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許諾
修者在夜裏視力稍強,沈忘州隱約看見打翻的桌椅,和靠在牆角渾身顫抖的素白色身影,單薄得好像隨時要碎掉的花瓣。
沈忘州立刻閃至司溟身邊,扶住搖搖欲墜的人,右手喚出暗紅色靈力,就要印於心口幫他穩固內丹。
手剛擡起,虛弱倚在他懷裏的司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地抓住沈忘州的手腕,一瞬間爆發的靈力壓制讓沈忘州眼前一白,大腦空了一瞬。
再清醒,他已經被司溟壓在牆角,兩隻手被對方一隻手攥住,按在頭頂。
門不知何時關上,桌角的蠟燭燃起慘淡的光。
此時沈忘州才發覺,司溟清瘦單薄的身形,竟然比他還高小半頭。
如今他微微後仰,司溟俯身低頭看他,嘴脣幾乎蹭在他鼻尖。
昏黃的燭光從身後而至,司溟冷白的皮膚宛如上好的白釉,薄脣留有一道淺淺的牙印,殷紅充血,呼吸間周圍的空氣都冷了幾分。
像活在殘燭敗樓裏勾人魂魄的豔鬼,讓人明知道憐惜的下場是魂飛魄散,還是忍不住給予他溫暖。
白日裏稠墨似的瞳孔,如今幽藍與金紅交替閃爍,脣角漸漸彎起,明明經受着蝕骨裂心的痛,卻還要溫溫柔柔地問他。
“沈忘州,你也想要我的內丹麼?嗯?”
沈忘州眼裏閃過一抹茫然:“什麼內丹我聽不懂,你受傷了?有血腥唔——”
微張的嘴脣覆上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沈忘州的話嚥了回去,嘴脣染上溫熱的血。
司溟掌心受傷了。
束髮的珠子不知落到哪去,一頭柔軟的銀白髮絲垂落在沈忘州臉頰,司溟輕輕閉眼,低頭,一個輕到幾乎感受不到的吻落於手背。
再睜開的時候漂亮的眼睛裏盛滿了孩子氣的滿意,殘忍藏匿於親暱,失控邊緣的神明質問人類。
“要說謊麼……我會發現。”
沈忘州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活了幾萬年的被妖狐內丹和鮫珠折磨了無數個日夜的胤淮,他以爲他的小師弟走火入魔了。
眼底一暗,沈忘州順着他的話搖頭,嘴脣蹭過的掌心微微顫動。
“我不要你的內丹,你要的話,我的也給你。”
眼底赤紅色光芒微頓,猶豫辨別的剎那,沈忘州迅速掐訣定住司溟,轉而掐住對方的手腕,掙扎間腳步亂晃,“嘭”的一聲,胡亂將人壓在了牀上。
顧不上禮數,沈忘州腦海中迅速搜索清心訣的用法。
可書到用時方恨少,一時間怎麼也想不起來,也沒發現身下的人忽然不掙扎了。
在沈忘州無暇注意的地方,胤淮面色陰鬱病態地垂眸,乾淨蒼白的指尖抵在沈忘州心臟上方,幽藍光芒於指尖凝聚,只需要輕輕一點——
沈忘州低頭瞥了一眼,心臟猛然一頓,他一把攥住司溟抵着他心臟的手按在一邊,騎坐在胤淮腿上,將人徹底壓住。
兩隻手都在忙,唯有一張嘴宣告着他的心頭火起。
“瘋了你!四師兄也打!沒人要你的內丹,我自己有要你的幹什麼!你的內丹又不是大美人,我還能搶過來娶了不成!”
沈忘州深吸一口氣,見身下的人面帶茫然,知道這是要清醒了,語氣也緩和了下來。
“你若是喜歡,明日進斷寒仙境我給你獵幾頭上品妖獸,妖丹都給你玩兒,不夠我再找二師兄要幾瓶丹藥,反正都是丹……好了別鬧了,我看看你手,傷哪了?”
絲絲縷縷的溫熱順着肌膚相貼的地方蔓延,很慢,但很堅定地撫慰着妖丹的躁動。
杯水車薪的接觸,胤淮卻覺得舒服。
陌生的情愫悄然滋生,在心臟深處藏好。
瞳孔輝映的光芒消散,重回漆黑,胤淮閉上眼睛,恢復了司溟的狀態。
低聲喚道:“四師兄……”
嗓音虛弱沙啞,聽得沈忘州心頭一緊,立刻鬆開了抓住司溟的手。
他剛要起身,司溟已經主動抱住他翻過身,帶着他一起側躺在牀上。
摟在後背的手臂脆弱無力,顫動不已,卻擁得那麼努力,彷彿沒有他就會立刻崩潰。
沈忘州沒經歷過這般場景,又不是個嘴甜會哄人的,臉上閃過一抹尷尬無措。
他咬了咬牙,擡起手,過了會兒還是落在了司溟後背,笨拙地拍着。
沈忘州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也不想觸碰司溟隱藏的傷口,只好調動靈力主動安撫司溟體內相斥的靈力。
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閉上嘴,永遠是正確的。
司溟可以動用靈力壓制妖丹的躁動,卻故意收起靈力,放肆妖丹在體內橫衝直撞,撕裂經脈吞噬血肉……
臉色又白幾分,他低頭埋進進沈忘州肩膀,發頂一下下蹭着沈忘州的脖頸,劇烈的疼痛讓他渾身微顫,嘴角卻緩緩勾起,貪婪地嗅着獨屬於沈忘州的味道。
沈忘州簡直要被司溟內府的慘狀震住,他想找霖澤真仙,但師父是木屬性,木助火勢於事無補。
師叔們只有霧初師叔是火屬性靈力,但比起沈忘州得天獨厚的至純火系單靈根,還是差一些。
沈忘州只能稍稍用力把人壓進懷裏,調動靈力從接觸的每一處皮膚上滲透而入,仔細安撫住司溟體內的火。
醫修身體脆弱不堪一擊,這樣單薄瘦弱的人,是怎麼挺過這麼多年的……
沈忘州微微垂眸,輕輕嘆了口氣。
美人受難,總是叫人難過的。
過了不知道多久,司溟像是緩過來些了,孱弱地呢喃:“師兄,有人要挖我的內丹……”
沈忘州靈力輸出太多,此時心頭火起,眼前一黑:“誰?不想活了?!”
不說胤淮在修真界的地位,單論鮫嶽仙宗也是無人敢招惹的存在。
妖族喜吞噬修者內丹修煉成形,甚至有收集千枚內丹渡雷劫的邪術,但他們盯上的也只會小宗門。
少年人氣血涌動,靈力充沛,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暖的。
司溟鼻尖劃過頸側鼓動的血管,壓下嘴角的弧度,輕舔齒尖,聲音極輕地開口:“是……我沒辦法反抗的人。”
沈忘州擰眉,安撫地揉了揉他柔軟的頭髮:“不是還有胤……還有師祖麼,師祖也不是對手麼?”
司溟低了低頭,掩住險些壓抑不住的笑聲,胡說道:“嗯,師祖也沒辦法。”
沈忘州腦海一閃,忽然想起,師祖雖然在修真界無人能敵,但這本書寫的可不止是修者和凡人,還有真正的神仙和妖怪。
而且所有神仙妖怪,在這本書裏都是反派。
修真界從沒有人能將水火雙靈根修煉至金丹,或許司溟的內丹真的無比珍貴。
珍貴到就連這些存在也覬覦不已。
事情變得麻煩了。
三界規定,各不影響,仙不可下凡,妖不可入世,但暗地裏的勾當沒人知道,也很難阻止。
“是……天上的?”沈忘州猜了一個。
書中九重天上的帝尊是主角遇到的第一個大boss,不過帝尊看上的是江照雪——他都能穿書了,劇情發生改變也不是沒可能。
那隻被他魂飛魄散的醜鳥麼?
司溟脣角的弧度加深,眼底的玩味快要滿溢出來,輕輕點頭:“是……帝尊。”
沈忘州輕舒了口氣,自言自語:“還好還好,他早晚都要死,只要不是那個就行……”
只要不是女同事一再強調的,那個瘋批的上古神明,血洗三界、虐殺衆生的鮫人……
司溟嘴脣狀似無意地蹭過沈忘州頸側,淺淺呼吸:“師兄不覺得帝尊是三界衆生的神明,尊貴公正,怎會爲難我一個弱小的修者?”
被呼吸略過的肌膚一片酥麻,沈忘州肩膀微慫,心跳都快了幾分,下意識躲開。
懷裏人渾身一僵,低頭不再言語。
沈忘州:“……”
他默默地把脖子又挪了回來。
沈忘州也不能和司溟說,我看過書,知道帝尊和妖皇都是反派,偷你內丹這種事他們自然做得出。
而你再逃兩年,等季寒溪飛昇成仙必會爲了三界殺上九重天,你就安全了。
沈忘州只能換一種說法:“帝尊又如何,這三界道貌岸然蠅營狗苟之徒遍地,怎就不能是那隻禿毛鳳凰了,再說——”
沈忘州記得清楚,同事爲了給他形容那鮫如何厲害,舉過一個例子。
萬年前的那場混戰,仙妖人三族打的水深火熱,仙族以絕對優勢即將覆滅人族妖族,就在這時,鮫從沉睡中甦醒。
他不知道爲什麼管了這閒事,獨自殺上九重天,在數萬天兵、上仙的面前,折了帝尊鳳凰的翅膀,碎了魂魄,甚至血淋淋地撕下腦袋懸於天尊寶座。
一代帝尊,就這樣被虐殺於九重天。
波及三界的戰爭瞬間變成鮫與整個仙界的戰爭,但鮫還是贏了。
那一戰,九重天血流成河,凡界下了七七四十九天慘烈無比的血雨,仿若天譴……
沈忘州頓了頓,繼續道:“再說,新任帝尊的實力也不知如何,倘若那位上古神明醒來,或許看他不順,像虐他爹一樣把他也虐了呢!”
從沈忘州罵帝尊開始,司溟眼底的瘋狂就在氤氳,直到他說出“上古神明”,司溟眼睛瞬間睜大。
像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笑得肩膀直顫,深深埋進沈忘州懷裏。
“你沒惹到那位還不算糟糕,帝尊左右都要死,”畢竟是連爽文主角也練級百年纔開掛戰勝的存在,沈忘州自認安慰得可以了,收尾道:“那位可是個真正的瘋子,不講理的。”
話音剛落,沈忘州就覺得周身一陣冷,他以爲司溟內丹不穩了,立刻緊了緊胳膊,還伸手揉了揉他發頂。
壓根沒想到,他口中血債累累的瘋子就在他懷裏,頭髮都被他毛毛躁躁地揉亂了!
司溟盯着眼前那一小塊皮膚,舌尖舔舐嘴脣,幾度想咬都被忍住,半晌,似笑非笑地問:“師兄不害怕那位……上古神明盯上你麼。”
沈忘州設想了幾瞬,很快收回思緒。
就算對上,也不過是一死。
活着的人就不該想太多死人的事,影響他拔劍的速度。
沈忘州漠不關心地拍拍司溟後背:“我一個小小修者,怎麼可能遇到那種人物,又何必擔心?有時間不如睡一覺。”
沈忘州手腕現在還隱隱作痛,讓他想起,他今日險些折在司溟手裏……
雖然司溟只是個丹修,但這雙靈力詭異得很,失控情況下居然和他不相上下。
沈忘州不是好脾氣的人,被這麼折騰一番還沒生氣到甩袖而去,一是他不討厭司溟,甚至於經常透過這張臉想起胤淮……
二是他對符合自己審美的美人向來寬容,當然,他的標準高到目前只有胤淮和司溟得到了他的寬容……
安撫這麼久,沈忘州靈力幾乎耗盡,鬆開手微微推開司溟,坐起身問:“靈力穩定些了?”
沈忘州邊說邊站起來,身體微晃,差點站不穩。
司溟跟着起身,在沈忘州輕晃的時候跟着站不穩一樣,維持平衡地抱住沈忘州,時機恰好地扶穩了他。
沈忘州又是隻能擡頭看司溟的眼睛:“你看着瘦弱,竟比我還高。”
司溟勾起一縷沈忘州的髮絲,拉長聲音,意味深長道:“師兄這樣很好。”
蒼白的臉色也掩不去這張臉的稠麗惑人,此刻司溟神情虛弱髮絲凌亂衣衫不整……
沈忘州迅速收回了目光,心臟撞得他有些煩躁,又止不住耳熱。
沒有方法控制,這張與胤淮幾分相似的臉,完全在按照他最喜歡的模樣長。
司溟手背輕抵薄脣,咳了兩聲,嘴脣染上掌心的血,彷彿隨時能倒下。
偏還笑得無謂,意味深長地垂眸:“師兄不必擔心,咳……今日,就當我胡言亂語,我的事怎麼忍心波及師兄呢。”
沈忘州微微皺眉,完整吃了這一劑激將法,拿出手帕擦去他掌心的血跡,又遞給他一瓶內丹。
語氣少有的篤定:“你只消撐過三年,九重天必遭大難,帝尊必死,到時你找到個僻靜之處躲起來,以免那上古神發瘋波及你。”
不知道這時候的季寒溪和江照雪有沒有雙修,江照雪雖然是廢物,但卻先天爐鼎體質,雙修時可令伴侶靈力修煉速度變態一樣地增長。
書裏應該是在季寒溪不到三十歲的時候,殺上九重天,攪了個地覆天翻。
被預言要發瘋的“上古神”輕輕點頭,無害地垂眸:“師兄不和我一同躲起來麼?”
沈忘州給手帕打了個結,聞言無所謂道:“你不介意的話。”
“師兄會食言麼?”
“不會,天下蒼生與我何干,倒時一起躲着,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
夜色漸濃,桌角的蠟燭被吹熄,屋內漸漸歸於安靜。
安頓好司溟,看着人安穩地睡着了,沈忘州才輕手輕腳地推門離開。
一聲“吱呀”的掩門聲後,屋內只餘一人。
剛纔還睡着的人玩味地睜開眼睛,捲起一縷銀白髮絲,在指尖輕饒,垂着眼眸。
離得近了,就會發現胤淮在笑。
他輕嗅着纏於掌心的手帕,淡淡的藥味,也是暖的。
脣角彎了又彎。
狐狸,看看你選中的繼承人,爲了我,說九重天必遭大難呢。
你的三界共存夢,也該醒了。
萬年前是他撕了那醜鳥的翅膀碎了魂焚了魄。
萬年後,既然沈忘州“預言”了,那便讓那小鳳凰三年後祭了他爹吧。
也算一樁美事。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