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帝遲
眨眼間,劍刃與扇面幾度相撞,發出刺耳的脆鳴,酒罈被一隻修長的手穩穩托住,放在桌上。
沈忘州動手前施了個結界,周圍落座的凡人一無所知地飲酒閒談,只有他們這張桌子氣氛冰冷,一觸即發。
帝遲薄而微微上翹的脣角彎了彎,嗓音如梧桐樹上鳳凰的輕鳴,空靈神聖。
“你我第一次見,就如此熱情,莫不是緣分到了,本尊有些受寵若驚。”
鳥嘴裏吐不出象牙。
襲焱劍刃陡然掉轉,斬落幾根墨色髮絲,沈忘州盯着這張算得上驚豔的臉,腦袋裏閃過幾百種毀容的角度,眼眸微微眯起:“小破鳥,來了就說事,沒事就滾。”
帝遲微微挑眉,手指敲了敲酒罈,好像沒看見抵在他頸側的襲焱,笑意滿滿地替沈忘州斟了杯酒,從容地推到他面前:“被欺騙的滋味,難受極了吧,這麼兇。”
“啊,是夠難受的,”沈忘州忽地笑了聲,收起襲焱坐下,在帝遲給自己倒酒時,手臂一揮連酒帶杯一起潑到他面前,“乾爹都這麼難受了還往前湊,親爹死的早沒教育好你嗎。”
酒和杯落在臉上前一寸時,彷彿被一雙無形的手遮擋住,酒液重回杯內,落在桌面。
帝遲聞言脣角弧度不變,繼續完成了倒酒的動作,輕抿了一口:“脾氣真大,在他面前也如此麼?”
帝遲故意戳沈忘州的痛處,還要擺出一副關心的模樣,噁心人的本事一如既往。可惜沈忘州向來擅長對付他這種白蓮鳥,他根本不按着帝遲的話走。
“乾爹”沈忘州點點頭:“是啊,在你乾孃面前也這樣,他都習慣了。”
帝遲微微一頓,從他成爲帝尊到如今,萬年來從未有人這樣與他說過話,除了胤淮……如今又多了一個,叫沈忘州的人族。
他眼神多了絲有趣,肆無忌憚地從上至下看着沈忘州,不忽略每一個細節。
沈忘州完全不在乎他的眼神,自顧自地從百寶囊裏拿出瓷杯和甜酒,自斟自酌了一口,眼皮半耷地瞥了眼對面的人。
這隻小鳳凰早不來晚不來,非要等他和司溟大吵一架的時候出來,圖的是挑撥關係,還是別的目的?
他敢來,是不是說明,司溟真沒跟來?!
沈忘州吸了口氣,眉頭暴躁地皺了皺。
他就不該想。
帝遲斂眸輕笑:“說的這樣親近,忘州是原諒他了?”
沈忘州頭也不擡:“叫爹爹,沒大沒小。”
空氣裏多了一絲微妙的熱度,沈忘州手邊的酒杯溢出一點細密裂紋。
帝遲能在九重天忍受鮫人和桃樹的雙重壓制,一忍就是萬年,此刻依舊神情自若,所有情緒都掩藏,語氣溫柔到彷彿對着愛人:“忘州不好奇我爲何找你?”
“挑撥離間,”沈忘州看了眼他的臉,“不然還能是餓了找奶喫麼。”
不知道小鳳凰和他爹長得像不像,鮫人當初就是摘了這麼顆腦袋麼。
他手也開始癢了。
“不算挑撥,只是上古神明祕密衆多,而有些事情……人族不該知道。看來他也未曾和你說過,”帝遲微妙地頓了一下,酒杯停在脣邊,眼神意味深長地落在沈忘州不耐的臉上,悠悠然道:“果然,他並不信任人族呀。”
沈忘州喝乾了瓷杯裏的甜酒,杯底落在桌面,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盯着帝遲的臉。
帝遲神情愉悅:“他把‘祭’給了你,與你共享永生,替你承受傷害,忘州是不是以爲他對你一片癡情了?
“可他沒有告訴你,‘祭’的主契可以殺死他。”
“他說了。”沈忘州敲了敲桌子,眯着眼睛示意他說重要的。
帝遲眉梢微挑,不緊不慢地補充:“那他說沒說,我可以通過主契,也就是忘州你,殺了他。”
沈忘州心尖一跳,眼神幾度變化,最後化爲一句:“你殺一個試試。”
“我只是覺得,他這樣的存在若這麼輕易地隕落,豈不可惜,我有一個上古遺留下來的古咒,可以將他變成你一個人的奴隸……”
帝遲聲音變輕,像一條無形的線,細膩地勾住思維,金色的眼珠掠過沈忘州漆黑的瞳孔:“若是別人,他們要先向我表達誠意,我纔會考慮將古咒傳授。忘州,我什麼也不要,只將古咒教給你,好不好?”
沈忘州瞳孔落入一片燦金色的散亂光芒裏,動作遲緩地點了點頭,張了張嘴,緩緩吐字:“好……”
帝遲同樣覆有金色翎羽紋路的手背輕緩地動了動,滾燙的指尖落在沈忘州手腕上方半寸,聲音蠱惑:“忘州,我們是朋友,對吧?”
沈忘州麻木地點頭。
帝遲脣角的笑意加深,人族貪婪無度,刻進骨子裏的卑鄙胤淮改不了,胤淮只會後悔,死在他手裏。
“他成了你的傀儡後,我願與你平分三界,天地浩大,爲你我獨有。
“隨我念……”
薄脣開合,吐出一個個晦澀難懂的字眼,宛若一句句哭泣的呢喃,又像瘋癲的詛咒,傳到識海變成一隻只金色鳳爪,對着某處狠狠剜去!
呆滯的瞳孔在低頭後恢復一片澄澈,重複了三個詞的嘴脣抿起,吐出詭異的反向字音,不等帝遲反應,沈忘州反手扣住了他的手,“嘭”的一聲!
鮮血冉冉,從洞穿的傷口流淌到桌子上,帝遲手背翎紋上赫然插着一把赤紅玉簪——
“驚穢?!”帝遲神色陡然一變。
沈忘州陡然起身,握住玉簪,半截簪子陷入肉裏,順着帝遲的手臂狠狠劃了一道!
來自上古神驚穢精魄的力量瞬間腐蝕刺破帝遲周身的鳳凰氣息,沈忘州有火沒處發,下手極重,手背到手臂被整個豁開,傷痕深可見骨,一團團粉色花瓣刀刃似的割裂肌膚,侵入經脈,鮮血很快流到地面。
帝遲溫潤的眼底閃過瘋狂的執念,死死盯着玉簪:“赤燼的精魄在你身體裏,驚穢的精魄也在你手上,看來這一趟,我不虛此行呀忘州。”
沈忘州拔下玉簪,滴滴鮮血順着鋒銳尖端滑落,他輕蔑地笑了聲:“鮫人的鮫珠還在他身體裏呢,你敢拿麼。”
沈忘州看帝遲像看個神志不清的傻子。
錢莊裏的錢那麼多呢,哪張是你的,惦記得比誰都勤快。
“你一點都不想擁有他麼?那口訣我告訴了你一半,你全部學會,他就完全屬於你了。
“他是天道唯一的寵兒,三界於他不過一片柳葉,衆生於他不過一捧黃土,那樣的存在,會像一頭畜生依賴主人一樣依賴你,聽從你,你難道——”
“嘭!!!”
沈忘州臉色狠厲,一膝蓋頂起桌子,擡腿踹在桌面,桌子眨眼間撞到帝遲身上的屏障,碎成齏粉。
兩人身形具是一晃,下一瞬同時出現在酒肆上空。
沈忘州手指繞了簪子幾圈,骨節頂起又放平,眼神冷冽地看向前方:“你長了嘴就會說這些鳥話?”
“我這樣形容他,你不高興了?”帝遲許是覺得新鮮,受傷的右手擡起,紅潤的脣吻過被玉簪洞穿的手背,傷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可惜了,忘州,你如今的實力還傷不到我,不能爲他出氣。而我就算在你面前說萬句千句他的不好,也只是希望你明白,如果不徹底控制他,你就會永遠被他控制,你希望一直活在謊言裏麼。
“你不希望,你看,這次就這般生氣,若還有下次呢?”
沈忘州碰到什麼髒東西了似的甩掉玉簪上的血,一雙桃花眼半眯着看人時輕蔑又懶散,莫名其妙:“你是傻子麼?”
帝遲眼神微沉,“嗯?”了聲,做出願聞其詳的樣子。
沈忘州上下看了他一圈,不屑地開口:“我和他怎麼吵都是我贏,我要什麼他不給我?你懂麼?你這隻小鳥一肚子壞水,誰知道你教我的是什麼東西,
“還有,你記住了,就算真的有能控制他的東西,你給我之後我的決定也只會是把那噁心的玩意毀了。
“挑撥離間,你還嫩點兒。”
帝遲愣了會兒,而後緩緩笑了,垂眸:“是我低估了。”
“你敢來,說明他確實不在這兒,”沈忘州右手喚出襲焱,蒸騰的靈力瞬間點燃了赤色炎火,“但是這麼半天過去了,你一直在說廢話,不直接奪走赤燼和驚穢的東西……爲什麼呢?”
沈忘州手腕一甩,瞬間來到帝遲面前,一劍劈了下去,笑得愉快,一字一頓:“你不敢!”
鮫人不在,但這隻小破鳥還是不敢,碰他一下都不敢。
帝遲摺扇一開,輕鬆擋住迅猛的襲焱和蔓延的劍氣,眼神讚許,說出的話依舊讓人上火:“忘州這般急性的人,也有細膩的一面啊。從見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你有何過人之處,讓他那般傾心於你——”
“是放在九重天裏也不算出衆的容貌?是這樣急躁愛怒的性子?還是……能讓他這個喜怒無常的鮫在榻上神魂顛倒的本——”
劍刃鋒芒畢露,染着紅芒刺過肩膀,僅剩一寸距離時被摺扇擋住,沈忘州猛然擡腿一腳踹在帝遲膝上,沒能撼動一分。
帝遲微微一笑,示意沈忘州奈何不了他。
沈忘州咧開嘴角,在他耳邊低聲說:“我的過人之處就是可以乾死你個小傻逼。”
帝遲眼神一怔。
話音未落,玉簪從掌心消失,襲焱劍尖倏然燃起一叢暗粉色的流光,驚穢的力量附着,襲焱狠狠穿透帝遲的肩膀,沈忘州雙手握住劍柄,用力向心髒剜出一條刻骨傷痕。
意識到沈忘州說了什麼幹了什麼,帝遲神色莫名了幾分,心臟被刺破後才揮手拔出襲焱,摺扇敲在沈忘州頸側,分毫距離時又停住。
兩人此刻距離極近,一個傷口眨眼間癒合依舊狼狽得半身染血,一個揍了一頓面色痛快笑得幾分輕蔑。
沈忘州微微俯視帝遲,襲焱橫起抵在他喉嚨上,俊朗的面容灑脫輕狂,眉骨輕揚:“你不會是缺愛吧,過來找爹爹撒嬌呢?”
帝遲深深地看着沈忘州的眼睛,金色豎瞳收緊成一條線,有些意外地扯了扯嘴角,輕聲笑道:“本想與你合作,看來忘州想要獨吞。”
沈忘州眯了眯眼睛:“說什麼夢話呢?”
帝遲一副你也不能免俗的表情,可惜道:“鮫人的鮫珠,契約,鱗片,魂魄……你都想要,身爲人族,你已經獲得了永生,卻還如此貪婪。”
多情又貪婪的人族,無論輪迴幾世,都學不會乖巧聽話,這樣卑劣的存在,只配做他修煉的餌糧。
“我不需要貪婪,”沈忘州用劍刃擡起他的下巴,垂眸看他,冷冷地強調:“這些就是我的。”
鮫人從上到下,從黛藍的瞳仁到蒼白的指尖,每一寸骨血每一處鱗片都是他的,誰也拿不走。
就算是鮫人自己,也不行。
帝遲頗爲諷刺地笑了,下巴順從地擡起,空靈的嗓音溫柔憐憫:“區區人族,得到些許垂憐,就真以爲自己可以掌控神明瞭麼。”
“你有時候無知得可憐,”沈忘州輕嗤了聲,左手撫過腰間的玉佩,“我現在讓他過來見你,你說他會不會聽話地過來?”
敢不過來腦袋打掉了!
帝遲眼底晃過一抹困惑,又化爲了然,彎起漂亮的睡鳳眼,退讓道:“你現在可以回到鮫嶽仙宗,忘州,那裏有一份驚喜在等着你,希望你看過之後,還能像現在這麼‘冷靜’。”
他現在半點兒都不冷靜!
但司溟再氣人,那也是他慣出來的,他打他罵他當場氣死了都是他的事,旁人敢說半句都是找死。
“那我得好好謝謝你了。”話音稍落,沈忘州毫不留情地一劍割進“帝遲”的脖子!削掉了那顆喋喋不休的腦袋!
頭顱應聲而落,在半空中逐漸破碎成另一幅面孔,留在沈忘州面前的身體也漸漸碎裂成灰塵。
沈忘州拎着“帝遲”的頭髮,仔細看了看手裏的腦袋。
附身的傀儡麼,果然,膽小如小破鳥,不可能冒險獨身來到凡界。
待傀儡徹底消失,沈忘州纔回到酒肆,本就亂套的腦袋更亂了。
小鳳凰讓他回鮫嶽仙宗接受驚喜,這驚喜怕不是讓他心情更糟的東西。
不知道師父師兄們都怎麼樣了,有鮫人在,危險肯定不會有,但也沒必要留在幽水宗了,或許都已經回到了鮫嶽仙宗?
那小鳳凰的驚喜,是不是宗門……不會的,就算他沒說,鮫人也會保護好鮫嶽仙宗的弟子。
沈忘州坐下,揚手幻化出一個新桌子。
司溟,鮫人……居然敢騙他,還騙了那麼久!
沈忘州回想起在幽水宗內的一幕幕,就覺得頭痛欲裂,恨不得回到那時候重新揮起拳頭,砸向司溟那張哭得梨花帶雨的臉。
不該手軟的,也不該心疼……但他就是下不去手。
和小鳳凰的對話,他只是護短,容不得別人詆譭司溟,可換了他自己。
他只覺得司溟氣人!
那麼乖順可愛,會靠在他懷裏哼哼難受的小師弟,怎會和讓他百般抵擋都無從逃避的鮫人,是同一個人?
他那麼喜歡的小師弟,只是個幻化出的存在,以後,就會消失了麼……
沈忘州深深地皺了皺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鳳凰的驚喜他應該看看。
比起放在原地不知道什麼時候觸發的陷阱,他更願意一劍把陷阱劈了。
而且胤淮在仙宗內,他回去也不是全然被動的。
胤淮……?
沈忘州猛地坐直,眼睛睜大。
司溟是胤淮的弟子,那胤淮知道這件事麼?胤淮會不會跟着他們一起騙了他,明明知道卻不說?
沈忘州只坐了片刻就坐不下去了,付了酒錢,半點兒功夫都不想等地走了出去。
他要回宗問個明白!一個兩個是不是一起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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