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合理戰術:大踏步前進,大踏步後退
十月二十五日,楊口大營內,陶侃倒揹着雙手,花白的鬍鬚在河風中飄飄蕩蕩。
長史周撫、司馬王愆期跟在身後。
今天風有些大,腳下雖然是巨舟大艦,依然不太穩當,不過二人早就習慣了,行走起來如履平地。
“從大略來說,我今已爲邵賊所致。”陶侃說道:“襄陽救不救?不救,坐視其吞我精兵強將、名城大邑。救,則彼必然百般阻撓,乃至趁機殺傷。”
王愆期聽了有些驚訝,問道:“明公,難道邵賊至今還未攻襄陽?”
陶侃仰首望天道:“縱已圍攻,仍未下也。建鄴君臣遠在數千裏之外,不知兵危戰兇,致有此事。”
周撫、王愆期相顧無言。
作爲幕府長史、司馬,他們當然知道陶荊州其實是不願意守襄陽的。
原因也很簡單,多年征戰,早就疲敝不堪,且離夏口、江陵太遠,不如遷民南下,以實江夏、江陵戶口,作長久計。
這就是陶侃事前的想法,奈何朝廷不許,反倒運來大批資糧、器械,嚴令不許放棄襄陽。
於是乎,他也只能在這個前提下,制定作戰計劃。簡單來說,就是用襄陽消耗敵軍的兵力、銳氣,現在看來好像不太可能了,陶侃居然二度萌生放棄襄陽的念頭。
當然,對陶侃的這種想法,兩人意見不一。
周撫覺得可以,不如只派少量兵士監視,一有不對即行南撤,退至東吳故都武昌。
王愆期則覺得應該守,即便當地已經打得民不聊生,快堅持不下去了。
襄陽是江夏、江陵的屏障。襄陽存在着,這兩地就能過太平日子,襄陽不存在,兩地就要進入戰時狀態了,日子比較難過。
但他們都不是做決定的人,沒用。
“明公,難道邵賊是拿襄陽吊着我大軍?”周撫快走兩步,跟到陶侃身後,問道。
“未必如此。”陶侃說道:“打仗哪有一定成規?邵賊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他一開始就是奔着襄陽來的,只不過襄陽城高池深,守軍亦不下萬人,難以猝拔罷了。且其兵來去如風,攻城乃最下乘的打法。不如放出去,看看能不能殲敵。”
“致人而不致於人……他若攻城,便致於我。不攻城,則我爲其所致。”
“這是大面上的。再說說臨陣對敵,此番宋夏便爲賊所致。我軍長於何處,敵軍短於何處,他本是知道的,但利令智昏,兵敗身死。”
“古人云‘天時、地利、人和’,邵賊盡起大軍南下,其實佔了天時。”說到這裏,陶侃轉過身來,看向周撫、王愆期。
周、王二人盡皆苦笑。
這個“天時”說的不僅僅是天氣,更多指代建鄴的新老交替,人心動盪。
人心一動盪,就有可能有人投敵,比如江夏李氏。
李充的投敵十分麻煩,導致江夏郡城落入賊手。
另外,這兩天有謠言傳播,說中廬蒯恆接受了邵賊襄陽太守的任命,反了!
如果此事爲真,那麼這也是人心動盪的一個反應。
當然,邵賊也挑了個相對不錯的季節,於深秋、入冬時分南下。
這時節當然是有疫病的,但不如夏天嚴重,對北人來說,可謂救命之時。
“地利其不佔之。”陶侃說道:“荊州用兵,水師爲要,越往南越需要水師,地利在我。人和——”
陶侃搖頭苦笑:“荊襄豪族首鼠兩端,人和已不盡在我手。”
“天時地利人和,我只佔地地利和半個人和,邵賊據有天時和半個人和,此仗,難矣。”
被陶侃這麼一分析,周撫、王愆期二人相顧失色。
現在他們終於明白爲何陶荊州不願守襄陽了。
越往南,地利越明顯,人越堅定抗邵。
越往北,水師優勢越小,人越發首鼠兩端。
古人已將軍爭之要說得清清楚楚,奈何建鄴胡亂指揮。
不過——或許也怪不得他們啊。
新君登基,上來就捨棄重鎮,面上略微須不好看。
“明公,還要救襄陽嗎?”周撫忍不住問道。
“先整頓一番。”陶侃沉默片刻,說道:“能救就救一把,看看能不能把人撤出來。”
這算救嗎?周撫、王愆期面面相覷。
“朝廷若追責……”周撫遲疑道。
“存人失地還是存地失人,朝廷總要做出選擇的,哪有存地又存人的好事?”陶侃嘆道:“邵賊號稱‘八十萬兵’固多虛言也,而我只能號稱‘十萬兵’,以十萬對八十萬,勝算幾何?不如南撤,把精兵強將留存下來,依託水師,能抗得一二。”
“今只有長江能擋八十萬兵。若強要說有無取勝之機,老夫不敢說一定沒有,但決計不在襄陽。”
“明公,勝機在何處?”王愆期聽得入神,遂問道。
陶侃沒有明說,只道:“致人而不致於人,天時地利人和,已道盡矣。”
說罷,便轉身離開,聲音還遠遠飄來:“讓陳修撤兵。汝南沒甚意思邵賊完全不爲所動。”
王愆期下意識應了一聲,眼神之中頗多茫然。
周撫則暗中尋思到最後怕是還要按照最初的方略打,朝命可違乎?
當竇勤帶着宋夏的人頭返回鄀縣時,守軍士氣大跌。
黃彪趁機組織大軍圍攻,黑矟左營一錘定音,攻破城池。
此城攻克後,再無人阻止他們截斷沔水了。
其實,也就宋夏當初沒再往前走走。如果抵達鄀縣附近,看到梁軍在河中下木樁的企圖,一定會明白他們的作戰意圖:他們就是想先喫掉襄陽,穩穩拿下,然後再圖其他。
陶侃對安陸易手的判斷其實是正確的,那就是一個意外,臨時抽調兵馬接管,暫時也沒有南下的意圖。
東路軍之外,西路軍輕取上黃、沶鄉,主力渡過沶水,往漳水方向挺進。
兩路大軍消息傳回的時候,邵慎正在城南峴山外轉悠。
昔年羊祜很喜歡登上這座山遊玩,如今山上甚至還建有紀念他的廟和碑。
而今時過境遷,峴山卻成了兵家必爭之地。
崎嶇狹窄的山道之上,此刻晉梁雙方的將士正在奮力搏殺,捨生忘死。
邵慎只略略看了幾眼,似乎不是很關心。
叔父是要求以圍困爲主,但他同時還有一個不便宣之於口的要求,邵慎卻是不能不執行。
峴山腳下,黃頭軍第二營嚴陣以待,緊緊看着正爆發激烈戰鬥的峴山。
捉生軍兩千將士則席地而坐,馬匹就放在身側,也是做好了隨時出擊的準備。
南陽樂氏的陷陣軍兩千甲士壓在山道正中的土牆後,弓弩齊備,驅趕着一批雜胡仰攻,將山道上的吳兵一點點清除,再度把他們壓回了城塞之中。
這是今天最後一次進攻了,如果不克,就鳴金收兵。
多日以來,已經有三千餘雜胡死在這一片了,今後還會有更多的人戰死。
攻城、攻山哪有不死人的?老正常了。
至於說逼得人家造反,那就呵呵了,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甚至於在歷史上的南北朝,也一直是這麼做的。不然的話,那句“吾今所遣鬥兵,盡非我國人”怎麼會那麼有名?
反唄,人家早就做好你反的準備了。
邵慎轉了一圈後,又在數百親兵的圍護下,轉到了襄陽城南。
這裏立起來很多木杆,每根杆子上都掛着不少人頭。
更有數十技藝高超的騎手,手持長矛,挑着戰場上割來的晉軍將校人頭,來回奔馳,大聲呼喊——
“宋夏已死,賊兵已退。”
“外無援軍,內無糧草,不降何待?”
“自縛出降,不失富家翁,遲則玉石俱焚。”
“襄陽非吳地,何必賣命?”
城頭偶爾落下幾支箭矢,但在一開始吃了點小虧後,騎士們十分機靈,小心翼翼地維持着距離,直到守軍調來的弩機,這才一鬨而散。
但消息已經傳播出去了……
鄧嶽站在城頭,仔細看着沔水南北密密麻麻的敵營,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圍城好些天了,梁人除了猛攻峴山之外,基本沒什麼動作。
都是打老了仗的人,鄧嶽一看就知道他們打算以圍困爲主。
圍而不攻,也是一種打法,就是比較耗費資糧,但看起來梁人不在乎。
看了南側之後,鄧嶽又轉到北側,看向沔水對岸的樊城。
樊城外更是靜悄悄,沒有一點大戰將起的意思。
鄧嶽不擔心樊城被梁軍攻破,他擔心的是守軍士氣低落,最終不戰而降。
這並非杞人憂天,因爲就連他自己都在懷疑。
梁人真的殺了宋夏嗎?援軍真的被阻擋於外,進不來了?
他不是看中那點援軍,守城兵力還是夠的,他看重的是襄樊與外界的聯繫是否通暢。
如果陶都督真的一直沒法殺至城下,那麼他們這萬餘人豈不是死定了?
敵人打都不用打,直接圍困到你糧食喫光即可。接下來難道喫人?
當然,也有可能圍城大軍先喫光糧食,堅持不住撤退了。
或者乾脆瘟疫蔓延,士氣低落,全軍失去戰鬥力。
又或者他們自己發生內亂,打不下去了。
究竟會怎樣,沒人知曉。
到目前爲止,鄧嶽還存着幾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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