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二章 江陵城外
大軍南下不過兩個月,就直抵江陵城下,可謂邵賊用兵以來打得最順的兩次戰爭——另外一次很顯然是西征涼州了。
西路軍都督蔣恪數了數手頭的部隊,已經有戰輔兵七萬餘人了,抵達前線的也有四萬多。
不是不想全拉來前線,一是後勤壓力太大,二是地形就那樣,沒法全部展開。
比如江陵城西北、東北的那些池沼、湖泊,他就很想填了。
按照《風土病》的說法,池沼離城這麼近招蚊子啊,容易孳生瘧病,當然這是以後的事情了。
他第一步對付的並非江陵,而是紀南城。
太守陶臻沒有跟陶侃擠在一座城裏,而是選了江陵舊城紀南作爲南郡郡治。
城內有三千兵,似乎還臨時徵發了部分僮僕,蝟集一團,堅決不出擊。
二十二日,蔣恪登高瞭望紀南、江陵二城,最終決定先攻打更靠北的紀南城。
他的風格和邵慎不一樣。
邵慎一直試圖引誘襄樊守城出戰,所以一開始並沒有挖長壕圍困。
蔣恪似乎並不指望守軍出來送人頭,於是第一件事就是在城外開挖壕溝,挖出來的土原地夯實堆成牆。
看到梁人這麼做後,紀南城頭的陶臻內心是有點慌的。
人家這是要把你圍起來,再慢慢整治。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如果沒有外部援兵的話,單靠內部強衝潰圍真的有點難。
不過,他是主將,不能把內心的擔憂傳遞給別人。
“諸君勿憂。”陶臻看了看跟在身邊的將校、士人,強笑道:“賊兵遠道而來,耗費甚大,必不能久持。從今日起,我等只需勠力同心,定能守穩此城。”
“謹遵府君之命。”衆人先是對視一眼,然後便有人大聲應道。
而第一個人跳了出來之後,其他人也不再說什麼,紛紛表態。
陶臻很滿意。
不過他很清醒,這會敵軍初來乍到,還沒動真格的。城內衆人還沒來得及暴露自己的想法,只能隨大流表態。
時日一長,必然會有分化,那時候就比較複雜了。
這場仗,比的就是誰更能堅持啊。
誠然,他們是打不過樑兵,但有東西能消滅他們,比如水土不服。
陶臻的目光又在馬氏、向氏子弟身上留意了一番,方纔就是他們前後腳表態,是最快的兩個人。
敵軍大至之前,宜城那邊有馬氏僕役趕來告哀,說邵兵軍紀極差,攻破宜城縣後索要糧草,馬氏族人稍稍推脫了一下,便被賊人攻破莊園。
可憐馬氏本就實力不濟,有晉一朝過得頗爲掙扎,結果現在全毀了——馬氏、向氏都是襄陽郡宜城縣豪族,前者出過馬良、馬謖,後者出過向朗、向寵。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劉備的原因,馬、向兩家在晉朝混得不太行,還不如龐家。
陶臻祖父是東吳揚武將軍,陶、馬、向三家聚在一起,直讓人感慨,三國過去那麼多年了,到頭來還是這麼些人在和“新曹賊”對抗。
陶臻很快下了城頭。
臨走之前,還不忘強調一句:不許浪戰。
衆人會意,更樂得如此。
比起陶臻,幕府參軍陶斌就更加謹慎了。
前些日子派出去的三百騎兵就回來一半,讓他痛惜不已。
江南本就少馬,騎兵傳統更弱,一下子損失百五十騎,真的肉疼。
武昌還有一些騎兵,不過他們的馬是從寧州取得的,相對矮小,不是很好用,衝起來也沒有氣勢,只適合拿來追擊敗兵。
二十二日,一批水師艦船開進了江陵城南的水寨。
入夜後,幕府長史周撫入城。
“道明,說實話這個城我是真不想入。”進了陶宅後,周撫便說道。
“長史莫非以爲這是龍潭虎穴?”陶斌笑着拍了拍手,讓僕婢端來酒食,與周撫一同享用隨口說道:“今日派人出城查探了下,賊軍騎卒很兇啊,把我的人都趕了回來。紀南城應該是被圍上了。”
周撫正想說這事呢,便道:“彥遐(陶臻)爲何不放棄紀南,撤回江陵?”
“你道他不想?”陶斌無奈道:“紀南乃南郡治所,如何輕棄?彥遐不願走,亦是尋常。”
“這也要守,那也要守,處處設備,則處處無備。”周撫嘆道:“若我在紀南,早就帶兵撤回來了,一同守江陵堅城,豈非更好?”
“事已至此,說那些作甚。”陶斌搖了搖頭。
僕婢端來了酒食,陶斌直接招呼周撫用飯。
兩人心事重重,各自默默喫完。
“我父來了?”收拾完畢後,陶斌問道。
“明公尚在華容。”周撫說道:“我帶了三千夷陵蠻兵前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水師亦已下寨,或用得上。”
“沒用。”陶斌直接說道:“若賊據守江堤,你可能衝破阻攔?真說起來,我父也沒料到邵賊鐵了心要打江陵吧?”
“有所猜測。”周撫說道:“不過手頭兵力就這麼多,猜對又有什麼用?邵賊擺明了兵多欺負兵少,明公也只能見招拆招了。”
“那麼,而今是何招?”陶斌問道。
“至少堅守數月,待到明年開春後,賊軍便難受了。”周撫說道。
“朝廷那邊,可有說法?”
“淮南在大打出手。吾弟(周)光剛率尋陽兵入芍陂,敗梁人水師。不過天寒地凍,他怕芍陂結冰,又撤了回來。”周撫說道:“徐州那邊也打起來了。賊將李重率部南下,圍城月餘,攻破了北凌。淮浦陳氏之人爲其所誘,舉衆而降,這會邵兵大概在清理淮北城邑。”
“淮浦陳氏爲何投降?”陶斌喫驚道。
“淮水南北拉鋸這麼多年了,陳家從一方豪族被打得家業大損,投降很奇怪嗎?”周撫說道:“或曰當年先帝於陳氏有恩,可先帝不是不在了麼?陳氏不想打了,如此而已。”
陶斌彷彿聽到了自己心底的嘆息。
怎麼這麼多人投降?恍如曹孟德南下荊州。
這要是水師再有人投降,仗還怎麼打?
“不說這些喪氣話了。”陶斌無奈道:“我陶氏家業盡在此處,怎麼也得守一守。邵賊打哪不好,非得盯上我家,真是晦氣。若大軍直下合肥,讓山彥林手忙腳亂,豈不是更好?”
他這話其實已經有點把荊州當做自家地盤的意味了。
這並不奇怪,蓋因荊州離建鄴較遠,不似歷陽、京口甚至湓口(九江)等方鎮好控制。
漢末之時,荊州和建鄴無關,甚至有些仇怨。若非東吳派兵襲取,此地更是蜀國地盤。
王敦等人一旦來了此地,和建鄴都有點若有若無的離心之感,自家其實也差不多。
有一次酒後,陶斌問過父親,萬一東邊有人造反,他會不會率軍救援。
父親明顯有些遲疑,雖然最後仍然點頭表示會率軍勤王。
邵賊大舉南下,即便最後勞而無功,被迫撤退,荊州也要遭難,陶斌不高興是正常的。
“夷陵蠻兵你留着吧。”陶斌收拾心情,說道:“在城外比城內管用,或能令邵兵如芒刺在背,無法全力攻城。”
“好。”周撫暗道這樣也好,便應下了。
接下來其實沒別的了就是相持。
紀南城外展開土工作業的同時,當陽以北區域則來了一幫荊州大族。
某處莊園外,陸陸續續馳來數百騎。
片刻之後,又有千餘甲士趕至。
他們架起長梯,兇狠無比。
在習嘏眼中,這些來自北地的府兵技藝非常嫺熟。
快速登上牆頭之後,數名莊園部曲大喊一聲,衝了過來,刀盾、長槍、大斧齊齊招呼,甚至還有人拿了一把長叉,將人推了下去。
府兵重重摔落地面,掙扎了兩下沒能起來。
不過很快又有第二個、第三個攀登上去。
一人手持大盾,死命往裏擠,另一人吼聲如雷,竟然把牆頭的部曲給嚇得愣了一下。
這名府兵手持沉重的木棓,迅疾橫掃,迭次掃落兩三人。直到角樓上一箭襲來,正中其面門爲止。
莊園部曲們這才反應過來,紛紛上前,在付出數人傷亡的代價後,將牆頭另一名府兵擊殺。
但攀上來的人越來越多。這個莊園也不像是下了多少血本的樣子,無法和北地那些又高又堅固的塢堡比,拼死抵擋一番後,便被府兵驅下了牆頭。
角樓上的弓手有點本事,連續發箭,又擊殺數名府兵甲士,直到被人順着飛棧衝過去斬殺爲止。
“真是狠辣。”習嘏暗歎一聲,收回目光。
很快,他發現城南湖沼中的數十艘大小船隻有開拔的跡象,心中一動,立刻遣人飛馬上前,大吼道:“黃和,逃得了今日,逃得過明日麼?”
聽到這聲大吼,一漢子自船頭奔向船尾,問道:“汝何人?”
“此乃習公在勸諭爾等。”
“哪個習公?”黃和聽到“習公”二字時其實已經心裏有數了,但還是問道。
“還能是誰?故山公幕府習參軍。”
黃和心下一驚,原來是習嘏。這可是荊州大族,於是緩了緩,道:“習公不在襄陽榮養來此地作甚?”
“無他,救你全家性命。”來人繼續喊道。
這個時候,習嘏快走幾步,站到湖畔草地上,手搭涼棚,看向湖中大大小小的船隻,笑道:“白魚郎把家中部曲都帶來了,不怕承民洲被人奪佔了?別人不知你巢穴,老夫能不知道?速來見我。”
湖中一時鼓譟起來。
習嘏的話很多人都聽到了。
是啊,如果有人帶路,梁軍大舉殺過去,他們的妻兒老小怎麼辦?或許可以乘船逃離,但必然要捨棄不少家當,損失會很大。
黃和察覺到了衆人的焦慮,沉默片刻之後,招了招手,讓一艘小船靠過來,然後下到船中。
小船慢慢撐向岸邊。
習嘏就站在那裏氣定神閒。
不遠處來了數十名全副武裝的甲士,個個腰懸弓刀,手持長槍、步槊、重劍、大斧,似乎一有不對就要衝上前來,將他們斫成肉泥。
黃和膽子也是大的,在距岸十餘步的地方纔停下,仔細打量了一下,道:“真是習公。”
習嘏冷哼一聲,道:“白魚郎好生糊塗啊!”
黃和一怔,道:“此話何解?”
習嘏指了指他身後那些人,道:“此輩經年生活在水上,白魚郎你更是精擅水性。陸上搏殺,你不如大梁天兵。可若水面搏殺,老夫也不諱言,你比天兵強,他們不是你的對手。今洛陽天子正四處招募水上健兒,你若率部來投,不但可免殺身之禍,還有富貴傍身。此中道理,便是三歲小兒亦懂,你還猶豫什麼?”
黃和大張着嘴巴,有些愣怔。
“過來!”習嘏招了招手,道:“昔年你在江上殺人越貨,誰幫你平的事?”
黃和聞聽此言,立刻反應了過來,心中暗罵:搶到的財貨難道沒用來賄賂你?
不過他不是傻子,此刻斷然不能這麼說,只下意識問道:“我曾在漳水邊燒過糧車,這……”
“多大點事!”習嘏聞言哂笑,道:“先前分屬南北,各爲其主而已,說得過去。今只要誠心來投,可既往不咎。”
黃和有些掙扎。
習嘏見了,面現不悅,直接一甩袍袖,道:“冥頑不靈之輩,死不足惜。”
“公且留步。”黃和心下一急,直接搶過竹蒿,麻利地將小船撐到岸邊,然後輕盈躍下,拜倒在地,道:“某願降,願降矣。”
習嘏這才轉過身來,道:“非得刀架脖子上才能醒悟。罷了,老夫便爲你說項一番。你還有些狐朋狗友,可一併招來,至蔣督帳下聽用。”
“遵……遵命。”黃和站起身,再施一禮,應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