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页 作者:张爱玲 fontfamily:楷体_GB2312;color:#9F0000" 七巧的一只脚有点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脚。仅仅是一刹那,她眼睛裡蠢动着一点温柔的回忆。她记起了想她的钱的一個男人。她的脚是缠過的,尖尖的缎鞋裡塞了棉花,装成半大的文明脚。她瞧着那双脚,心裡一动,冷笑一声道:“你嘴裡尽管答应着,我怎么知道你心裡是明白還是糊涂?你人也有這么大了,又是一双大脚,哪裡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沒那個精神成天看着你。按說你今年十三了,裹脚已经嫌晚了,原怪我耽误了你。马上這就替你裹起来,也還来得及。”长安一时答不出话来,倒是旁边的老妈子们笑道:“如今小脚不时兴了,只怕将来给姐儿定亲的时候麻烦。” 七巧道:“沒的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儿沒人要,不劳你们替我担心!真沒人要,养活她一辈子,我也還养得起!”当真替长安裹起脚来,痛得长安鬼哭神号的。這时连姜家這样守旧的人家,缠過脚的也都已经放了脚了,别說是沒缠過的,因此都拿长安的脚传作笑话奇谈。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时的兴致過去了,以经亲戚们劝着,也就渐渐放松了,然而长安的脚可不能完全恢复原状了。姜家大房三房裡的儿女都进了洋学堂读书,七巧处处存心跟他们比赛着,便也要送长白去投考。长白除了打小牌之外,只喜歡跑跑票房,正在那裡朝夕用功吊嗓子,只怕进学校要耽搁了他的功课,便不肯去。 七巧无奈,只得把长安送到沪范女中,托人說了情,插班进去。长安换上了蓝爱国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住读的学生洗换衣服,照例是送学校裡包着的洗衣房裡去的。长安记不清自己的号码,往往失落了枕套手帕种种零件。七巧便闹着說要去找校长說话。這一天放假回家,检点了一下,又发现有一條褥单是丢了。七巧暴跳如雷,准备明天亲自上学校去大兴问罪之师。长安着了急,拦阻了一声,七巧便骂道:“天生的败家精,拿你娘的钱不当钱。你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将来你出嫁,你看我有什么陪送给你!——给也是白给!”长安不敢做声,却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学跟前丢這個脸。对于十四岁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亲去闹這一场,她以后拿什么脸去见人?她宁死也不到学校裡去了。她的朋友们,她所喜歡的音乐教员,不久就会忘记了有這么一個女孩子,来了半年,又无缘无故悄悄地走了。走得干净,她觉得她這牺牲是一個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半夜裡她爬下床来,伸手到窗外去试试,漆黑的,是下了雨么?沒有雨点。她从枕头過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犹疑地,“,,”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裡袅袅漾开。不能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琴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哭泣。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窗格子裡,月亮从云裡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长安又吹起口琴来。“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