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積壓事務
邵勳一一接見諸公、諸衛將軍、三院武臣、臺閣高官,一邊接受他們的恭賀之語,一邊聊些荊土見聞。
上番的府兵將士滿頭大汗,竭盡全力維持着秩序。但還不夠,隨駕班師的黃頭軍第一營也被借調了過來,四處建立崗哨,佈置防線,同時還派出相當人手,進入人羣之中,仔細觀察。
但老百姓的情緒還是高漲,“吾皇萬歲”的呼喊聲此起彼伏。
自永嘉開始,洛陽迭經戰亂。
曾經有幾年,正經百姓居然沒幾個了,要麼是住在城裏的公卿巨室及其僮僕,或甘冒奇險來洛陽討生計的匠人、商徒,又或者是禁軍家眷,城外就只有孤零零的塢堡,且還一年比一年少。
而現在的洛陽百姓,不但城裏人的結構發生了重大變化,城外還多了很多新禁軍家眷、府兵家庭以及度田分地的前塢堡莊客。
簡單來說,他們多爲新朝的受益者,至少在這一代人老去之前,對大梁天子是非常感激的。
這就是新舊鼎革的具象化一角。
當然,如果是直接篡位,格局不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梁朝固然不是那種將天下徹底打得稀巴爛以後重建的王朝,但也不是直接繼承前朝,算是介於兩者中間吧,畢竟很多地區的戰爭拉鋸還是很慘烈的,天災也很殘酷。
入得宮中後,邵勳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望父母。
時隔半年,父親還是那樣子,母親卻衰老得更快一些,因爲冬天生過一場病,雖然痊癒了,但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消耗了不少精氣神一樣。
邵勳陪父母坐了一下午,就好像三十年前的東海鄉下,父母陪着他一樣。
這個世上,能讓他感到重要的人不多了。
王惠風曾經說過要束縛住他的豺虎之心,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些鎖鏈會一條條崩解。
他比這些人都年輕,他的晚年無人能制,只有靠他自己。
四月十七日,邵勳於太極殿舉辦朝會。
後世有人笑言:“小事開大會,大事開小會”。
誠哉斯言!
朝會基本上是歌功頌德,文臣武將們用各種溢美之詞讚頌本次南征,暢想大梁不日將一統天下,萬國來朝。
邵勳耐着性子聽完後,宣佈散朝,然後把丞相王衍以下諸位重臣都請到了九華臺,登高望遠,開始談“大事”。
“南征以來,北邊也不少事。”邵勳開門見山,說道:“丞相先說說宇文鮮卑之事。”
在座的除丞相王衍之外,還有太尉羊冏之、尚書令褚翜、左右僕射梁芬、陳眕、光祿大夫羊忱、侍中羊曼、中書監張賓、中書令庾亮、中書侍郎沈陵、太常卿崔遇、祕書監盧諶、少府監庾敳、禁軍三院監等十餘人,基本囊括了各個核心部門。
王衍是丞相,總攬軍政事務。但在大梁朝,其實還是各個部門自行其是,最後向王衍彙報一下,由他批准罷了。
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兩條是以後肯定要罷廢丞相的,同時王衍理政能力很一般,他就不擅長治理國家。
此時見邵勳問話,王衍理了理思緒,用日益蒼老的聲音答道:“去歲初冬,慕容鮮卑大集諸部,出動步騎數萬人,猛攻宇文鮮卑諸部,大破(宇文)乞得龜。”
“乞得龜被追索甚急,一度逃過索頭川,進入拓跋鮮卑地界。代公下令集兵數萬防備,慕容氏乃退,毀宇文氏城池,掠其婦孺工匠東歸,另得牛馬羊駝等畜百五十萬頭。”
“開春後,乞得龜返回舊地,收拾餘衆,聲勢大不如前。不少部落離其而去,大部歸降慕容氏,另有少許西行,歸附代國。其中就有當年拓跋紇那的部衆。”
邵勳聽完問道:“拓跋紇那今安在?”
“二月時死了。”王衍說道。
“怎麼死的?”
“爲代國太夫人鴆殺,王氏並其部衆數萬人。”王衍看了邵勳一眼,說道。
邵勳微微一愣,旋又笑道:“王夫人真乃女中豪傑。”
去年十月的時候,王夫人爲他生下了一個兒子,養在長春宮。
今年正月剛過,事情瞞不住了,有人藉此事發難。
王氏殺了跳得最歡的一個部落首領,其姻親趁機作亂,很快被平滅。
此事做下,有些人雖然不敢叛亂,但可以用腳投票。
有人去投拓跋翳槐,因爲這是個真·拓跋子孫當家的政權,沒被鳩佔鵲巢;
有人誰也不投,負氣跑路,與更遠方的部落雜居、融合;
甚至還有人投靠拓跋紇那,結果這次傻眼了,又在慕容鮮卑的威脅下重歸拓跋聯盟,而慕容鮮卑的威脅對拓跋鮮卑也不純粹是壞事,至少讓代國的既得利益者的人心稍微凝聚了一些。
邵勳聽完王衍的介紹,說道:“鴻臚寺選人出使一趟慕容鮮卑,看看他們到底想要什麼。另,以李重爲幽州刺史、鎮北將軍、都督幽、平二州諸軍事,即日赴任。徐督人選,另行委派。”
“遵命。”王衍應道。
“第二件事——”邵勳看向褚翜,道:“謀遠,度田有些慢了,今年年底之前必須完成。”
“是。”尚書令褚翜應道。
從去年七八月間開始,十餘郡度田,進度確實有點慢,畢竟進入深水區了。
軟磨硬泡、消極怠工、賄賂官員等事情一大堆。尤其是在南征開始後,有些人心思活絡了,河北甚至有人公開造反,雖然被鎮壓了下去,但耽誤了很多事情。
度田不是一道命令就能完成的,進度快慢以及徹底程度取決於你的官僚執行團隊,他們是會受很多因素影響的。
擊敗陶侃,獲得襄陽、江陵之後,進度猛然快了起來,或可從中窺得奧妙一斑。
反過來講,如果梁軍繞過襄陽、江陵、安陸、楊口、竟陵等城池不打,南下飲馬長江,看似威風不可一世,最後等到三月間,佔不住地盤,被迫撤兵,敵軍趁勢追擊,“士馬死傷過半”,你猜猜他們是什麼嘴臉?
所以,許多事情並不是孤立的。
邵勳要求今年年底之前完成這一波度田,就是最後的警告。
若不行,他誰也不打了,就打北方士族。
搞亂天下就搞亂天下,死傷枕藉就死傷枕藉,看看誰先眨眼認慫。
“第三件事。”邵勳看向庾敳,道:“卿來講。”
“是。”庾敳行了一禮,然後拿出十餘本書,分遞到邵勳及其他人手中,道:“此乃《東觀漢記》第一冊,雕版成陽文,以新墨刷印而成。”
邵勳快速翻了翻。
他不是看內容,主要看字跡。
其實還是有缺陷的,有的字清晰,有的就很淺,但比起之前經常出現大量飛白的現象已好太多了。
放下書冊之後,說道:“朕知道了。”
他不打算再等了,湊合用吧。
雕版印刷成本比活字印刷低太多了。
活字印刷從發明出來那一刻起,在市場競爭中就處於完敗狀態,一直到明清,幾乎都是雕版印刷的市場。
活字印刷技術,說難聽點,在古代生產力水平下,比較適合西方字母文字,不適合象形文字。
這種技術在市場競爭中勝過雕版印刷,要到報紙出現的年代了,因爲那玩意每天內容都不同,雕版印刷就不適合了。
現階段推廣雕版印刷,只是爲了普及知識,培養更多識字之人,邵勳不打算趁機加私貨做別的。
不過,在識字率提升之後,他會嘗試推廣一種炸裂的政策,即統一各種經典書籍的釋義。
在這會,某家治某書,世代相傳,基本都打出了名氣。
比如你要學《尚書》之類,最好去汝南,這不是開玩笑,人家有最高解釋權。
要想推翻某個家族在某書上的統治地位,也不是不可以,清談時公開辯論,駁倒他們,展現出你對經典更深的理解,名氣傳揚出去後,解釋權漸漸就落到你手裏了。
現在的士族有莊園、有部曲、有錢財,看着像是大號土豪,但很多人似乎忘了,他們最初其實是學閥,而不是財閥、軍閥。
只不過從後漢開始,經過二百年的發展,學、軍、財閥漸漸合而爲一了。
階級固化的程度是一步步加深的,士族的定義也在一步步改變,現在純靠文化揚名的士族大概不多了。
統一釋義標準,這是核彈級的改革,必將嚴重觸犯士族利益,與度田也差不了多少了。
所以邵勳打算裝不知道可以這麼做,慢慢來,先解決其他事情,同時把知識普及開來,一步步溫水煮青蛙,最後再水到渠成。
所以在朝臣們嘖嘖稱奇看着《東觀漢記》的時候,邵勳站起身,將中書侍郎沈陵喚了出來,低聲道:“聽聞沈卿有一孫女,國色天香……”
沈陵聽了,臉色精彩無比。
邵勳細細觀察,發現他是有點猶豫的,似乎壓根不想攀附皇室,更想明哲保身。
不過沈陵最終還是說道:“陛下有命,臣不敢不從。”
“卿何憂也?”邵勳故作不悅,然後又拉着他的手,笑道:“昔年朕爲越府家將,卿爲僚佐,今又爲親家,此非天意乎?邵、沈兩家必將同享富貴。”
好在邵賊沒說當年我們是同事,現在是君臣,你有沒有不自在?如果沈陵回一句老天都不恥以陛下爲子,那就更絕了。
“過陣子可讓你孫女入宮,讓裴貴嬪瞧瞧。”邵勳鬆開沈陵的手,說道。
“臣遵旨。”沈陵暗歎一聲。
嘆息的同時,也稍稍有那麼幾分期待。
江南風物,他已是多年未見。
好想回到年少時長大的宅子去看看啊。
少時玩伴還在嗎?
少時傾慕的女子還在嗎?
年老致仕之時,能在故鄉安度餘生嗎?
他想回吳興看看,住住舊宅,聽聽鄉音,見見故人,如果天子願意以他爲方面大員南下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