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阻遏
自襄陽而南,車馬絡繹不絕,無數丁壯將資糧器械輸送到前線。
甚至於,就連河面上都有大大小小的船隻在向南航行。船舷喫水很深,顯然滿載各色物資。
沔水下游稍遠處,東路軍一日攻破邔縣,復趨宜城,兩日破之,遂於城東南沔水上架浮橋,溝通東西。
數萬大軍沿着沔水東西兩岸齊頭並進,於十月二十日進抵鄀縣西北。
吳兵燒燬所有橋樑,與梁軍隔河對峙。
二十二日,黃彪率步騎數千人趕到。
當天下午,因爲下游出現了晉人舟師,黃彪便不再狂飆猛進,尋找了一塊相對開闊的地勢,下令於河面上打造浮橋,並下木樁阻遏敵水師。
二十三日,天空飄起了凍雨,河水冰冷刺骨,但諸多輔兵、雜胡依然被驅趕下了河,忙活不休。
一時間,“嘿嗬”之聲響個不停,冰冷的河道中全是嘴脣凍得發紫的丁壯。
鄀縣城內似有一部敵軍,人數不詳。
他們站在河畔用弓箭攢射,不過很快就被自沔水東岸南下的鮮卑騎兵衝散。
吳兵四處亂竄,但兩條腿如何跑得過四條腿,很快被一一剿殺,另得俘虜二百餘人,盡數驅趕入河干活。
鄀縣守軍自此不再出擊,只愣愣看着。
黃彪回頭看了下北方。
他們已經沿着沔水深入很遠了,襄陽那一萬多吳兵已成孤軍。
陶侃試圖用他們來消耗大梁軍力,委實打錯了算盤。
這種被山水環繞的堅城,除非用奇計,不然誰傻到用人命填?
“咚咚……”南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細小的黑影。
又等一會,黑影越來越多。
黃彪登上一處高臺,眺望遠方:原來是晉軍船隊。
旗號連連揮舞,片刻之後,一支騎軍立刻奔了出去。
河岸邊草色枯黃,一隊隊縴夫正拉着沉重的船隻前行。
船上站滿了水陸將士,死死盯着正奔過來的一隊騎兵。
馬蹄聲越來越近。
瞬息之間,數百名輕盈的騎兵已出現在了眼簾中。
他們與船隻保持着距離,正當船上之人面面相覷時,這幫人陡然加速,直接衝向了縴夫。
有人沒反應過來,直接被騎弓射死當場。
剩下的縴夫發一聲喊,齊齊跳入了水中,向船上爬去。
船上的吳兵反應了過來,弓弩齊發,瞬間射翻數騎。
鮮卑騎兵稍稍遠離一些,然後又如法炮製,靠近之後,再度馳射。
在他們的努力下,那些裝運資糧的“大肚”漕船手忙腳亂,紛紛下錨碇泊。
小船靠船工撐,稍大一些的戰船靠人划槳,此時倒還能堅持,不過也是亂得可以,整個船隊完全停了下來。
“咚咚……”鼓聲連響之中,許多戰船次第靠岸,放下搭板將一隊隊士卒送上了岸。
他們背靠船隻,結成一個個小陣,試圖與鮮卑騎兵大戰。
但很遺憾,方纔還冒死前突的鮮卑輕騎呼嘯一聲,又撤向了遠處,竟是不與他們打。
船隊之中,宋夏出艙奔上船頭,仔細看着。
“將軍,還要不要北行?”有人問道。
“襄陽被圍,我等豈能坐視?”宋夏回首看了一眼衆人,道:“我部爲先鋒,若都膽怯不進,如何救援襄陽?”
以襄陽消耗敵軍是沒錯,可若坐視其被久困,而援兵身影不至,如何有堅守之心?
況且,隔着這麼遠,就算敵軍圍攻襄陽不利,師老兵疲,倉皇撤退,你也不方便追擊啊。
不論怎樣,北上是肯定要北上的。
“傳我將令,下船列陣,邀戰敵軍。”宋夏不再猶豫,下達了命令。
衆人面面相覷,最後只能應道:“遵命。”
命令下達之後,吳兵也算令行禁止,瞬間便有三千人下船,緩緩聚攏,背靠沔水、戰船,結成了一個半月形的陣勢。
水師將士也將陸戰用的各色器械輸送過來。
阻礙敵騎衝鋒用的輜重車輛置於外圍,另有鹿角、拒馬槍等物,整整三千人彷彿刺蝟一般,根根尖刺向外張開着。
在這一刻,宋夏及三千吳兵彷彿北府軍附體,氣勢驚人。
只不過,就是不知道有沒有傻乎乎的北魏騎兵下馬衝鋒了。
戰與不戰的選擇權在人家手裏。
歷史上北魏選擇了送人頭,眼前這些鮮卑騎兵麼——
他們只遠遠遊弋着,似乎沒一點上前的意思。
而且,隨着吳兵完成結陣,接到消息匯攏過來的鮮卑騎兵越來越多,眼見着已經破千了。
信使往來奔馳着,再過一會,說不定還有更多的兵馬匯聚而來。
小土崗上,“竇”字大旗迎風飄揚。
竇勤安坐於馬背之上,看着前方空地上往來遊弋着的拓跋部騎士。
老實說,他弄不清吳人在搞什麼。
三千步卒上岸列陣,背靠沔水、戰船,如同刺蝟一般。
大陣前方還堆了許多阻礙騎兵衝鋒的障礙,陣中弓弩齊備,長槍如林。
擺出這個架勢,難道要我率騎兵衝過去,或者下馬步戰?
不會吧?不會吧?
世上真有這麼傻的鮮卑騎兵?這不是送人頭麼?
爾母婢!竇勤覺得敵將腦子壞了,你就是再等一百年,都不會有騎軍傻乎乎湊上去。
不過,敵將好像真的有點傻,竇勤看了一會,下達了一道命令。
很快,一支正在遊弋的騎兵接到了命令,猛然加速,直朝敵陣衝去。
及近,百餘騎橫向馳過陣前,騎弓連發。
步兵陣中射出了一蓬箭矢。
騎兵慘叫連連,十餘人次第落馬。其他人見了,一窩蜂向後潰散而去。
竇勤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很快又下達了第二道命令。
片刻之後又有約二百騎衝了上去,故技重施。
不出意外,他們也被步兵弓弩射得屁滾尿流,很快一鬨而散。
第三波人又上了。
許是有前面兩批人打樣,這一批足足三百騎兵剛剛靠近,被步兵大陣射翻了十餘人,馬上就大呼小叫着向後逃去。
撤退過程亂得一塌糊塗,沒有絲毫陣型可言。
“收旗,撤!留下一些馬匹,讓吳人看見。”竇勤也不管別人會亂成什麼樣了,只牢牢掌控着紇豆陵部千餘騎,井然有序撤退。
臨走之前,他瞄了一眼對面的吳兵,見到他們還沒動靜時,頓時有些失望。
不過,就在他即將轉過山崗時,卻見吳兵已經在搬去陣前的輜重車、鹿角了,立刻大喜過望。
吳兵確實動了。
戰場上遺落着數十匹孤零零的無主戰馬,前方數百步外,還有敵人來不及取走的上千匹馬。
宋夏早就盯着了。
梁人馬匹是真的多,多到他眼紅,竟然一邊繞圈盯着他們,一邊把換下來的馬在遠處放牧。只不過那會沒把握擊敗梁人,於是以固守爲主。可誰成想,這些胡騎士氣如此低落,三次衝陣不克,竟然倉皇潰逃了,連放牧的馬都來不及收。
電光火石之間,宋夏決定追擊!
哪怕追不上雜胡騎兵,也要把那批馬搶回來。
沒有人知道一匹合格的戰馬在南方有多麼金貴!
於是他很快做出了決定將僅有的數十騎撒了出去,一邊恐嚇雜胡騎兵,令其不敢回返,同時警戒,防止他們真的衝殺回來。
是的,他懷疑這是敵人的計策。
但很多時候,無非就是取捨而已。
這可能是敵人的奸計,也有可能不是,要不要賭一把?
宋夏選擇賭。
一千五百步卒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千人直衝山崗,面向方纔胡酋撤走的方向,另外五百人直奔牧馬地,以最快速度將馬收回來。
吳兵移動速度很快。
一千步卒很快搶佔了高地。
這裏到處是梁人遺棄的金鼓、飯甑、水囊,甚至還有幾面旗幟,可見走得非常匆忙。
宋夏帶着五百人經過時,心下大定,臉上也多了幾分喜色。
馬羣就在前方,已經可以遠遠看到了。
牧馬人似乎剛剛收到撤退的消息,這會正手忙腳亂地收拾馬匹。
“擊鼓!嚇退他們!”宋夏大喝道。
少一匹馬都是損失!
若讓牧馬人帶走這些戰馬,你上哪追去?
“咚咚咚……”激越的鼓聲響了起來宋夏卻是一怔。
這鼓聲有點遠啊,誰敲的?而且聲音也不太對,像是那種馬背上敲擊的鼙鼓。
嗯?鼙鼓?
“嘚嘚”的馬蹄聲突然響起。
宋夏猛然色變。
山崗之下,數百騎奔涌而至,直接抄到了他們的後方。
騎士嫺熟地操縱着馬匹,箭如雨下。
而在他們前方的牧馬之處,又有數百騎鑽了出來,滿面猙獰之色。
其他方向似乎還有馬蹄聲。
“中計也!”宋夏暗暗叫苦。
“結陣!靠攏!”他大吼道。
“咚咚咚……”這次真的是吳兵在擊鼓了。
差不多也是在這個時候,竇勤親率五百精騎,手持長槊大戟,蠻橫地插進兩部吳兵中間。
正在倉皇靠攏的吳兵猝不及防,被一衝而散。
“嗡!”背後箭雨再至,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宋夏身處戰場之中,真的搞不清楚敵人從哪裏鑽出來的了。他只覺四面八方都是敵騎,耳邊全是馬蹄聲以及己方步卒的慘叫聲。
完了,被包圍了。
他甚至都不敢猜測來了多少敵軍,他不知道!他不敢猜!
整整一千五百步卒被切割成了兩部分。
無數騎兵圍着他們,反覆拉扯、射箭,再拉扯,再衝,再箭雨覆蓋。
步兵驚慌失措,在野外無遮無擋,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人被馬槊挑起來,不斷有亂跑亂撞的人被撞飛出去。
陣型一點點消磨,一點點潰散。
到了最後,只剩數百人聚在小山崗上,利用騎兵上坡不利的劣勢,苟延殘喘。
“嗡!”又一隊騎兵從前方斜刺裏掠過,騎弓連射之下,宋夏大腿、肩膀各中一箭,頓時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咚咚咚……”河畔又響起鼓聲。
整個船隊幾乎都動員了起來。
不斷有人自船上下來,就連會操弓弩、會手持刀盾搏殺的水軍都上來了。
副將接管了指揮,旗號連連揮舞,口令之聲四起。
從空中俯瞰而下,上萬吳軍水陸將士結成了三個方陣,緩緩向前蠕動着。
他們很好地保持了距離,儘量不讓敵騎抄截後方、側翼。
上萬人戰戰兢兢地牆列而進,弓弩連發,驅逐前進路上的一切敵人。
鮮卑騎兵避開正面,繞至側後方襲擾。
吳兵很快停了下來,調撥了一部分弓手至側翼,試圖驅逐敵軍。
鮮卑騎兵很快散開,但仍然像狼一樣盯着他們。
山崗上的數百人見了,喜極而泣。
這些人立刻鼓起餘勇,向幾乎把岸邊塞得滿滿當當的主力大軍靠攏而去。
跑着跑着,鮮卑騎兵又聚攏了過來,綴在後面狠狠撕咬。
吳兵一路跑,一路有人倒下,最後只有約二百人逃出生天,沿着主力大陣的間隙向後退去。
竇勤策馬躍上高坡,手中還提着一枚血肉模糊的頭顱。
吳兵好像也不再前進了,害怕重蹈覆轍。
雙方就這樣遠遠對視着,彷彿都在認真審視對方。
吳人似乎第一次認識到了北地騎兵來去如風的戰術,只要地形足夠開闊,無遮無擋,且稍稍遠離河岸,就有被他們包圍殲滅的風險。
鮮卑人也見識了吳人利用船隻機動,同時背水列陣,用弓弩殺傷騎兵的戰術。
雙方都有大量殺傷對面的能力。
“撤!”在麾下騎卒消滅了最後一名吳兵後,竇勤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太陽漸漸西斜。
寒風吹過戰場,一片蕭瑟。
吳人很快解散了陣型,又撤回了船隊之中。
這一次,他們沒有繼續北上,而是順流南返。
失了主將,衆人士氣都有些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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