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興致
鮫與天地同壽,百年時間於他不過是一場算不上盡興的玩樂,不過,也是該回滄海一趟了。
“大的沒刺,不容易卡住。”沈忘州想起了老媽做的紅燒魚,怕司溟提起剛剛的事,立刻擡手按在身側的古鬆上,分析。
“古籍沒有記載過斷寒仙境的環境可瞬間變化,我們可能運氣太差了,這地方應該沒有弟子被傳送過,不然我初入仙境的那道罡風就可能要了築基期弟子的命……”
沈忘州微微一愣,回頭:“不過司溟你是怎麼躲……”
司溟臉色肉眼可見的變差,不等沈忘州說完,忽然捂住嘴脣低頭劇烈地咳嗽起來,修長的手指間溢出刺目的紅。
沈忘州本來還想更仔細地觀察一番,避免再次進入仙境的陷阱,見狀也顧不上了,立刻把身體晃動險些站不住的司溟扶到懷裏,身體冷的像冰一樣。
沈忘州擡起手就要幫司溟鎮定混亂的靈力,但擡到一半又停下,被“走火入魔”六親不認的小師弟抵在牆角的記憶浮現,他難得耐心地解釋:“不要你內丹,別害怕。”
司溟眼底微閃,後背緊緊貼着沈忘州的胸口,溫熱感熨貼着冰冷的體溫,掌心下的脣角彎了彎,氣息不穩地低聲說:“謝謝師兄。”
話音未落,體內的鮫水便閒來無事一樣將妖丹重重包圍,幾次主動襲擊,被刻意挑起的妖丹莫名捱打,愣了半晌,暴怒地開始反擊。
昨夜才被治療得七七八八的內府頓時又是一片血腥……
司溟臉色蒼白地靠在沈忘州身上,垂眸看着脾氣暴躁的小修士斂了鋒芒,滿臉操心,煩躁地說他體內的妖火蠢到感人,把主人折磨成這樣,非常欠揍……
扶他坐下的動作卻儘可能的輕,好似他是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殘瓣,須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幾萬年歲月悠悠,胤淮也曾無數次與人族相遇。
偶爾看這些弱小的螻蟻爲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利益互相殘殺,爭得頭破血流,算是枯寂生命裏一種別樣的樂趣。
鮫人的生命如湍流不息的長河,沒有盡頭,刻在骨子裏的尊貴和冷血讓他的情感單薄精緻到宛如一層透明的紗,難以觸及到連他們自己都未曾窺探過。
可一旦有人在上面寫下名字,便會融入鮫人的骨血,鮫人的心永世不變。
人族虛僞狡詐善於欺騙,極易動情,更易變心,世界上值得他們留戀的太多了。
貪心不足,哪個都舍不下,哪個都得不到。
偌大的滄海尚有數萬年如一日的潮汐漲落,可那麼弱小、生命那麼短暫的卑劣人族,卻那樣的善變多情。
胤淮垂下纖長的睫羽,無聲地笑了,眼底卻一片冰冷。
小修士,你也是這樣貪婪多情的麼?
若是,不如在最乾淨的時候隕了,留一縷魂供他賞玩……
沈忘州完全不知懷裏的人會這樣虛弱竟是自殘的結果,更不知道自己與死神擦肩擦肩又擦肩。
他迅速盤膝坐在司溟身後,雙手掌心於胸前上下相對,掐出一個昨晚剛補習過的清心訣,印在司溟後背。
隨着三股靈力相撞,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再次出現,順着沈忘州探入司溟體內的靈力,如絲如縷地蔓延——
除去那焦躁狂暴的金紅色靈力,司溟體內的湛藍色靈力從沒攻擊過他,明明他也屬火。
前兩次幫司溟療傷,第一次沈忘州專心對付火勢,第二次沈忘州專心對付司溟……感覺並不明顯。
這次沈忘州靜下心來,才生出幾分疑惑。
司溟的內府靈丹,怎麼會這麼信任他,乃至於僅僅第三次就徹底放棄了抵抗。
好像……和他多熟悉似的。
直到將司溟體內亂七八糟的靈力歸順安穩好,沈忘州也沒想明白。
只能把這一切歸結於司溟是個醫修,攻擊性太弱了,壓根反抗不了他。
至於司溟爲何能在罡風陣中救下他,或許……司溟只是隨着蔓延的春意而來,並未像他一樣倒黴,被罡風掃個正着。
沈忘州擺爛一絕,糊弄自己也是一絕,想不通的乾脆不再想。
扶起搖搖欲墜的司溟,沈忘州從百寶囊中取了一件自己的仙服給他披上,防止再遇到剛剛那種層級的危險,一道仙服防不住。
司溟的內府說是一片血肉模糊也不爲過,再經不起一點兒風吹雨打。
沈忘州沒見過比司溟還脆弱的人兒,他都怕他力氣大了把人捏碎了:“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不要動用靈力了,你現在的身體能喘氣都應該感謝天道垂憐。師祖和師父都是怎麼想的,讓你進這麼危險的地方試煉……”
司溟虛弱地把身體靠在沈忘州後背,鼻尖輕輕蹭着他肩膀,壓抑住笑意,啞聲問:“師兄要幫我和師祖說話麼?”
沈忘州:“……”
做人不能恩將仇報。
他假裝自己沒聽見,拿起腰間毫無動靜的玉佩:“不知道三師兄他們怎麼樣了……我們先走,早點收集夠玉牌,我好幫你獵幾頭靈獸。”
司溟瞥過那枚玉佩,熟悉的鱗片讓他伸手摸了摸,隨口問:“靈獸?”
沈忘州也沒介意,讓他摸夠了才重新放回腰間,殊不知修真界的玉佩是極其私人的物件,非道侶不可輕易觸碰。
司溟的心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好,收回手時指尖纏住沈忘州的一縷黑髮,輕輕繞着。
鮫人總想纏些什麼,此時沒有鮫尾,指尖便代替。
沈忘州也不知道爲什麼,對司溟這些細小的親密接觸並不反感,反而適應的很好,彷彿兩人早已做過很多親密的事……
此刻沈忘州也沒在意,順勢抓住司溟的手腕,以防遇到危險時來不及反應,隨口解釋:“昨天答應你的,給你找幾個內丹玩兒,等會兒遇到喜歡的,記得和我說。”
沈忘州牽着司溟在地面上方兩尺處極低的御劍疾行,不出幾息,便飛出了暖意融融的古松林。
一線之隔的兩個地方,天氣驟然變化。
沈忘州看着面前氣息不詳的樹木,謹慎地停下。
天空陰沉一片,厚重的雲層像要將天壓塌下來,鵝毛大的雪花片片落下,地面積雪甚至沒過了沈忘州的小腿。
形狀詭譎密密生長的怪異樹木只有光禿禿的枝丫,半片葉子也無。
未覆蓋積雪的樹幹呈現死寂的灰黑色,細枝末端長着一個個拳頭大小的暗紅色果子,狀似明珠,幽幽發亮,還沒湊近就能聞到一股腥臭的肉味。
他回頭,來時的路就這樣在他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身後方,不知何時探過來幾根形狀扭曲鋒利的黑色枝丫,堪堪停在兩尺遠的地方,好像隨時要將兩人貫穿!
沈忘州眼皮一跳,一把拽住司溟往自己身旁拉了拉,擡手護住。
這地方陰邪的很,他們這是透過結界直接一頭撞進了迷陣懷裏了。
沈忘州忍不住在內心腹誹。
出門沒看黃曆,那麼厚的古籍,就沒有一個他這麼倒黴的例子。
半個人影都不見,反倒不停撞邪。
仔細回憶遇錦懷給他的古籍,沈忘州想起上面關於這邊樹林的介紹。
但他看書一向粗略,此時也只能想起這樹會喫人,至於需要注意的地方……他天殺地沒看。
他最煩滿是文言文的典籍,破陣這種活兒對他來說實在專業不對口,與其撅着屁股到處找陣眼,不如直接握劍把迷陣整個劈了來得快……
沈忘州硬想了半晌,自然什麼也沒想起來,此時擰着眉回憶知識點,思考怎麼在保護好司溟的情況下破陣。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輕笑,司溟微微低頭,嘴脣貼近耳畔,輕聲給學渣州解釋。
“喋木詭林,狀似樹木,實爲精怪,善以迷陣誘之,吞人血肉……懼火。”
司溟連呼吸都是冷的,微弱的氣流彷彿一道水流,蹭過皮膚,鑽入領口,一陣隱祕的癢意襲上脊髓……
沈忘州喉結不明顯地滾了滾,強自鎮定地保持不動,指尖輕捻:“怎麼……解除迷陣?”
漆黑瞳孔氤氳着黛藍色的紋路,司溟輕瞥向沈忘州後方,一股讓他不喜的氣息自以爲隱蔽地藏在某棵樹中悄然接近。
派上古靈獸來,對狐狸精魄勢在必得了麼……天上幾隻蠢鳥還真是冥頑不靈。
彷彿害怕這些醜陋的樹枝,司溟的頭更低了,鼻尖蹭過沈忘州頸側,低啞慵懶的嗓音蠱惑着意志不堅定的少年,垂着眼眸誘惑道:“師兄,把他們都燒了。”
沈忘州眼神一瞬間的怔忪,腦海中的思緒被凍結,只有司溟的聲音如潮汐一遍遍重複。
握住司溟手腕的右手向下滑動,虛虛攥住那隻觸感冰涼的手,涼意刺骨,沈忘州下意識攥得緊了些,左手憑空畫出攻意凌厲的符籙。
體內至純的火系單靈根強行引出炎火,環繞在兩人周圍,再近一絲就會點燃整片枯樹林。
喋木似乎意識到了這次的晚餐難以入口,但不知是什麼給了他底氣,空氣中浮現出猩紅溼漉的霧氣,假裝靜止的灰黑色樹幹也虯結扭曲地移動,竟是主動迎上了可以焚化妖丹的炎火,喋喋聲起,密密麻麻地將兩人重重包圍。
沈忘州腦海渾渾噩噩,握緊襲焱,靈力涌動間襲焱劍刃上赤焰紋路的血槽染上駭人的金紅,提劍衝出去的一瞬間,卻猛然頓住。
司溟眼底閃過一絲詫異,沈忘州甩了甩頭,徹底清醒過來。
一掌拍開一道湊近的枝幹,緊接着徹底收了炎火,閃至司溟身後,一劍斬斷幾根醜陋枝丫。
枝幹斷裂的缺口飛濺出濃褐色的汁液,像腐敗半月之久的屍體,腥臭難忍,滴落在地連石塊都被腐蝕出坑洞。
沈忘州噁心得皺起眉,語速飛快地解釋:“不能燒,燒完我倒是能出去,但這一路不知要衝破多少重迷陣,我不擅長這個,等出去了怕是你都要被烤熟了!”
枝幹上粘稠的黑色琥珀有劇毒,且極其易燃,沈忘州在適合他的戰場上束手束腳,反倒落了下風。
此時陣眼啓動,沈忘州一時不察吸入了少許紅色煙霧,眼前頓時一片暈眩模糊。
處處掣肘,自進入仙境以來就沒有一件順利的事,甚至差點掉進湖裏,沈忘州一直壓着的火從心頭竄起。
這陰詭喋木也知道撿軟柿子捏,見偷襲沈忘州不成,立刻轉頭以絞殺之勢襲向“手無縛雞之力”的司溟。
沈忘州瞳孔收縮,心底那把火“轟”地一下,點了個徹底。
他一把抓住司溟扯向身後,不能點燃喋木,渾身的赤焰內斂,襲焱橫斬怒刺,靈力宛如染血,竟是直接削掉了一顆喋木的妖丹!
沈忘州煩躁不堪,剛要一劍劈了,忽地想起什麼,轉而用劍尖接住往身後一甩。
“拿着!第一個!”
本想進入仙境隨便奪牌然後跟着遇錦懷他們一起混出去,這些不長眼的破樹在這裏給他加班!
沈忘州徹底火了。
靈力激起獵獵勁風,少年飄起的馬尾掃過司溟臉頰,頸側被毒液腐蝕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也未曾停下,殺瘋了一樣面色暴躁,卻始終將司溟保護得密不透風,一絲布料都未曾被污染。
掌心的妖丹品階低到在他眼裏與沙礫無異,卻攢了一顆又一顆,耳邊還回蕩着那句被他當成玩笑的——“你若是喜歡,明日進斷寒仙境我給你獵幾頭上品妖獸,妖丹都給你玩兒……”。
擡起的手頓了頓,又放下。
胤淮注意着身後悄然摸近的東西,卻並未出手,心安理得地站在小小的一方天地裏,愉悅地享受着弱小人族的保護。
他忽然起了興致。
想看看沈忘州會爲了他,做到哪種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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