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風波(修)
早晨廠區換衣間裏一排排的紡織女工扒了厚實的棉襖,換上透氣的襯衣,烏黑的長髮捲起來,塞進純白的工作帽裏,再在身前繫上條白色的圍單。
這就是典型的八十年代紡織女工的形象了。
到時候幹完活,大家又成羣結伴地擠進大澡堂,嘻嘻哈哈地一起洗澡換衣服。
車間裏熱,每天下工肯定要洗澡的,而且,廠裏澡堂供應熱水,可以痛痛快快地洗,渾身洗得熱乎乎的,出去吹風也不覺得冷。
不然回家的話,那是倒點熱水搓把毛巾,都是得自己花錢的。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部分人可能享受不到了。
之前說下崗那都是喊狼來了,現在狼真的來了。廠區宣傳欄上已經張貼了告示,是個什麼實施辦法,儘管很多人其實也不太看得懂,但不影響她們明白,下崗這事是來真格的。
今早換衣間裏氣氛有些沉默,不像平時,大家一邊換衣服一邊說說笑笑。
唐粒倒沒什麼感覺,她早做好下崗的心理準備,只是進了換衣間纔想起來,剛纔匆匆忙忙的,忘記把皮手套脫下來還給祁振了,倒是有些煩惱。
錢還沒還他呢,這下倒好,又多了樣東西。
唐粒嘆了口氣。
旁邊同車間的工友程秀英眼尖:“唐粒你這手套挺貴吧,這皮質真好,溜光水滑的。”
唐粒笑笑:“不是我的。”
程秀英頓時一副瞭然的樣子:“你姐的吧?不過這麼新這麼好的手套她能借你也算不錯了。”
同個車間的,她當然聽說過唐粒家裏的事情,知道她家裏不但初中畢業就把她送去荒島,回來上班她還得每月給家裏搭夥食費。唐粒平時節省得不行,不可能花錢買這種手套。
唐粒知道她誤會了,也沒解釋。
說話間倆人換好衣服去了車間。車間裏的氣氛自然沉悶,不少人都失魂落魄的,根本沒心思在工作上。
倒是之前整天心事重重的劉娟已經早早守在機器前,看見唐粒還衝她抿嘴笑了笑:“來啦。”
唐粒點點頭:“嗯,你來得挺早呀。”
劉娟:“起早了,乾脆就早點過來。”
唐粒:“那挺好的。”
就這麼不尷不尬地打完了招呼。
在這種人人自危的時候,能沉住氣的就兩種人。
一種是像唐粒這樣早想好了出路就等着下崗的,另一種就是像程秀英那樣,因爲家裏大姨是廠裏會計,跟領導說得上話,能保住她工作,所以胸有成竹的。
唐粒知道劉娟是不想下崗的,現在看她這樣子,估計也是胸有成竹那類吧。
想到那天劉娟抱着東西在高兵辦公室外頭轉悠,唐粒暗暗嘆了口氣。
不過不管劉娟爲保住工作做了什麼,都是個人的選擇,旁人也沒置喙的立場,唐粒更不會去問她什麼。
唐粒好奇的是,劉娟現在走的很可能是書裏原主的劇情。
按照那本書的劇情,如果唐粒沒有穿進來,那天從白水鎮回來,原主就會去給高兵送禮,而高兵不但理所當然地收了禮,還會隱晦地向原主提出其他要求。
具體書裏並沒有交代,只在後面模糊地提到,原主經歷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甚至已經決定破釜沉舟,卻在關鍵時刻抓住了高兵的把柄,所以其實高兵並沒有得手。
但原主還是背上了搞破鞋的名頭,好像是因爲後來有人匿名舉報。
現在劇情已經變了,唐粒不可能去找高兵,也不知道高兵的把柄是什麼,當然也無法弄清楚,導致原主與祁振夫妻感情破裂的這個導火索——搞破鞋的流言是怎麼回事。
當然,唐粒也只是好奇了一下,並不想去追根究底,她巴不得劇情崩掉,崩得越壞越好,反正這輩子她又不可能跟祁振有什麼夫妻感情。
但是第二天唐粒就發現,劇情崩了,並不代表她就能置身事外了。
廠裏這次效率非常高,頭天公佈方案,轉天就出名單,很多人興沖沖過來上班,卻發現自己掛在下崗名單上,進不去車間了。
唐粒在名單上找了半天沒找着自己的名字,正想去行政樓問問怎麼回事,碰見班組長徐大姐,扯着嗓門衝她喊:“唐粒,跑哪兒去,開工了,還不去快去車間!”
她這一聲暴喝,吸引了周圍全部人的目光。
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在下崗名單裏的,他們進不去車間,而眼前這個容貌出衆的女同志卻被要求快點去車間,顯然,她沒在下崗名單裏。
頓時大家的目光變得有些複雜。
有人認識唐粒:“這不是四車間的唐粒嗎,她進廠裏才兩年吧,居然不用下崗?”
有個年紀大些的頓時氣憤道:“領導說會考慮對廠裏的貢獻,結果呢,我辛辛苦苦幹了二十年,還比不上個進廠兩年的。”
更有人惡意地說:“貢獻有個屁用,你要也能長那麼勾人,沒準也就不用跟咱們一起下崗了。”
他們這些人本就心懷憤懣,滿腔的驚訝、委屈、彷徨正無處發泄,猛然看到一個不同於他們的幸運兒,簡直不啻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對方。
唐粒已經跑出去一段,聽不清他們講話,但從他們的神情中可以猜到幾分。
她看一眼人羣,又看了眼好心辦了壞事的徐大姐,扭頭往車間走去。
車間裏少了三分之一的人,顯得空曠了許多。
哪怕唐粒不過幹了幾個星期,看到乍然空蕩了的車間,心裏也有些酸澀。
但沒辦法,一個行業,總有它的興衰起落。
安縣本身地處南方,並不產棉花,未來幾年全國的紡織業都將面臨震盪衰落期,然後,在十幾年後經過極其艱難的技術革新和產業升級浴火重生,而安縣棉紡廠這種不具備發展優勢的企業,則將永遠湮沒於歷史。
“唐粒,你也沒進下崗名單啊,太好了!”程秀英看到她,馬上走過來。她之前聽她大姨說,像唐粒這種在廠裏沒待滿三年的,多半是要下崗的,現在看到她進來車間,倒是真心替她高興。
劉娟也在,她表情有些不自然,不過還是走過來笑着說:“唐粒,恭喜你。”
其他人也過來道喜,唐粒看她們都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欣喜模樣,也就把自己會主動要求下崗的話嚥了回去。
車間里人少了,剩下的人就必須提高工作效率。這一天唐粒都挺忙的,直到快下班了,才託程秀英幫忙顧着點,自己提前出了車間。
出來後她直奔行政樓,找到人事部。此時人事部辦公室外還聚集着一羣人,他們手裏捏着張表格,人人面色如土泫然欲泣。
一個人高馬大的男碼紗工蹲在那兒捂着臉哽咽說:“我老孃還躺在病牀上呢,這下可怎麼辦……”
唐粒腳步微頓,看了他一眼,然後推門走進人事部。
今天人事部簡直是焦頭爛額,從辦事員到部主任,有一個算一個都在辦公室裏忙着,分管人事工作的副廠長呂寬也在。
唐粒一進去,靠近門口的辦事員馬上站起來,神情嚴肅地問:“你有什麼事?表格都發給你們了,按要求填寫就可以了,填好了就交回來,一次性補助過幾天統一核發,沒事不要進來,也不要鬧事,不然保衛科就要抓人了。”
唐粒看了眼,辦公室裏果然還站了幾個保衛科的人。
她忙解釋說:“同志你好,我不是下崗人員,我是來申請下崗的。”
辦公室裏本來鬧哄哄的,這下所有人都看了過來。副廠長呂寬是個略顯瘦削的中年男人,名字叫寬,人長得一點也不寬。
他神情有些愕然,看着眼前面容姣好的小姑娘,擰緊的眉頭稍稍鬆了鬆:“你來申請下崗的?”
唐粒點頭:“是的。”
呂寬沉默了下:“哪個車間的?”
唐粒鎮定回:“四車間的,唐粒。”
“四車間的唐粒。”呂寬點點頭,上下打量了一下唐粒,道,“原來是你。”
這回輪到唐粒驚訝了:“您知道我?”
“我當然知道你。”呂寬說,“你本來應該在下崗名單裏的,是我特批允許你保留崗位的。”
“啊?”唐粒更喫驚了,她看了眼周圍神色各異的工作人員,這一刻,大家都在用隱晦的目光在打量她,彷彿是好奇這人有什麼三頭六臂,能讓廠裏領導特批保留崗位。
唐粒當然知道自己並沒有三頭六臂,而且跟這位主管人事的廠領導甚至都不熟,她想起之前祁振說的話,內心其實懷疑是祁振通過什麼渠道給這位領導“打招呼”了。
可要真是那樣,應該算“走後門”吧,這位領導怎麼會當衆把這種事情說出來?
呂寬看她的樣子,忽然笑了下:“看來你不知道?”
他彷彿能猜到唐粒的想法:“我特批你保留崗位,不是因爲誰打招呼走後門,是因爲這麼做有利於我們整個廠。”
頓了一下他又說:“其實本來有人能高風亮節自願下崗,對廠裏來說是好事,有這樣的榜樣,我們做其他人的工作也會更容易。可是小姑娘,我不能批准你的申請。”
唐粒皺眉:“爲什麼?”
呂寬說:“因爲保留你的崗位對廠裏來說更有利。”
唐粒:“……”
所以特麼她現在想下崗還不讓她下了?!
唐粒跟呂寬頗費了一番口舌,卻怎麼也沒說動呂寬改變主意,呂寬甚至都不肯說爲什麼保留她的崗位對廠裏有利。
但她旁敲側擊,心裏更加確定,這件事果然跟祁振有關,於是也不跟呂寬較勁了,決定還是去找罪魁禍首。
結果她剛走出人事部辦公室,突然聽到一個尖利的聲音:“你個搞破鞋,你個臭□□,不擇手段搶名額,我打死你——”
然後就有一個東西帶着破風聲向她砸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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