故被時人稱爲“西府”。
王舒住進了當年司馬睿爲鎮東大將軍時的府邸,掌禁軍,故曰“東府”。
諸葛恢罷侍中職出任鎮北大將軍,駐京口,領徐州刺史,監青、徐二州諸軍事,被稱爲“北府”。
山遐、諸葛恢這兩個人選幾乎是必然的。
司馬睿本心想宗室甚至自己兒子出鎮,以便掌握兵權,但凡事都要講力量對比。
世家大族給你兵權好讓你來殺我麼?
到了最後,也只能由既是世家大族,又與皇室聯姻的人出鎮,算是一種另類的“相忍爲國”。
東府、北府、西府之外,還有南府。
太興元年(328)八月初十,以王彬爲江州刺史、南中郎將,鎮湓口(今九江)。
四府都掌兵權,皆爲軍府。
再簡單點說,東府管禁軍,西府管豫州兵,南府管江州兵,北府管青徐兵——當然,東西南北四府都是“俗稱”,並非正式官職。
一切塵埃落定後,已是八月十四日。
正準備離開建鄴的諸葛恢來到了金城。
時已八月,一派秋收景象。
令諸葛恢感到親切的是,琅琊國的百姓種的是粟,而不是稻——其實這會江南種粟的不在少數,並非普遍種稻,甚至還有種小麥的,只不過很少就是了。
“今日便厚着臉皮留下來,叨擾一頓粟米粥。”走在田埂上的諸葛恢心情頗佳,笑着說道。
“還有許多要請教婦翁的地方呢。”琅琊王司馬衝故意用着比較親切的稱呼說話。
諸葛恢聞言,笑而不語,只看着前方的金城。
這座東吳時期修築的城池,將成爲新的琅琊王府,同時也是琅琊國屬官辦公的地方。
“琅琊國能得江乘縣割實土置臨沂縣,委實不易。”諸葛恢突然說道:“老夫也是渡江十年以後纔有戶籍。”
諸葛恢是哪裏人?按照當下來說,丹陽郡懷德縣人氏。
但懷德縣是一個只存在於紙面上的“幽靈縣”,只有一個縣衙位於臺城南七裏的某個宅院,該縣本身並無實土。
縣衙的主要工作就是登記戶籍,目前大約有一千戶人家,人員構成是:早期南渡幕僚、後期加入的官員以及司馬睿琅琊王府舊人、七大姑八大姨。
與其說是縣,不如說是檔案局。
但治金城的琅琊國、臨沂縣又不一樣了,他們有實土了,就是眼前這片剛剛豐收的地方,原屬丹陽郡江乘縣。
總共一千五百戶人家,多爲當年自琅琊國南下的百姓。
“不過——”諸葛恢又話鋒一轉,道:“置僑州、僑郡、僑縣,所有人都會叫好,可若給郡縣實土,就未必所有人都歡喜了。”
司馬衝聽得一愣,下意識問道:“婦翁何出此言?”
“殿下以後會知道的。”諸葛恢哈哈一笑,並不多加解釋。
看他那樣子,似乎南渡士族對此事褒貶不一。
司馬衝還要再問,卻見諸葛文彪突然說了句:“今上初至建鄴,一切鎮之以靜。流民蜂擁而至,居民苦之,於是馳山澤之禁,並無侵奪江東豪族土地之舉,如此十餘年。今日卻要土斷流民,其間煩難之處,夫君可自思之。”
簡單來說,司馬睿那幫子人剛至建鄴的時候,並沒有站穩腳跟,不好過於侵犯江東豪族的利益。但跟着他們來的流民可不少,總要生活吧?於是“馳山澤之禁”。
山川湖澤是朝廷的、是國家的,這是司馬睿唯一能利用的土地。
而山澤承載能力有限,這也是後來把流民攔在江北的原因之一。
十年之後,司馬睿漸漸站穩了腳跟,但當初跟隨渡江的流民卻擴散到了各處。
有的還在山澤之中生活。
有的“侵佔”吳人開發不過來的荒地耕作。
有的成爲豪族部曲莊客——很多南渡士族在丹陽、毗陵、會稽置莊園,弄走了大量流民。
還有成爲屯田軍戶的。
用腳趾頭想想也該知道僑置郡縣後,蒐括、登記戶口時有多麻煩。
幸好王導是支持這件事的,不然根本幹不成。
諸葛恢聽女兒這麼說,便看向她,笑道:“吾女堪爲內助,明年若能誕下子嗣,則——”
說到這裏,搖頭失笑,二人才成婚半年,太急了些。
幾人一邊走一邊說話,很快到了城外。
“咚咚咚……”鼓聲突然響起。
諸葛恢面色不變,司馬衝卻嚇了一跳。
“定有人在練兵。”諸葛恢說道:“道讓,他們都是你的衛士,以後要多加親近。”
“婦翁說得是。”司馬衝一副下屬的模樣,和他爹在王導面前別無二致。
“老夫去了京口,也要練兵了。”諸葛恢神色不明地嘆了口氣,似乎有些憂愁。
“我聞邵賊有府兵,於淮南大破山彥林,驍勇難敵,婦翁是要練府兵麼?”司馬衝問道。
“老夫倒是想,可也就只能想想而已。”諸葛恢苦笑了下,說道:“除非江東豪族都失心瘋了,願意獻出土地。今討要些僑郡僑縣,都要費盡口舌。難,難如登天!”
諸葛文彪聽了也有些神色怔忡。
邵太白能行此制,江東卻不行,如之奈何。
不過她沒有說什麼,沒那個心情,不想說。
諸葛恢第二天就走了。
這個時候,山遐山彥林同樣自建鄴離開,乘船西行。
他沒有先去蕪湖,而是來了一趟合肥。
原王導幕府參軍何充已經升任淮南太守,不過只領得合肥等七縣,只能算半個太守。
“梁人可有動靜?”山遐一下船,就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
“聽聞府兵已撤走。”
“爲何?”
“僕設法抓了兩個遊騎,聽聞其國內強遷匈奴,遂亂。”何充說道:“洛陽檄調左飛龍衛平叛。”
“北地也不太平啊。”山遐展顏笑道。
“銀槍中營還在,屯於壽春。”何充又道:“祖約部已撤出了成德,向西襲取了廬江陽泉故城,與廬江郡兵隔沘水對峙。”
何充說着說着,便讓人拿來了地圖,道:“以此觀之,梁人只重壽春。成德、陽泉、西曲陽三地多用來遮護外圍,王師若不去討伐,其多半相安無事。若大舉征討,則賊衆或傾巢而出。”
“他們想做什麼?”山遐仔細看着地圖,有些不解。
何充搖了搖頭,道:“這卻難以知曉了。”
山遐唔了一聲。
其實這樣也好,國中正在土斷僑郡、檢括戶口、整軍備武,一堆事情。
他監四郡軍民事務,同樣不克分身。
不過,經歷了之前的大戰,他也不會天真到覺得梁人什麼也不做,就在那文恬武嬉。
如果邵勳真是這樣的人,他又何德何能奄有北地?
這樣的亂世豪雄,定然有自己的野心,自己的抱負。
他對北地的改造十分深入,他在一步步建立他想要的王朝。
有些時候,山遐甚至顧不得敵對立場,想看看邵賊到底想要做什麼。
他這一生,能完成他的抱負麼?平定天下就花了半輩子,時日不夠了吧?
“不過——”何充想了想,道:“月餘以來壽春派了一些人至各縣。陰陵縣長曾降祖渙,後反正歸國,扣了幾個梁人。拷訊一番後,得知他們居然在蒐羅各色工匠乃至曾販貨至外郡的商徒。”
“嗯?”山遐一怔。
工匠還好理解,商徒有什麼用?
在山遐看來,士農工商,商是最沒用的。
不事耕業,相反攪亂人心。
邵賊好歹也是一代豪雄,怎生如此重視商徒?難以理解。
不過,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繼續觀察便是。
想到這裏,山遐收回思緒,說道:“次道,我不會在此多做駐留。合肥靠你了一定要守住。我心憂寒冬臘月之時,賊衆會大舉南下,萬不可輕忽。”
“是。”何充躬身行了一禮,道:“我已於城中囤積資糧、整備守具。合肥城高池深,未易輕克。便是打到最後一人,我也要將此城守住。”
“壯哉!”山遐讚道:“若各地郡守、軍將都有此等精氣神,國事復有何憂?”
八月十五日,山遐離開了合肥,乘船前往蕪湖,而被他念叨不已的壽春,則迎來了一批“客人”。
領頭的是一位名叫孫佐的老者,聽聞他是樂安孫氏子弟,且是夫人羊氏派來的話,張碩立刻明白該以何種態度對待——羊夫人之父羊玄之可是樂安孫氏的女婿。
老頭第一句話就讓張碩震驚莫名:“淮南何物最能生錢?”
見張碩不答,老頭也不強求,只嘿嘿一笑,道:“將軍可能爲我攻拔幾座茶山、竹園?”
說完這兩句話,老頭便飄然而去,口中猶自道:“世人皆贊竹柏貞,我卻愛其能生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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