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土斷與商(下)
“種糧之事,你等爲之,休要打攪老夫。”壽春城東淝水之畔,孫佐對隨從擺了擺手,然後繼續聽面前一老嫗說話。
“野蠶太多了,漫山遍野都是,沒人要啊,不值錢。”老嫗絮絮叨叨,臉上還帶着點詫異。
雖然口音很難懂,要人“翻譯”,但孫佐還是很感興趣,隨後拿起一個蠶繭,仔細看着,問道:“一年能收多少野蠶繭?”
這下不用老嫗說了,陪同翻譯的官員直接答道:“一年一萬多石總有的,多得很。”
“喫什麼?”
“自食槲葉成繭,大如柰,色綠。”
“郭義恭《廣志》言‘(青州)柞蠶食柞葉,可以作綿’,便是此物吧。”孫佐說道。
柞樹、槲樹,各個地方叫法不同。
其實何止青州、淮南東吳那邊都有過這種野蠶,只不過未必喫這種葉子了。
“河南民戶,年納綿三斤。”孫佐感慨道:“而淮南一年撿拾野蠶繭便有數十萬斤。綿可做綿衣,惜北地民人天寒之時苦無禦寒衣物。這不就是錢麼?滿地都是。”
“記下來。”他轉過頭,對一名年輕子侄說道。
“殺!殺!殺!”淝水東岸傳來一陣濃烈的喊殺聲,嚇了孫佐一跳。
定睛望去,原來是銀槍中營的士卒被拉到八公山操練。
“就知道打打殺殺。”孫佐悻悻地說了句:“老夫可是在爲天子趟出一條坦途大道。”
“知道怎麼寫麼?”孫佐又看向侄子孫鬆,問道。
“野蠶自食槲葉成繭……”
“回去要與諸州士人清談的,可不能這麼寫!”孫佐臉一正,道:“野蠶繭遍地,俯身可拾,不下二百萬斤,直抵數十萬戶民人一年綿租。土人嘗言‘此物淮南非多江南多’,而江南卑溼,民不用此物,棄若敝履。若販回北地,石崇、王愷亦不及我富。”
孫鬆目瞪口呆。
孫佐嘿嘿一笑,若無我勠力經營,羊夫人焉能如此受寵?
他很快便與老嫗作別。臨行之前,給了人家一匹絹作爲報酬。
淮南、江南是比較落後的,幾乎見不到品相這麼好的絹帛,一匹足夠老嫗用很久了。
喫罷午飯後,孫佐又走了幾處,隨意問詢。
孫鬆跟在後面,不停地記錄。
而就在這種記錄中,一個莊園的雛形便展現了出來。
八月二十日,孫佐回到了壽春,少府少監曹嶷也抵達了此處。
此人六月還在平城,兩個月後就來壽春打前站,端地賣力。
不過,他見到早上起霧,便有些疑忌,懷疑這是瘴氣。
“曹公勿憂,這是霧。”楊寶站在船頭,大笑道。
說話間,輕舟已順着黎漿水拐入了芍陂。
陂中已有十餘艘舟船,每船載有二三十名兵士,皆挎刀持弓,嚴陣以待。
曹嶷看了,不由得有些緊張。
“放心,江東水師已退。”楊寶說道:“廬江或有性習水戰之人,但多在南邊,北邊甚少。縱有,亦可搏戰。”
“看到那邊的水門了麼?”他手一指,道:“那便是鄧艾治芍陂時所修大香門。東吳全琮曾將其挖斷,芍陂屯田一片汪洋。晉時淮南相劉頌將其修復,故又可屯田,惜無人。”
“今得陽泉,芍陂北邊無憂。今冬但疏浚溝渠,恢復舊田即可,明年開春後便可耕種。”
“若賊人水軍再來,則如何?”曹嶷問道。
“張都督有意入冬後攻廬江。”楊寶說道:“賊人必在合肥重兵設防,攻廬江可出人意表。若能得手,還可全有芍陂之利,豈不美哉?”
“夏天打了,入冬後還打?”
“夏天不該打,入冬後正該打。”楊寶滿不在乎地說道:“兵,多得是。”
曹嶷無言可對。
“以後便在鄧艾舊田處屯墾。”楊寶說道:“若糧食能積滿邸閣,還能調來更多兵。”
曹嶷仔細看着煙波浩渺的芍陂。
依目前的情況來看,大概只能屯田五千頃。
如果能妥善修治陂池、灌渠,則能增至萬頃。
芍陂最多能灌溉的農田應該不會超過二萬頃。
但這已經很驚人了。
按照天子的計劃,稻麥輪作,一年兩熟。而這種能充分灌溉的農田收成往往很高,按五千頃計,初期一年都能積累五百萬斛糧,耕作個幾年後,還能大大增加。
有此糧草,定然能支持大規模的戰爭,在淮南地區攻城略地並非沒有可能。
卻不知道南朝督淮南軍事的是誰了,今後幾年,他不會有安生日子過的。
八月二十二日,曹嶷回到了壽春,立刻開始撰寫奏疏,發往洛陽。
秋雨淅淅瀝瀝洗淨了洛陽的塵埃。
政事堂內,丞相王衍拿起一封信,仔細看了好幾遍。
“茂弘啊茂弘,人力有時盡,休要掙扎了。”王衍嘆了口氣,將信件放下。
僑郡土斷,從長遠來看是必須要做的事情,但這事怎麼看怎麼小家子氣。
昔年劉弘鎮荊州,來了不少流民,他直接開禁山澤。山澤不夠,將張昌之亂後產生的荒地授予流民。所有流民戶口盡數編入本州、本郡。
但到了江東那裏,卻必須置僑郡了,是何道理?
當然,江東情勢複雜,他不好隨意妄言,但王導辛苦裱糊,他卻能政令通暢,兩相對比之下,心中還是很舒爽的。
“天子至何處了?”王衍喊住在旁邊整理檔籍的令史,問道。
“已至弘農。”
“怎生如此之慢?”
“兩位靳美人懷有身孕,故行程稍慢。”
王衍一聽,揮了揮手,示意他知道了。
起身到廊下欣賞了片刻秋雨後,王衍又慢悠悠地踱回了殿中,坐在邵勳特意爲他打製的書桌之後——省得跪坐。
單于都護府左長史何倫請於平城置坊市。
坊自然就是洛陽、鄴城、汴梁三地的裏坊,乃圍牆圈起來的宅院區。
坊與市聯繫在一起,顧名思義,用圍牆圈起來的集市。
之所以議置坊市,實源於一次奴婢買賣。
涼城大農徐澄之送了千餘奴婢至平城,少府少監曹嶷出錢欲買。按照慣例,無分男女老幼,一人兩匹雜絹——其實是一種產自河東、平陽的絹帛。
曹嶷以其所攜清河絹、河內絹柔且密爲由,提議一匹絹購一人。
徐澄之一開始答應了,但需請示代國太夫人王氏,最終竟被駁回,理由是西域胡商不認爲一匹清河絹、河內絹能值兩匹河東雜絹。
奴婢買賣最終沒做成。
這事其實很正常。
河東、平陽二郡本就不止一種絹,其餘各郡也不止一種。
王衍沒仔細數過,但大梁疆域之內幾百種絹帛總是有的。
有的硬一些,有的軟一些。
有的密一些,有的疏一些。
有的染過色,有的沒有。
有的帶彩絲,有的沒有。
有的甚至夾着麻或兔毛編織,有的全部是蠶絲。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絹帛這種東西,做出來本就是給人穿戴用的,自然依據用途不同織造不同種類的絹了。
再者,織工手藝有好壞織法也不一樣,自然絹帛價錢就不一了。
更別說還有新舊之分,一年絹和三年絹價錢天差地別。
你拿絹帛當錢用,說值一千錢,我說只值五百,爭執不休,屬實正常。
說白了,這種東西就不適合拿來當錢用。
但少府監庾敳不依不撓,勃然大怒,聽聞在官署裏罵了許久,話說得很難聽,總不離男女之間那點事。
王衍聽了只想笑,今上什麼德性還不知道嗎?一把年紀了,氣大傷身啊。
庾敳應該也上疏攻訐王夫人了,因爲天子知道了此事。
而他的應對之法讓王衍驚訝無比,天子居然要舉辦一場清談,召士人及商徒參會。
王衍思慮良久,總覺得這事不簡單。
或許並不僅僅與做買賣關聯,還有其他事情,且是天子多年來一直謀劃的某件事。
他猜不透,但非常好奇,迫切想知道天子在玩什麼把戲。
他總覺得,天子在將矛頭對準江南後,愈發不掩飾自己的意圖了。
“不幹正事!”王衍暗暗腹誹了一句:“些許阿堵物,比得了收拾天下重要麼?”
不過,交代下來的事還是要辦的。
王衍仔細想了想回憶印象中哪些士族家裏是做買賣的,結果發現,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
比起二三十年前,現在做買賣的士人是真的多。
賈南風亂政以前,天下大抵太平。在那會,太原王氏算一個,濟陰卞氏算一個,連帶着他琅琊王氏,都經營着一門或好幾門買賣。
但終究莊園遍地、塢堡成羣,大部分豪族還是自給自足,除了鹽鐵之外,有求於他人的少之又少。
畢竟,這就是士人的最高追求啊:自給自足,不求人。
梁國二十郡度田之後,事情慢慢起了變化。
很多豪族再也無法維持以前的莊園,開始習慣去集市上買東西了。
你別說,老妻郭氏養匠人做金銀器,行銷遠近,獲利頗豐。而在以往,莊園主多讓自家金銀匠人打製各種器具,幾乎不會去市上買,除非來了一批充滿異域風情的貨品。
今年又有十九郡在度田——其實去年已經清理過一次了,但天子不滿意。
度田完畢後,誰敢說天下會變成什麼樣?
王衍看不清,只覺有些迷茫,他好像已經漸漸跟不上天子的步伐了。
八月底,洛陽西郊出現了一支龐大的隊伍。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西巡結束,返回了忠誠的洛陽。
(白天有事,第三章晚上,應該不會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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