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陛下可走華容道,也可徑下赤壁
十月底的時候,邵勳收到消息,陶侃組織大軍,沿着沔水北上,聲勢浩蕩,直撲襄陽。
這個時候,他正在淯陽樂氏老宅接見新降順的蒯恆、李充。
兩人一老、一中,都聽到了這個消息。
“陛下似乎不急於攻城略地?”蒯恆察言觀色,問道。
“存人失地,存地失人。這個道理,蒯卿可懂?”邵勳笑問道。
“若能殲滅陶侃數萬大軍,則江北之地難保,陛下英明。”蒯恆說道。
“野戰破敵,向來是一勞永逸之策。”邵勳說道:“跋山涉水,一城一池爭奪,要打到什麼時候?”
說完,邵勳慢慢踱着步子,又道:“荊州諸郡,卿以爲何處爲要?”
“當首推江陵。”蒯恆亦步亦趨,道:“前晉檢戶時,南郡一地佔荊州十六郡戶口四分之一,也就比荊北南陽五郡加起來略少。”
邵勳點了點頭,他確實很想得到江陵。
如果說荊州軍事上的重點是襄陽和夏口的話,那麼經濟中心就是江陵。
晉末以來,大體太平。
張昌、杜弢之亂平定後,基本處於和平發展狀態,已經十多年了。
除本地戶口外還安置了大量巴蜀流民、雍秦流民,現在戶口肯定不止五萬五千,可能上八萬了。
這還是明面上的戶口,實際則不知。
如此多的人口,已經足以支撐江陵成爲一個相對較大的城市了。
鄉村人口不論,江陵城可能已經有五萬以上的城市人口了,這在南方絕對算大城市。
與南郡相比,襄陽戶口只得其一半,且經過多年拉鋸之後,損失、遷徙了大量人口,已經衰敗不堪了——遷徙的人口,基本都去了武昌、江陵。
整個荊湘地區,人口並不是平均分佈的,而是以區域中心城市爲核心,點狀聚集,中間則是大片的人煙稀少或未開發地區。
簡單來說,荊湘未分治前,整個荊州地區第一大城市是江陵,第二大城市是長沙,接下來則是宛城、安陸、零陵、武昌、襄陽等地。
邵勳想取江陵,再正常不過了。
“陛下若想取江陵,確實得殲滅陶侃大軍。”蒯恆說道:“若做不到,就只有一條路,自當陽南下,即當年劉備攜民南撤之路。”
邵勳唔了一聲,問道:“華容道呢?”
蒯恆聽完,神色一變,急道:“陛下萬不可走華容道,實在太過危險。左近全是江河漫灘,若某年發洪水,還會被浸壞。一旦有變,緩急撤不出來,便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邵勳聽完,放棄了這個想法。
江漢這個地形,確實只有那麼幾條固定的路線。
他現在最現實的目標就是江陵。
這座城市還很富庶,人口衆多,一旦奪取,陶侃真的就只有依託長江防守的份了。
至於襄陽,那是給有志於北伐的政權準備的。
如果不想北伐,只能偏安一隅,那麼與江陵、夏口、武昌之間隔着洪泛區的襄陽就是孤懸於外的失血口。
“弘度,若自江夏南下,你可有方略?”邵勳看向李充,問道。
“陛下,只有順沔水南下,途經竟陵西境,直下——”李充說道。
“直下哪裏?卿可直言,朕又不是什麼心胸狹窄之人,但講無妨。”邵勳鼓勵道。
“直下烏林,遙望赤壁。”李充低頭道。
邵勳嘴巴張了張,然後又閉上了。
赤壁之戰老曹帶了八九萬人馬,一戰乾沒了一半,大部分是撤退途中損失的。
他好歹還有水軍呢,自己有什麼?
“那就取江陵。”邵勳打定了主意。
在這個地方,奇計無從施展。曹操當年也是分了一路兵馬往江陵奔去,邵勳現在也想這麼搞,不是英雄所見略同,而是用兵路線真的就這麼幾條,幾乎都是明牌。
“放!”鄀縣以南的沔水河面上,數十名精擅鳧水的壯士聽到口令之後,齊齊躍入水中,往岸邊游去。
前方的晉軍船頭,射來了大蓬箭矢。
鳧水壯士有的運氣好,哆哆嗦嗦游回了岸邊,有的就運氣比較差了,再也沒回來。
小船熊熊燃燒着,順流而下,直撲敵軍艦船。
晉軍水師總體還算鎮定,一陣喧譁之後,有人拿來叉子,死死頂住飄過來的火船,令其慢慢燃燒。
河面上時不時濺起大團水花。
那是岸上的霹靂車在往水中投擲石塊,不過很可惜,射程太拉了,根本造不成什麼威脅於是很快就停止了。
黃彪站在鄀縣城頭,仔細看着來援的敵軍。
看起來以水師爲主,不過船上應該還有不少陸師,就是不知道人數幾何了。
這一次敵人的規模比較大,且以那種可划槳的戰艦爲主。若不是這個季節多西北風,他們可能還會以帆爲動力前進。
“白天不行,晚上再放一批。”黃彪看了一會後,找來負責此事之人,說道:“後半夜再放。”
“遵命。”
黃彪揮了揮手,讓人離去。
火船燃燒的速度是很快的,被吳人用長叉頂住後慢慢燃燒、崩解、下沉。
有一些火船從寬闊的航道兩側駛過。
吳人同樣嚴陣以待,能推開就推開。推不開說明離得較遠,任其自去,慢慢燃燒沉沒。
火攻是有得手的機率,但條件比較苛刻。
比如西北風突然變成了東南風,而被火攻一方又麻痹大意了。或者即便發現了,但移動不便,來不及阻止。
爲了阻遏晉軍水師,黃彪想了無數辦法。
比如之前派輕騎攻擊對方拉縴的縴夫,那一次成功了,然後吳人也改變戰術,不再調動那種沒有動力又笨重無比的大船了——這種船的優勢是運量超大,能載運大量軍資,缺點是笨重遲緩,逆風、逆水時需要縴夫拉縴。
而沔水是向南流入長江的,自南向北,必然逆水。這會又是冬天,以西北風爲主,南風較少,不拉縴真沒辦法。
現在晉軍以槳帆船爲主了,少了一個弱點,於是黃彪又想起了火攻之術。
第一次失敗了晚上再來第二次。如果再失敗,隔幾天再搞,反正試一試總沒錯的,萬一人家大意了呢?
他當然知道,火攻不保險,於是學習楊寶的戰術,在河裏下木樁,阻止敵船北上。
這當然是有破解之法的,只不過需要時間。
若不是一時找不到材料,黃彪都想來個鐵索橫江了。
這一招同樣有破解之法,即派船隻上前,在船上架爐子,將鐵索熔斷。
總之這些戰法都是千百年來前人使用過的,算不得什麼新鮮事,也不具有決定性作用。
真正的勝負手,其實還是雙方如何發揮各自優勢,“致人而不致於人”。
軍隊的戰鬥力不是恆定的,你可以讓其下降。
比如喫不飽飯、身體不舒服、體力虧欠、人心惶惶等等,讓其戰鬥力從巔峯狀態跌落。
便是北方最精銳的銀槍軍,沾染上這些負面因素,也有可能被原本戰力遠不如他們的人聚而殲之。
對黃彪來說,他同樣需要讓敵人在無法發揮他們優勢的場合作戰,然後利用己方兵員素質強、戰鬥經驗豐富、騎兵衆多的優勢,一舉殲滅敵方。
南方有野戰能力的部隊不多,荊州軍團是其中最強的,如果不能將其消滅,那麼他們就有可能利用地形,找到機會咬你一口。
而一旦將他們殲滅,縱然己方部隊被困在補給不利、河湖縱橫的地方,士氣低落,皆欲歸去,撤退時也會安全許多。
黃彪是真的把握戰爭精髓了。
“嘩啦!”遐想間,沔水河道之中已有一根木樁被吳人艦船拔起。
“這誰下的樁?”黃彪大怒,立刻問道。
親兵將校立刻下了城樓,前去詢問。
片刻之後,押來一人。
此人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泣道:“將軍,冬日河水冰冷刺骨,很多人凍死在了河裏,便是上岸了,也是大病一場……”
“哪來那麼多理由?”黃彪一腳踹翻了他,道:“斬了!”
此人剛要大叫,直接被刀柄砸在嘴上,牙齒掉了幾顆。
親兵們像拖死狗一樣將人拖了下去。
“遣人,邀戰賊兵。”黃彪又下達了一道命令。
東邊雙方在鄀縣一帶對峙,而在西邊另一條戰線上,蔣恪所部則一路輕兵疾進。
義從軍兩千騎兵率先出發,連帶着配屬給他們的三千雜胡輕騎、左金吾衛會騎馬的府兵千餘人,攜七日食水,沿着漳水南下,直奔當陽。
一路之上,偶爾遇到城塞、塢堡,雙方只是遠遠對峙,並未大打出手。
只有少數幾次,有鄉間土豪仗着熟悉地理的優勢,堵在必經之路的橋頭,與南下的騎兵廝殺。
遇到這些人,唯有戰而已。
負責指揮的義從軍副督沮渠崇調撥左金吾衛府兵上前,往往一個衝鋒就擊潰了敵軍。
呃,一次衝不開怎麼辦?那就衝第二次、第三次。
沒有三次衝鋒還打不破的敵人!
到十一月初五的時候,他們抵達當陽城北不遠處。
縣令直接棄城而逃。
關鍵時刻,縣尉振臂高呼,聚攏人手,決意死守。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召集多少人手,城內百姓就紛紛向外奔逃。
其實他們主要是豪族,在僮僕的護衛下逃回鄉下,聚宗黨自保。
沮渠崇率鐵騎衝殺,驅散了這些人,然後順着城門直衝而入,斬縣尉於馬下,兵不血刃奪取了此城。
至此,陶侃曾經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襄陽那一萬多守軍完全就是人質!
你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整個戰局十分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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