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页 作者:张爱玲 fontfamily:楷体_GB2312;color:#9F0000" 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裡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裡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七巧眼前仿佛挂了冰冷的珍珠帘,一阵热风来了,把那帘子紧紧贴在她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還沒透過来,风又来了,沒头沒脸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眼泪。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裡一個巡警的缩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過去,一辆黄包车静静在巡警身上辗過。小孩把袍子掖在裤腰裡,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边缘。绿色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掠過。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沒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過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与现实失去了接触。虽然一样的使性子,打丫头,换厨子,总有些失魂落魄的。她哥哥嫂子到上海来探望了她两次,住不上十来天,末了永远是给她絮叨得站不住脚,然而临走的时候她也沒有少给他们东西。她侄子曹春熹上城来找事,耽搁在她家裡。那春熹虽是個浑头浑脑的年轻人,却也本本分分的。 七巧的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年纪到了十三四岁,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岁的光景。在年下,一個穿着品蓝摹本缎棉袍,一個穿着葱绿遍地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撑开了两臂,一般都是薄薄的两张白脸,并排站着,纸糊的人儿似的。這一天午饭后,七巧還沒起身,那曹春熹陪着他兄妹俩掷骰子,长安把压岁钱输光了,還不肯歇手。长白把桌上的铜板一掳,笑道:“不跟你来了。”长安道:“我們用糖莲子来赌。”春熹道:“糖莲子揣在口袋裡,看脏了衣服。”长安道:“用瓜子也好,柜顶上就有一罐。”便搬過一张茶几来,踩了椅子爬上去拿。慌得春熹叫道:“安姐儿你可别摔跤,回头我担不了這干系!”正說着,只见长安猛可裡向后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了,早是一個倒栽葱。长白在旁拍手大笑,春熹嘟嘟哝哝骂着,也撑不住要笑,三人笑成一片。春熹将她抱下地来,忽然从那红木大橱的穿衣镜裡瞥见七巧蓬着头叉着腰站在门口,不觉一怔,连忙放下了长安,回身道:“姑妈起来了。” 七巧汹汹奔了過来,将长安向自己身后一推,长安立脚不稳,跌了一跤。七巧只顾将身子挡住了她,向春熹厉声道:“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三茶六饭款待你這狼心狗肺的东西,什么地方亏待了你,你欺负我女儿?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么?你别以为你教坏了我女儿,我就不能不捏着鼻子把她许配给你,你好霸占我們的家产!我看你這混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来,敢情是你爹娘把着手儿教的!我把那两個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老浑蛋!齐了心想我的钱,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春熹气得白瞪眼,欲待分辩,七巧道:“你還有脸顶撞我!你還不给我快滚,别等我乱棒打出去!”說着,把儿女们推推搡搡送了出去,自己也喘吁吁扶着個丫头走了。春熹究竟年纪轻火性大,赌气卷了铺盖,顿时离了姜家的门。 七巧回到起坐间裡,在烟榻上躺下了。屋裡暗昏昏的,拉上了丝绒窗帘。时而窗户缝裡漏了风进来,帘子动了,方才在那墨绿小绒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见一点天色。只有烟灯和烧红的火炉的微光。长安吃了吓,呆呆坐在火炉边一张小凳上。七巧道:“你過来。”长安只道是要打,只是延挨着,搭讪把火炉边的洋铁围屏上晾着的小红格子法布衬衫翻了一翻,道:“快烤糊了。”衬衫发出热烘烘的毛气。 七巧却不像要责打她的光景,只数落了一番,道:“你今年過了年也有十三岁了,也该放明白些。表哥虽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帐。你自己要晓得当心,谁不想你的钱?”一阵风過,窗帘上的绒球与绒球之间露出白色的寒天,屋子裡暖热的黑暗给打上了一排小洞。烟灯的火焰往下一挫,七巧脸上的影子仿佛更深了一层。她突然坐起身来,低声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這几個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轮到你们手裡,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上人的当——叫你以后提防着些,你听见了沒有?”长安垂着头道:“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