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追光
“你長得好看。”
說完坐到對面的石椅上,頭昏腦漲地趴在話本上閉目養神。
司溟,或者說用幻術將自己變回少年模樣的胤淮,臉色瞬間好轉。
單手撐着下巴,輕輕翻動一頁殘破古籍,眼眸微垂,面色平淡,脣角卻微微翹着。
鮫人愛美,又善蠱惑人心,能一眼看穿任何愚鈍精妙的謊言。
胤淮被沈忘州的誠實取悅了。
仙舟渡在清晨出發,日落時剛好到達幽水仙宗,巨大的仙舟烏壓壓飛過,氣勢磅礴。
幽水仙宗宗主的獨子邢才暘親自出來迎接,給足了鮫嶽仙宗面子。
鮫嶽仙宗身爲第一大宗門,自然有大宗門的矜持。
比起其他宗門宗主長老與弟子們乘坐法器同行,霖澤真仙和幾位長老獨自前來,快沈忘州幾人半日,早早去和其他宗主商議仙境歷練的相關事宜。
邢才暘此番只爲給宗門弟子接風洗塵,足以顯得鮫嶽仙宗一代弟子地位不凡。
邢才暘一襲黑色勁裝,外罩銀紋繡鳳仙服,氣度不凡地上前與季寒溪寒暄,說話卻文縐縐得讓人聽了耳朵起繭。
沈忘州在後面等的不耐煩,剛要問他是不是要在大門這兒住下了,季寒溪就打斷了邢才暘“我與季兄甚是投緣”的攀附。
大師兄面色冷淡,語氣疏離:“邢小宗主,如若無事,可以先讓我們去休息了。”
當面說人家“無事”,直接把邢才暘剛纔的套近乎變成了空氣。
沈忘州邊笑邊率先邁進了大門。
他們鮫嶽仙宗一代弟子的入門考是不是有一科叫“懟人”啊。
邢才暘面露不悅,但在接觸在季寒溪目光的一瞬間,又變成了虛僞的熟絡。
假裝沒看見早就走進去的沈忘州和被沈忘州拽進去的司溟,禮數周到地伸手:“各位師兄舟車勞頓,是才暘考慮不周了,請。”
沈忘州走的不快,聽了個尾音,嘖了聲。
夠不要臉了。
修者可駐顏,比凡人老的慢許多,因此很難看出年齡差。
此次進入斷寒仙境的弟子除修爲不得超過金丹外,年齡也不可大於八十歲——沒錯,就是八十。
眼前這個邢才暘雖然已經是金丹期的修爲,但沈忘州與他擦肩而過時用靈力感受了一下。
至少五十歲了,還叫他們“師兄”呢。
沈忘州師兄弟四人,沈忘州今年剛滿二十,遇錦懷和秦雨同歲,今年二十三,最大的季寒溪也才只有二十五歲。
像他們師兄弟四人這樣二十歲上下就突破了金丹期的天才修者,千年來也不過幾十,未來不可限量,這個邢才暘起了攀附之心也正常。
鮫嶽仙宗弟子剛在幽水仙宗住下,斷寒仙境那邊就傳來了好消息——入口鬆動,明日便可進入仙境,開啓試煉。
像這種上古大神修者留下的仙境開啓時間與徹底關閉時間不穩定,需要有元嬰期修者在外擺陣,時刻監測仙境的氣息變化,防止錯過進出時機。
沈忘州剛躺下就被敲門通知,明日一早出發,讓他做好準備,剛積攢的那點睏意瞬間不知所蹤。
本就社畜擺爛不喜歡用修煉代替睡眠,這下更左右睡不着了,沈忘州乾脆推門出去,跳上房頂吹吹風。
剛踏上屋頂,沈忘州就撞見了一個不想看見的人。
季寒溪一襲白衣,身姿清雋地站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聽聞聲響偏頭看向沈忘州,眸底微閃,情緒複雜讓沈忘州讀不懂。
沈忘州覺沒睡好,心情正差,想轉身就走,但又覺得好像自己怕了季寒溪似的。
想了想,直接坐了下來。
夜裏無風,一輪圓月垂於天際,月光灑於周身,周遭靜靜的,樹葉微顫的弧度都變得清晰。
沈忘州不願意主動招惹別人,他怕麻煩,更別提季寒溪這種主角級別的大麻煩。
他手撐在身後,沉默地瞧着天上的月亮發呆。
嗎,沒一會兒,沈忘州餘光裏一直站在不遠處的季寒溪忽然走過來,在離他一米的距離坐下,安靜地仰頭望着星空。
月光過於光亮皎潔,暗色夜空裏只有伶仃微弱的星光,從遙遠的邊緣,努力地閃爍着。
這畫面似乎有些眼熟,沈忘州眼前朦朧了一瞬,想起原著裏一筆帶過的一段劇情。
季寒溪母親的名字裏有一個“星”字,傳給季寒溪的厭歸扇扇骨符文也是星斗,從兒時起季寒溪便喜歡隨母親一起看着夜空,聽母親給他講星斗之間的故事。
天有不測,季寒溪十二歲那年母親意外離世,在那之後,年幼的季寒溪每天夜裏都會偷跑出去,站在屋頂沉默地看着夜空。
這習慣維持了很久,直到有一次,原主無意中看見了夜裏的季寒溪,便每夜都偷溜出來在很遠的角落裏陪季寒溪一起看星星。
原主自以爲隱藏的很好,殊不知早就被季寒溪發現。
季寒溪從小就不喜歡原主,發現後在原地留下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劣質稻草傀儡,還施法讓傀儡每夜出現在屋頂,吸引原主的注意,自己尋得清淨。
原主那時太弱,不僅沒發現,還每夜都陪着季寒溪模樣的稻草傀儡看星星,暗自喜悅,過去兩月後,終於大着膽子向這位一向不喜歡自己的大師兄搭話,對方雖沒回應,卻也沒有趕他走。
原主愈發緊張期待,某日終於鼓起勇氣詢問可以靠近嗎,稻草自然不會拒絕,原主欣喜得語無倫次,小心翼翼坐到離傀儡兩米遠的位置,磕絆着向大師兄說出一直以來的欣賞愛慕。
而此時——
江照雪正攬着季寒溪在不遠處看着原主和一捧稻草傾訴喜歡這種荒唐可笑的場面,笑得渾身亂顫,甚至在季寒溪的默許下,喊來幾位弟子一同看笑話。
不知道是誰笑出了聲,驚動了屋頂上的原主,幾人被發現後也不藏了,江照雪捂着嘴笑話原主連人和稻草都分不清,他喜歡的原來是一捧稻草,還真是特別。
原主身旁的“大師兄”也在季寒溪的動作下變成了稻草,原主被場景嚇到了,滿臉無措。
原主不願相信他陪伴數月之久的大師兄是假的,又無法忽視被江照雪挽着的季寒溪,言語刺激下,雙目通紅地拔劍要刺江照雪,卻被季寒溪一劍擋回,只能咬緊牙齒逃跑似的離開……
這段劇情,原著裏對偷偷站在遠處陪季寒溪看星星的沈忘州的描寫用詞是“癡心妄想”、“爛泥妄圖污染星星”、“偷窺的小人”。
而季寒溪“深受其擾”、“忍無可忍”。
接下來沈忘州對江照雪拔劍,又被冠以“心思狠毒”、“睚眥必報”的形容。
沒人在乎那個十幾歲的少年是如何尷尬難堪到拔劍保護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只因爲他偷看了一眼站在屋頂看星星的季寒溪,只因爲他喜歡一個主角,只因爲他是炮灰,所以他就是“癡心妄想”。
這次事情的結尾,是原主再也不會在夜晚出現在季寒溪的眼前,甚至連翦緋庭的位置都選在了離玄燼庭最遠的地方。
一陣冷風吹過,沈忘州從回憶中清醒,茫然了一會兒才意識到。
他看的劇情只有寥寥幾筆,剛剛他貌似得到了一部分原主的記憶,所以回憶的畫面才那麼清晰。
深吸一口氣,沈忘州擡頭看向那一輪圓月,不免思考。
隕落在祕境的那一刻,原主有沒有後悔過……
心頭一閃而過不屬於他的酸澀情緒提醒沈忘州。
是沒有的。
一個自幼父母雙亡備受欺凌的孩子,感受到一點點溫暖就拼命地抓住,年少不知情滋味,面對容貌俊朗、天資絕佳、還在他最危險的時候救過他一命的大師兄……怎能不心動,怎能不追隨。
可惜他只是作者筆下一個襯托主角愛情美好的炮灰,沒人在乎他的喜歡,他的情緒他的境遇,一文不值。
心緒幾番波動,沈忘州意識到原主的記憶還藏在這具身體裏,只有在受到某種刺激的時候纔會讓他回憶起來。
可見少年時經歷的那件事對原主的傷害有多大。
沈忘州偏頭看向一旁的季寒溪,似乎要從這張冷然淡漠的臉上看出令人厭惡的影子。
“忘州。”許是他的目光太過濃烈,季寒溪主動開口。
沈忘州還以爲自己聽錯了,叫得可真親切。
他上下看了季寒溪一遍,難免諷刺:“哦?能說話麼,我還以爲你是稻草人呢。”
季寒溪臉色未變,視線掃過沈忘州挑釁的眼睛,像是在仔細尋找什麼,最終卻一無所獲。
他收回視線,淡道:“不是說忘了。”
沈忘州雙手墊在腦後躺在屋頂上,面對着天空,眼睛看向季寒溪,似笑非笑。
“那也太便宜有些人了。有些事,特別適合幾十年後再報復,看着對方死在劍下還一臉死得冤枉的表情,不比忘掉後一了百了更痛快。”
沈忘州說這些不是爲了給原主報仇,他的同情心也沒氾濫到因爲一個陌生人去得罪主角的地步。
沈忘州覺得他只是單純的因爲這個故事生氣,也僅僅只是爲了讓自己痛快,而不是那個在記憶中一閃而過的少年,觸動了他心底某處不堪觸碰的柔軟。
季寒溪似乎陷入了回憶,半晌,才閉了閉眼睛,低聲問。
“還記得什麼?”
“不記得了,都不記得了,”沈忘州閉上眼睛,腦後枕在手臂上,漫不經心地隨口胡說:“其實這個我也不記得了,是我從幾個二代弟子嘴裏聽見的,三師兄給我仔細解釋……”
“若不是三師兄,我都不知道原來我們之間還有這麼一段兒呢,我之前……”沈忘州睜開眼睛,頓了頓,沒有繼續說。
他不想評價原主的行爲,因爲他們不一樣,他沒經歷過原主的童年,更不曾切身體會那個絕望中追光的少年到底想着什麼。
他沒資格對此大放厥詞。
“遇錦懷?”季寒溪的表情出現一絲極淡的裂痕,清淡的嗓音微凜,“你們的關係何時這般親密了。”
以至於每日黏在一起,甚至允許遇錦懷多次進出翦緋庭。
“在你給我密信,讓我再探祕境的時候吧。”
“……什麼密信?”
沈忘州差點聽笑了,揚手從百寶囊裏召出一頁碎紙,丟給他。
“不是你親手寫的麼,上面還有你鯨骨扇的印記呢,讓我‘務必在一月內拿回仙草,助你修煉’。”
他還打算告訴霖澤真仙來着,後來想想畢竟是主角,有光環在,告訴了也沒用,就算了。
季寒溪拾起幾片碎紙,看了幾眼後眉頭緊蹙,漆黑的眸底寒意凝聚。
確是鯨骨扇的符文印記,筆跡也與他無二,但……不是他寫的。
“忘州,這不——”
“啪嚓————!”
沈忘州眉心一抖,不等他細聽是什麼聲音,轉而又傳來了桌椅被推倒的響聲,和熟悉的咳嗽聲。
只不過現在的咳聲比白日裏仙舟渡上的輕咳,嚴重了不知道多少。
不等季寒溪說完,沈忘州已經迅速起身閃至司溟屋前,顧不上問話,直接推開門。
“司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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