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大雨
泉邊忽然下起了雨,很大的雨。
銀珠落玉盤的響聲充斥耳畔,雨水拍擊在水面發出讓人想要逃避的聲響,大顆大顆的雨滴砸在身上,疼得沈忘州肩膀一次次瑟縮,肌膚泛起紅痕,眼角溢出溼漉的淚珠。
暴雨裏的水面太過難捱,顫動的身體不得不往水下躲去。
水下是安全的,也是不安全的。
銀色的鮫尾在泉水裏攪弄出一方隱祕的天地,圈養禁錮住茫然闖入的人族。
沈忘州彷彿中了曖澀不明的詛咒,被狠狠地釘死在原地,雙腿僵硬在水裏只能小幅度踩着水,卻浮不起來,手臂掙扎得幾次砸出水面,揚起成片的水珠,依舊沒能前進後退分毫。
雨水落在頭頂,順着早已散亂的墨發流淌,在俊朗的臉上蔓延出一道道水痕,嘴脣無法呼吸地張開,水流順着閉合的眼皮淌入脣角,捲進口腔,喉結一次次滾動,被迫完成一次次吞嚥。
身體被動地轉過去,他不會水,唯一的支撐又代價極大,逼得他睜開了眼睛,即將溺水之際望見了一棵“救命稻草”——
沈忘州伸長手臂,手指緊緊抓握住岸邊的一塊光滑的乳色玉石,用力到手背骨節凸起,手臂上一條條青筋畢露,企圖和洶涌的銀色泉水一起分擔些許重量。
但玉石太過光滑了,環繞在腰間的水彷彿有了生命,同時向後拖拽着他,沾了雨水的石頭又完全抓握不住,沈忘州和無數個溺水之人一樣,一次次從自以爲的救命稻草上滑落,一次次深深地跌落撞入水裏。
許是被他執着又毫無用處的努力取悅了,泉水彷彿無比憐惜地在雨滴的砸落下浮動,讓他得以順着水流重新找到另一塊玉石——同樣溼滑的石頭,同樣抓握不住,同樣地深深跌落入銀色的泉水裏。
嗆水嗆得流出了眼淚,長長的睫毛沾滿了溼漉的水珠,沉墜得壓根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分不清是空中的雨水還是泉水,大雨遮蔽了一切,壓制得他毫無反抗之力。
他不會水,他遊不走,只能掙扎在水裏,依附於任何支撐,維持着呼吸。
漆黑的天空雲層愈發厚重,沈忘州不知何時趴在了泉水邊緣,大口大口地在雨水裏呼吸着,溫熱的水和潮溼的空氣一同闖入嘶啞疼痛的喉嚨,身體在水浪下向岸上推動,又被泉水裹挾着漂回原處。
沈忘州討厭下雨天。
更討厭下雨天帶來的“驚喜”。
雨水遮住了他因震驚而睜大的眼睛,也掩蓋了他喉嚨裏發出的聲音,哭喊沒有觀衆,便不作數了。
四周只有雨滴拍擊靈植枝葉、砸過玉石的響動,他像戰敗的將士,被繩索緊緊纏繞綁縛住雙腿雙手,跪在燙紅的刑具上,皮開肉綻,殘忍地逼供。
他從今天討厭起下雨天。
卻沒辦法討厭淹沒他的銀色泉水。
彷彿赤果地來到這世界的新生兒,被一雙修長有力的手緩緩放入對他來說有些燙的清水裏洗去污濁。
嬰兒害怕得哭出聲,蹬動着弱小的四肢,依舊被輕鬆地一次次按進水裏,低沉的嗓音溫柔安撫着意識模糊的嬰孩,可動作依舊堅定,直到洗得乾乾淨淨。
耳邊的雨聲漸漸平息,沈忘州在浮沉的泉水中緩緩睡去,和暴雨對抗過的身體沒有一絲餘力,也無從去管依舊浮動的銀色泉水,只在夢裏產生濃濃的疲倦,疲倦到醒來,發現雨並沒有停,而後在雨聲裏重複。
沒人告訴過他該如何停下一場雨,睏倦中彷彿聽見了刺耳的雷聲,但是都不重要了。
幻覺或是真實,他早就分不清了。
雨過天晴,時間悄然溜走,周圍的景緻隨之變幻,唯有那一輪月亮還是原來的模樣。
被雨滴摧殘過的泉水也恢復了難得的平靜,被主人驅趕到別處的魚兒千里迢迢地從滄海游回,口中銜着各式各樣精巧漂亮的珍寶,堆疊在泉底。
鮫人喜愛收集世間的寶物,一樣樣一件件規整地擺放在宮殿內,耐心十足地數萬年如一日地裝飾“愛巢”,等待此生唯一的愛人進入,欣賞對方喜悅的神情。
可惜胤淮的愛人,沈忘州恐懼深水。
他的殿宇一時間便無法過去,只能讓這些乖巧的魚兒銜來他最喜歡的那些,放在這方泉眼裏,等待愛人挑選。
一株通體潔白的碩大花朵從泉眼處紮根生長,寬大的枝葉埋入水下,唯有能容納幾人的花朵開出水面,承託着緊緊相擁的人。
手腕上有一圈青痕的手搭在巨大花瓣的邊緣,留着一圈齒痕的食指最先動了動,過了會兒,似是疲憊極了,整隻手抓了抓柔軟的花瓣,卻不小心牽動了酸澀的手臂,俊逸的臉上眉頭輕輕皺了皺,喉嚨裏發出夢囈似的沙啞聲音。
沈忘州不記得他睡了多久,隱約想起他幾次睜開眼睛,就又陷入了新一輪掙扎,意識昏昏沉沉,記不真切。
元嬰巔峯的修者,居然會因爲體力不支無數次昏睡過去,若是說出去,整個修真界都會當成笑話,無人會信。
眼皮好似有千斤重,沈忘州努力地睜開,費力地眨了眨,終於慢慢看清了眼前的場景。
一雙微腫泛紅的桃花眼眼睛微微睜大,驚奇地看着眼前的東西。
他睡在……一朵花上?
今夜的月色更濃,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見周圍。
沈忘州吸了口氣,下意識撐着胳膊想要起身,動作只停留在手掌撐住,就被身體裏的異樣狠狠地拉回了花瓣,幾乎是摔了下去。
呼吸變得微弱綿長,他渾身僵硬一動不動地側躺在花瓣上,目無焦距,神情呆滯了好久,才試探性地低頭看去。
入目是一片勾起他無數回憶的暗銀色。
他動彈不得的原因就是這條一圈圈緊緊纏繞他左腿的鮫尾,在水下漂亮到移不開眼的鮫尾,離開了水卻沉的沈忘州兩隻手都推不動,反而牽動了自己,渾身哆嗦耳根通紅地躺回了花瓣上,累極了地大口地呼吸。
沈忘州咬牙忍着,不讓喉嚨裏溢出聲響,過了好一會兒,才換了個方式,去抓拽胤淮摟在他胸口的手,啞聲喊他。
“胤淮,什麼時候了,胤——”
聲音戛然而止。
沈忘州瞳孔緊縮,渾身瑟縮着依偎進胤淮的胸膛,背對着他抖了好半天,才又開口,嘴脣發抖地咬牙訓人:“變成人!你現在變成人!鮫尾……你的——”
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鮫尾太沉了!”。
一聲悶悶的笑從身後傳出,宛如旖旎的示好,打着旋兒墜入耳畔。
沈忘州不得不承認,胤淮的聲音讓他無法自拔地沉溺,就算再生氣,也喜歡他的聲音……
胤淮緩緩向後離開,鱗片將罪魁禍首收斂,鮫尾鬆開纏繞得沈忘州麻木的左腿,動作輕而溫柔地將人攬入懷裏。
親暱黏糊地一下下吻着他耳尖,嗓音惓懶地問:“累了?”
沈忘州渾身都難受,只一個坐起來的動作就齜牙咧嘴得悶哼出聲。
胤淮的手像能精準判斷出他哪裏不舒服一樣,細緻地揉按着過度使用的身體,也安撫住了沈忘州即將脫口的暴躁怒罵。
火氣雖然來得快,但也非常好順毛。
“……過去多久了?”沈忘州渾身鬆軟地靠在胤淮的懷裏,眼皮懶洋洋地半耷着,掌心下是心心念唸的鮫尾,被他順着彎曲的弧度摸得一次次蹭動。
“只過了七個日夜,”胤淮輕輕喘了一聲,按住他無意亂動的手,拇指意味不清地摩挲他的腕骨,誘着:“鮫尾不能亂碰……”
沈忘州哪裏知道這個,動作僵在原地,明明碰的是鮫尾中段,卻彷彿……
他面紅耳赤地鬆開手,手指一下下蜷縮收緊,羞赧地開口:“你怎麼哪兒都不許碰,這麼嬌氣!”
一句話就給自己挖了個坑。
“許碰,怎麼會不許呢,”胤淮嘴角微微勾起一點弧度,順水推舟地握着他手腕重新放在鮫尾上,姿態曖昧地解釋,“你想碰,可以一直碰,我會好好忍着的。”
既然會有那種反應。
這和一直碰……有什麼區別……
沈忘州燙到了似的收回手,疲憊過頭的大腦都是木木的,彷彿這七天被弄傻了,思維和身體全部反應遲緩。
七個日夜。
沈忘州後知後覺地脊背發涼。
他還活着大概全憑自己的瘋狂反抗和胤淮一顆不想守寡的心。
回憶起鮫人恐怖的構造,沈忘州咬緊嘴脣,真情實感地替自己緊張。
這次他嚇得面子和臉皮都不要了,哭得直抽抽才拒絕了,那下次胤淮若是再提出兩個一起……
沈忘州耳根赤紅,咬牙。
那不如讓他就此隕了,也好過那種丟人的死法。
不想胤淮提及他是如何丟人到又哭又抖的,沈忘州忍着嗓子的不適,快速地問:“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七天……宗內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
說到這沈忘州想起來:“從幽水宗離開後我遇到了那隻禿毛笨鳥,揍了他一頓,可惜只是個替身,他離開前讓我回到鮫嶽仙宗,說有驚喜給我——”
“不夠驚喜麼?”胤淮眉梢微挑,絲毫不覺得被戳穿有多尷尬,反而無辜地抿着他耳垂,含糊道:“不是一直想要三個人變成一個,願望成真不好麼。”
沈忘州提起這個還有些火氣,剛欲說話,胤淮又輕軟道:“師兄喜歡的可多呢。”
沈忘州的話又憋了回去。
誰讓他當初確實“腳踏三條船”,雖然三條船都是同一條船拆的,但也有點理虧。
半晌,沈忘州才攥住胤淮的頭髮攏在掌心,腦袋木木的,想法也足夠跳躍,忽然問:“胤淮,你還能變成司溟的樣子麼?”
一個很簡單的問題,胤淮卻忽然發難,食指曲起抵在沈忘州下頜,向上頂起強迫着他仰起頭,在沈忘州看向他時又偏過頭,眉目微斂,自艾自憐地牽了牽脣角,淡淡地自嘲:“我如今這幅容貌,不如司溟討得忘州歡喜了麼?忘州果真只愛司溟呢,我一片癡情傻得很。”
沈忘州被他說的一臉茫然,眨了眨眼睛:“什麼?司溟——”不也是你嗎?!
直來直去的腦袋裏裝不下這鮫矯情的彎彎繞繞,此刻看着胤淮的眼神像看着無理取鬧的小媳婦,滿心費解,又不忍心直接問“你又怎麼了?”。
被沈忘州小心避開的鮫尾柔軟彎曲,沿着沈忘州骨骼清瘦的腳踝繞過一圈,緊緊束縛住。
胤淮幽幽指責:“把我喫幹抹淨後就要棄之腦後了麼?忘州就這麼急着見‘司溟’?把我置於何地呢?”
喫幹抹淨。
他喫的,也沒有很乾淨,胤淮喫的比他乾淨多了。
沈忘州面上一熱,咬牙切齒:“我……我是吃了,你矯情什麼呢,你又不是沒喫……司
溟他,不對,你們本就是一個人,你能不能不和自己喫醋了!”
“不行呢,”胤淮嬌氣地拒絕了,不依不饒地吻過他肩膀,在舊的痕跡上留下新的痕跡,“忘州急着見司溟,定是我做的不好了,都是我的錯,那便再來一次吧。”
沈忘州這幾日飽受摧殘的神經敏感地抓住重點,腰腹酸的他半點力氣提不起來,能堅持七日完全靠着胤淮不時喂到他嘴裏的大補靈藥,如今透支得聽見“再來”兩個字就雙腿發顫。
“不許!我沒說你做的不好,你做的……特別好行不行?”沈忘州氣急敗壞地用手肘頂開胤淮的胸口,害臊得眼神亂飄。
他上輩子死也不會想到,他會有“伴侶太行了導致他不行”這種尷尬的困擾。
他習慣當強勢的那一方,但在這方面,再讓他重生八百回,他也站不到胤淮上面去。
沈忘州以爲胤淮要動真格的,急得捂着腰側身殘志堅地費力往一旁挪着躲,眼尾都急紅了,最後磕磕絆絆地被哄着說了好幾句真心話。
“做得很好”“還有下次”“每個身份都喜歡”,才得以重新躺回胤淮的懷裏。
修長纖細的手指指甲收起,只用柔軟的指腹按壓着沈忘州痠痛的手臂,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胤淮喫飽後饜足地半眯着眼睛,溫柔地給出獎勵:“忘州都喜歡的話,現在想要哪個身份陪着你?”
尋常人結道侶,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沈忘州與衆不同,他可以“四個人”一起,甚至還可以選人……
剛剛一番折騰耗盡了力氣,沈忘州這時候眼皮沉的要睜不開,也意識不到“選人”的快樂,嘴裏嘟嘟囔囔的全憑潛意識回答:“明明都是一個人……司溟,要司溟的身份陪着我……”
胤淮瞭然地彎了彎脣角,也不生氣,剛要變回少年時的身體,就聽懷裏的人半睡半醒間嚴謹地補充。
“要帶鮫尾的司溟,鮫尾……我都要看。”
鮫人的鮫尾只給愛人看。
所以在沈忘州眼裏,成年後胤淮的鮫尾,少年時胤淮的鮫尾,他都要看過摸過纔算。
知曉三個人其實都是胤淮之前,沈忘州的潛意識就已經將他們當成同一個人了。
他更寵着司溟,不是因爲他偏愛司溟,而是司溟這個身份是三個裏最需要保護的,最脆弱的那個總是更能讓沈忘州的心軟。
但沈忘州對三個身份的感情是一樣的。
剛剛溫存過就讓胤淮變成司溟的樣子,不是厭煩鮫人,更喜歡司溟,只是不想錯過胤淮的每一個樣子。
滿臉倦容的少年終究抵不過身體的疲勞,姿勢蜷縮地在愛人懷裏昏睡了過去,手指還緊緊攥着胤淮的手腕。
胤淮安靜地看着愛人安靜的睡顏,半晌,脣角溢出一聲溫軟的輕笑。
身體悄然變化,一張更爲稚嫩的臉出現,俯身緊緊抱住熟睡的沈忘州,在他耳邊一遍遍低聲喚他“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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