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憶葛園
最近趙王受李珍連累,梅順昌則因其父梅殷爲建文舊臣,如今和弟弟梅景福都被安排在一衆靖難功臣的五軍營中,日子過得並不如意。
趙王以爲梅家人最近都不會出來閒晃,問梅順昌怎麼有空來喝酒。
梅順昌不便提起軍中那些事,只說是告假回家看母親。
趙王見他對守在一旁的秦昭毫無反應,猜他還不知道榮國公府被錦衣衛盯上一事,許是姑姑沒有告訴他,又或者姑姑也不知道。
趙王仗着酒量好,一邊灌他一邊問長公主近來身體如何。
“身體都好,昨日皇后還叫她入宮了一趟,聽說兩人做了番學問。”
趙王笑道,“母后好爲人師,偏偏父皇粗莽,還好有姑姑順着她。”
梅順昌已喝得微醺,說起母親來親切又埋怨,“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皇后娘娘那是講道理,不像我娘一哭二鬧的脾氣,偏又好風雅,跟我那讀書人跑去帶兵的爹倒是般配……”
聲音漸漸低沉,他察覺說多了,當初他爹帶兵要對付正是靖難大軍,不由搖搖暈乎乎的頭,說自己醉了。
不該提的趙王不提,笑道,“一說姑姑好風雅,我就想起以前聽說的,她向翰林院葛宋之女葛徽凝討教如何習得一手好字,人家說教的她又不懂,就硬請了人家的老師來學,也沒學會。”
他喝了口酒,裝得醉了,“不過,姑姑固然鬧過些笑話,卻有副好心腸。後來我帶兵抄葛家,她說葛徽凝和林遇嘯的女兒是個癲癡,父親沒了母家遭罪,實在可憐,讓我抓了人要給個痛快,莫要傷生造孽。
“誰想我去時葛徽凝已經帶人跑了,再後來大的投水,小的失蹤,若小的真有病怕也死了的多。
“我一直好奇林遇嘯這種人物,怎麼就生了個癲癡?我見過一回,似癲非癲的樣子,對了,你見過她沒,知不知道怎麼回事?”
梅順昌以爲趙王引開話頭是在幫自己,順勢從自家的事岔開,“沒見過,聽說她自幼體弱,鮮少出來見人,傳聞有的說臆症,有的說癲癡,想來病得不輕,在外怕是活不長的。咦,我都沒見過她,你怎麼見過?”
趙王得知他沒見過葉秀,心情放鬆道,“說來不怕表哥笑話,洪武三十二年,大哥帶我去葛宋家串過門,遇上葛宋嫡孫仇我辱我,我氣得在他後園泄憤,毀他養的建蘭。”
他現在想來還有些憤憤,忽又嘆道,“後來被那丫頭撞見,她卻待我恭順,還說替我保密,搞得我也不知道她那算聰明還是癡傻。”
他的語氣漸漸埋怨,“總之都怪大哥,帶我走那一趟,害我後來去抄家時一直怪不好意思的。”
梅順昌不語,轉而開始倒酒、勸酒,洪武三十二年正是建文朝之初,趙王還是南京三質子之一。
此時此刻,兩人都心意不順,聊完了開始悶頭喝酒,好酒好菜下肚,很快喝得暈乎。
門外漸漸吵鬧起來,在最清淨的樓上都能聽到,可見外面熱鬧成什麼樣。
梅順昌想出去看,趙王讓他別管繼續喝,又灌了不少。
後來實在吵鬧過分,樓主在門外致歉,趙王十分不悅,讓他速去管教。
樓主爲難道,“漢王爺正和一面具女子吊在樓外,小的不敢管吶!”
趙王眉心一跳,送到嘴邊的酒差點撒了。
梅順昌立刻來了興致,醉得站都站不穩了,非要出去看怎麼回事。
剛出門,就傳來有人落水的聲音。
趙王趕忙扒在欄邊往樓下看,最終確認,正如擔心的那樣,落水的是他二哥和葉秀。
梅順昌醉得厲害,隔着飄蕩的彩練向下看,一陣眼花繚亂,竟靠着扶欄睡了過去。
趙王讓樓主帶人回房,秦昭焦急地望着樓下,正要喊葉秀,前襟被猛地揪住。
趙王警告道,“閉嘴!一會兒不想她死就閉上你的嘴!”
說完趕忙往樓下跑去。
秦昭被吼得一怔,似懂非懂地緊跟在後。
樓下碧水池中,葉秀還在水中掙扎。
漢王從水中站起來抹了把臉,水深不及胸口,卻見害他落水的小賊還在撲騰,方纔見她敢順着彩練下樓,以爲多能耐,原來是個旱鴨子。
他揪着她的領子“譁”地提起來,振臂一甩扔到池中蓮臺上,自己也翻身站了上去。
臺上跳舞的人早被嚇沒了影。
滿堂默然,無人敢言,都靜靜看着臺上兩人。
葉秀嗆了水,趴在地上狠狠咳嗽,想起冰涼刺骨的池水,心悸的感覺久久未散。她不願承認自己竟會溺水,歸咎於落水時被那敗類砸到了!
一雙皮靴踏入眼簾,她咳嗽着擡頭,對方垂眸睨着她,抖開了手中的皮鞭。
餘光瞥見趙王朝臺上跑來,她頓時有了底氣,陡然怒火騰昇,自己當了兩年逃犯,錦衣衛都沒這麼窮兇極惡!
對方威脅地空甩了一鞭,鞭尾發出爆裂之聲,“從實招來,你是誰?!”
她有靠山心不慌,剛想說“我是你爹!”,就聽見靠山在喊,“二哥!”
霎時間,她體驗了一把五雷轟頂,猛然看向趙王,不敢相信他喊了什麼!
別人從天堂到地獄,她從地獄到地獄十八層!
唯一慶幸的是,臉上的面具落水都沒掉下來,塞翁失馬之打死結!!!
漢王見她的目光追隨趙王,懷疑她認得趙王,冷笑問,“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吧?”
葉秀心裏“嗯?”的一下,腦子突然開光,利索地從地上爬起來,揚起高傲的頭(面)顱(具),“你也不知道我是誰吧?”
漢王又被問住了,頓時勃然大怒,質問剛跑上臺的趙王,“她!是!誰?!”
趙王定在原地,一個勁兒搖頭,“不知道不認識不關我事!”
緊隨而來的秦昭瞪着眼睛,眨了眨,沒說話。
漢王憤然揮鞭向葉秀,“老子管你是誰!”
葉秀正想趁他和趙王交流時鑽空子逃跑,沒想到鞭子來得這麼快,嚇得立刻抱頭。
秦昭實在沒忍住,一個箭步上前,衝去護住葉秀。
與此同時,趙王近水樓臺,先一步推開葉秀,力氣之大,葉秀直接華麗地飛了出去,猝不及防摔個大跤!
當她難以置信地回頭時,只見秦昭摟住了趙王,一個回手掏,雙人齊旋轉,鞭子落在他的背上,趙王靠在他的身上。
葉秀目瞪狗呆,“啊這……”
此時此刻,秦昭懵了,趙王懵了。
就連漢王也,懵,了!
趁此機會,葉秀拔腿就跑!!!
漢王回神正要追,同樣回神的趙王已經攔在面前,“人多別鬧大了二哥!交給我,我讓人去追!”
說完吩咐樓主趕快派人。
漢王憤然質問,“你方纔爲何護她?!”
趙王反問,“你說爲什麼?你下手從來沒個輕重,萬一鬧出人命又連累我捱揍!”
一個“又”字極其講究,漢王氣得咬住後槽牙,好歹沒再追究,但指着秦昭問,“那他呢?”
趙王道,“看不出來嗎,他那是護我!爹看上的,身手確實不錯……小子,你傷哪兒沒有?”
秦昭搖頭,抿嘴,不說話,
趙王不耐煩,“啞巴了?說話!”
秦昭用氣聲小聲道,“王爺,我正在閉嘴。”
“……”趙王默然,有些頭疼,“現在可以說話了,我問你傷着沒有?”
秦昭還是搖頭,“沒有,相比練武這不算什麼的。”
趙王立刻垮下臉色,“那就一邊兒呆着去!離我遠點!”
秦昭領命,“哦哦,好的。”
漢王尚未出離憤怒,趙王趕忙問他怎麼來了這裏,不如去樓上喝幾杯。
漢王沒心情喝酒,“我見你車駕在外,想着你該辦完事了,就來找你,結果遇上那小賊偷了你的東西。”
他取下指上的象牙扳指還給趙王,意有所指道,“東西收好,別丟了。”
趙王知道他顧及錦衣衛在場,表示明白,“原來是這個,我這就收好。”
“還有,我看那小賊認得你,又戴着面具,懷疑是有備而來。”
趙王趕緊解釋,“樓中許多人都認識我,她認得也正常,知道我是肥羊,想撈一把吧。”
“總之此賊可惡,連這扳指……連你的東西都敢偷,我看是窮瘋了想死,抓住她我要扒了她的皮!”
“行,抓住了交給你處置。”趙王只想趕快結束這個話題,“二哥,來都來了,真不上樓喝幾杯?順昌表哥也在。”
漢王和靖難功臣同派,跟梅家不對付,但因姑姑寧國長公主的緣故,他與梅順昌無衝突,只是感情不鹹不淡,就擺擺手說算了,自己一身溼透想回了。
趙王趕緊送他。
離開前,他仍恨得牙癢,叮囑說,“務必抓住那小賊!”
趙王滿口答應,“行行行,已經讓人去追了!”
漢王怒火漸熄,忽然神色肅穆,拍着他的肩膀鄭重道,“事情辦成了,二哥謝你,真心謝你!你想要什麼,儘管告訴二哥!”
趙王愣了下,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李珍一事,“知道了知道了,渾身是水別碰我,回家換衣服去!我想到告訴你!”
終於,漢王走了。
趙王鬆了口氣,自然也沒心思繼續待在這裏,趕緊打道回府。
秦昭跟在身後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王爺,阿秀……”
趙王頭也不回,“沒事死不了。”
讓人去抓是一回事,抓不抓得到是另一回事,
秦昭放心了。
趙王忽然站定,轉過身來,“你和她什麼關係?”
秦昭答說,“我們是朋友啊。”
趙王追問,“哪種朋友?”
秦昭忽然不知怎麼回答,沒想過這個問題,“就是……好朋友!”
看這呆楞的模樣,趙王覺得問不出什麼,前方正是馬車,他走過去準備上車,掀開簾子後一愣。
葉秀渾身溼透,躲在裏面瑟瑟發抖,水珠順着額前烏髮滴下,水痕似淚痕,擡眸的瞬間楚楚可憐,正朝他討好地笑着。
秦昭見趙王發愣,走近一看,擔憂地正要開口,趙王用胳膊肘頂開他,“閉嘴,先回去。”
回去的路上,趙王叮囑秦昭隨時提防四周,以免漢王的人來找葉秀麻煩,其實是藉機把他支開一點,以防被偷聽。
馬車平穩前行,車內,葉秀得知扳指已經還回,原來是自己斗膽了,竟敢搶漢王功勞。
她將來龍去脈和盤托出,再三強調不是故意槓上漢王,後來一直求饒,以爲挨幾鞭喫點虧就算了,沒想到他偏不放過。
趙王此時只有一個疑問,“你爲何不認識我二哥?”
葉秀怔住,“我……應該認識嗎?”
趙王奇了怪了,“怎麼不應該,他跟你爹差點拜把子你不知道嗎?”
“差點什麼玩意兒?!”葉秀當場震驚,“家裏從來不提漢王,我只隱約聽說過他倆鬧掰!”
陣營不同,鬧掰很正常啊!她沒放心上!
趙王見她不像裝的,想了想只能自己圓場,“看來是你那時還小。我二哥從小喜歡舞弄刀槍,跟你爹學過一陣,要不是因爲你爹在□□皇帝身邊長大,輩分不對,倆人差點就稱兄道弟了。直到允炆之父懿文太子去後,兩人漸行漸遠,允炆封皇太孫後,就決裂了。”
葉秀梳理着線索,兩人竟然不是在朱允炆登基後鬧崩的,那麼大概率在朱允炆封皇太孫時,她爹就看出朱棣憋着大動作了。
“爺,那時我確實還小,加上以前身體不好不太記事,我真沒認出漢王殿下!”
“那你認不認得梅順昌?”
葉秀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認得,小心地搖頭。
趙王想起梅順昌說他們沒見過面,又問,“景福呢?梅景福?”
搖頭。
“那認不認得我姑姑,寧國長公主?”
葉秀還是搖頭,“爺,我以前體弱多病,雖然不像人們說的瘋病吧,但確實很多事都忘了,很多人也不記得了。不過您放心,我現在身體倍兒棒,冰雪聰明,絕對不拖您後腿,今天純屬意外!”
趙王認真問道,“那你怎麼記得我?”
“後來長大了嘛,病好得差不多了,況且您那時少年英俊,想忘記都很難吶!”
“……”
“對了,漢王應該不認得我吧?我是說摘了面具的話。”
“不認得了,上回在亭中不就沒認出你麼,以後小心點!”
葉秀放心地拍拍胸口,半感慨半拍馬屁道,“那就好那就好,相比之下還是您記性好,只見過一面就記得阿秀!”
連本名都是一口叫出的。
趙王語塞,默了片刻,“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情形?”
葉秀以爲他在考驗自己,笑道,“記得啊,您在園子裏除草!我就幫您除草!”
趙王自嘲地笑笑,“那時我遇人跋扈慣了,但其實終日惶惶,心裏也怕,記不得你跟我說過什麼?”
葉秀被考住了,但願自己沒在那一敏感時期說什麼冒犯的話,“我是不是說……您真帥啊不,您真俊!”
趙王翻了個白眼,“算了,當我沒問。”
葉秀有點心虛,自己那時裝得十分乖巧,應該不會亂說話得罪人吧?
空氣安靜下來,沒人說話。
感覺有點尷尬,葉秀剛想說點什麼,趙王率先打破沉默,“今日就當領個教訓,以後凡事小心,少出來拋頭露面。”
葉秀張嘴又合上,點點頭。
趙王這纔想起是自己非帶她出門,尷尬地清清嗓子道,“爲免夜長夢多,還是要李珍的案子趕快了結,趕快出城纔行。好在人證物證俱全,只要錦衣衛不挑我毛病,很快就能結案了。”
葉秀嘴賤接了句,“爺,我聽說,錦衣衛辦案堪比雁過拔毛,沒事兒都能薅出事兒,我真的能順利出城嗎?”
她的意思是你沒有其他把柄吧?李珍案已經耽擱了出城,別再來個王珍案、張珍案。
趙王橫來一眼,他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本人倒是不怕,就怕底下的人手腳不乾淨,如今自己被間接看管起來,不知下面如何。
他自然不會在葉秀面前露怯,冷臉道,“你信不過我就回太子府去,若太子還收你的話。”
葉秀趕緊抱大腿說好話,“信得過信得過,您纔是我的大恩人!跟着您纔有出路!”
趙王頗爲受用,自覺正漸漸收服葉秀,“我本想在離開前再帶你逛逛,看來不行了,若你有想去的地方,或別的牽掛,儘可告訴我,我可以想辦法。”
葉秀一個勁兒搖頭,沒有,不敢有。
趙王就差直接問寶刀在哪兒了,見葉秀口風如此之緊,心裏有些氣,但用刑逼供不可取,他又確實於心不忍,自己大善人當得好好的,沒道理突然做惡人,還是套出線索放她一馬算了。
如果說之前是顧念當初在葛園一遇,如今就是爲了寶刀在獲取她的信任,理由更加正當。
他很快說服自己,繼續做好人道,“那就再熬一陣子吧,等出了南京就好,到時候我在北平給你尋個好去處。”
葉秀出城只想離他們朱家人越遠越好,轉念一想先不急着拒絕,多條後路也不是不可以。
雖然趙王這人傲嬌精分,一會兒嫌棄她,一會兒對她好,但總體而言是好的。
她正想抒發感激之情。
趙王話鋒一轉:“你跟秦昭什麼關係?”
葉秀微微一愣,“就,認識,沒什麼關係。”
利用完後,確實啥關係沒有!
“他是錦衣衛,不能跟他走太近,不用我教吧?”
“阿秀明白。”
葉秀真的明白,是個人都對錦衣衛避之不及,更何況趙王正被查,她的身份又特殊,一不小心他倆就得抱團玩兒完,趙王是皇子還好,慘的是她。
於是,接下來的一路,她都在思考怎麼和秦昭絕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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