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人口
整個二月下旬,竟陵、江陵到襄陽的道路上,到處是北歸的部伍。
車輛上滿載各色物品,錢帛自然不用說了,但最離譜的是,各色生活用品也被裝得滿滿當當。甚至於,很多粗笨的東西不適宜用車輛運,已經在考慮楊水是否安全,能不能用船隻運輸了。
如果可以的話,甚至能通過河道經襄陽一路北運至方城口附近。陸路轉運一小段距離後,進入宛葉走廊,又可以改用小船運輸一段距離,最後進入汝水,抵達梁縣,再轉陸路至伊闕口,然後再水運……
聽起來有些麻煩,水轉陸、陸轉水,還要換船。但比起純陸路運輸還是節省太多了,因爲這條上千裏的道途上,可水運的部分超過了七成。
裝船運輸的多爲大件。
別笑,傢俱都有。因爲有人交不出贖城錢,就拿物品來抵,估算價值的時候很喫虧,但沒有辦法。
甚至就連寺廟、道觀都要交錢!沒有人能免,主打一個一視同仁。
真沒錢?那就上工地。
江陵外城破了一個豁口本來不算很大,但在後續進攻中,梁軍拼了命地擴大這個豁口,整得太不像樣了,現在需要修一修。
另外,朝廷有意在城東修建堤壩,然後建一座水城,通過運河連通水城及湖泊,便於船隻進出——晉國水師如果攻來,孱弱的梁國水師可以撤進水城內,不用再像現在這般東躲西藏,這一條河灣內藏幾艘船,那片蘆葦蕩再躲一部分,實在太難看,沒有一點王師的威嚴。
總體而言,作爲征服者,梁軍還是頗具王師氣象的,沒有亂來。
銀槍、黑矟、義從、落雁等軍作爲中流砥柱,打仗厲害,鎮壓叛亂分子也厲害,堪堪維持住了局面。
當然,也有日子比較難過的羣體,比如未及逃走的晉國官員、將佐以及支持他們的豪族,則被統一清算,全體發往岢嵐、廣寧、雕陰、上、新秦、隴西等郡。
粗粗一算,配流邊疆者數千口,規模相當不小了。不過,貶謫罪人移民實邊的方式是自古以來的老伎倆了,涼州的那些地頭蛇在漢時都是罪人。
二月底,第一批班師的兵馬抵達襄陽。
邵勳在蔡洲島上接見了幾個部落酋帥,其中就包括來自張掖、西海那一片的折掘部。
這個部落曾經先後依附乞伏、乙弗氏,與禿髮鮮卑常年廝殺,後來被王雀兒率軍突襲了一番,今又遣兩千丁壯南下,打到現在,戰死、病歿者不下千人,已然損失過半,算是非常典型的雜胡部落狀態了。
邵勳好整以暇地行走在蔡洲島邊緣的土堤上,看着漸漸漲起來的春水,只覺心曠神怡。
襄陽的景色,卻有幾分不同於北地的美麗。
“石城之戰,你部不避箭矢,直衝敵陣,有功。”邵勳提前做了功課,一樁樁數着折掘部的戰功。
“後奉調西行,下馬攻城。紀南城告破,有你部一分功勞。”
“打江陵之時,軍中疫病蔓延,你部仍然攻了兩次城,還上馬擊退了賊將周撫部的一次偷襲。”
“如此種種,確實是下了大力氣的。”邵勳說道;“戰死者,朝廷給絹兩匹,朕念你部作戰勞苦,再加一匹。”
折掘木閭頭聽了,立刻拜倒於地,道:“謝陛下厚賞。”
邵勳並不看他,只眺望着綺麗的江景,好似不經意地問道:“立功將士可有願意留下來的?”
折掘木閭頭剛剛起身,一聽就愣住了,這是要……
邵勳停下了腳步,嘆息道:“將士提着腦袋賣命,朕又何忍苛待他們?若有功勳,自可授田。陣亡、病歿將士家眷,若有願來荊州的,亦可授田。”
話說到這份上,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折掘木閭頭敏銳地意識到,天子好像盯上了他們手裏的人口?
即便是老弱婦孺,在草原上都是有價值的。
老人、少年可以騎馬射箭,只不過沒青壯那麼厲害罷了,同樣也可照料牲畜。
女人更不用說了,可以生孩子,增加部落人口。
草原部落兼併很常見,除非實在是世仇,一般不會胡亂殺人打服後吞併就是了,甚至被征服部落的氏族頭人依然可以掌控自己這個氏族的人口、財產,這都是千百年來的固有傳統。
簡而言之,人口是財富。
“陛下,我部牧人可都只會放牧啊,他們不會種地的。”急切之間,折掘木閭頭想到了一個理由,他都爲自己的機智感到佩服。
“那有何難?學就是了。”邵勳大笑道:“再者,襄陽地廣人稀,可供放牧之所太多了。願意留下來的人,可先放牧維持生計,慢慢再半耕半牧,總能學會的。”
襄陽可以放牧嗎?當然可以了。
事實上襄陽的條件還不錯,只不過需要改造,同時給其一個安全的外部環境。
歷史上唐代就在襄陽廣設牧場,抓到的突厥俘虜也大批量往“山南東道”流放——山南東道相當於此時的南陽五郡(唐鄧隨)、襄陽、江夏、竟陵(襄郢復)等地。
只不過疏於管理,任其“以弋獵爲生”,長期與漢人雜居生活後,生生帶壞了當地的風氣,形成了著名的蔡賊。他們白天種地,晚上搶劫,驢騾馬匹養殖十分普遍,民風彪悍無比。甚至還有集體坐船去江西劫掠,滿載而歸之人,非常離譜。
如今襄陽的條件肯定遠遠不如唐代那會,但這種蠻荒地帶總要有人開發的,邵勳缺的就是人。無論什麼人他都要府兵“餘丁”、內附部落乃至生口奴隸,他都要。
所以,他今天張口要人並不奇怪,因爲他想這件事情很長時間了。
襄陽及以南諸郡不開發好,經濟不恢復的話,戰爭成本就會增加,這是很明白的事情。
折掘木閭頭被邵勳的話逼住了,心中微微有些惱火,卻又不敢說什麼,只能囁嚅道:“襄陽卑溼,草原的雄鷹若來,恐怕就飛不起來了。”
見邵勳面色不悅,折掘木閭頭又加了一句:“臣回去問問,應有願意留下來的。”
邵勳面色稍緩。
他知道,折掘部雖然跟着乙弗氏屢戰屢敗,但實力還是有的,還想回到張掖、西海去當土霸王,所以對於人丁十分着緊。
但河隴一帶還有很多比乞伏、乙弗、折掘、盧水胡等更小的部落,他們這一次可是真的元氣大傷,會不會擔心被別人吞併呢?
草原很現實的。即便一個大的部落聯盟——如乙弗、乞伏聯盟——其內部也是分三六九等吧,實力不濟就要被人欺負。
比如,邵勳要徵發人丁打仗了,給三千個名額,你說部落聯盟會怎麼湊這三千人?
再比如,禿髮鮮卑突然越過祁連山,攻打乙弗聯盟,或者東進攻打乞伏聯盟,廝殺起來,誰幹最苦最累最危險的活,都有講究。
手腕高的聯盟首領可以居中平衡,讓大家都服氣,可手腕一般的纔是最常見的。
這裏面的水可深了。邵勳甚至懷疑,有些本來就只有一兩千、兩三千人的部落,在死掉一半丁壯後,還敢不敢回去?如果有中原的牧場給他們,願不願意遷徙過來?
可能有人不願意,但肯定也有願意的,特別是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
邵勳很快放過了折掘氏,又看向其他部落酋帥。
幾人即便不會漢話,聽人翻譯後也慢慢明白了,一時間神色各異。
片刻之後,回答與折掘木閭頭類似,表示要回去問問。
邵勳也不逼迫,只笑了笑,吩咐親兵取來幾車財貨,分發給衆酋帥們,這是給他們私人的獎勵。
除此之外,依照出兵人數、作戰頻率、傷亡數字不同,會授予他們勳官——沒什麼太大的意義,連俸祿都沒有,但畢竟有官服、印信和依仗,儀式感滿滿同時也有助於提高他們的地位,勳官也是官嘛。
當然,也不是一點實惠沒有。
邵勳還給了他們一些名額,比如自家適齡子侄入洛陽太學、汴梁國子學讀書,將其列入胡姓(虜姓)門第等等,都是現實的好處,且對一個家族的長遠發展至關重要。
邵勳的目的不是要消滅他們,而是安撫加控制,最終慢慢收服、同化。
他知道這些酋帥們不會完全滿意,但天底下哪有那麼好的事情?
他徵發豪族部曲、莊客上陣打仗,人家滿意嗎?
他搜刮士族錢糧,還度他們的田,人家滿意嗎?
爲何歷朝歷代開國初期修宮殿、道路都成本極低,而後期要攢好多年錢才能修一座宮殿呢?因爲開國初期的人基本都是從亂世走過來的,他們深知亂世的可怕、殺戮的殘酷以及生存的不易,所以更能忍、更能喫苦、更能賣命。
不滿意就造反,咱們接着打便是!開國皇帝就這德性,邵勳也不是什麼好人,你自己掂量掂量即可。
送走一衆酋帥之後,三月初三,邵勳又在蔡洲島上檢閱第二批返回的部隊。
他們比較特殊,年歲也不大,基本都是來自洛南的府兵、部曲子弟。
邵勳對這件事比較重視,因爲處理好了,對人口日漸增多的府兵家庭有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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