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對他不會冷淡
沈月島賴賬還說得這麼理直氣壯,向後靠到牀頭,牽拉着溼紅的眼皮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嘴巴張得特別圓,閉回去時兩邊腮幫子還鼓了一下,像小金毛被吹風機吹圓的嘴筒。
剛醒過來,他精神不大好。
醫生走之前特別交代過讓他切忌勞累,一天最少睡十五個小時。這對沈月島來說易如反掌。
他是能躺着就不坐着的人,彷彿被抽了骨頭,最愛貓似的窩成一團。
“你是怎麼被愛德華抓住的?”霍深問他,“我從楓島警視廳調了人過來,和曼約頓警方一起在查愛德華的真實身份,需要一些細節線索。你傷還沒好,我沒讓他
們來家裏詢問。”
“這個嘛。”沈月島轉着手腕上的黑曜石天珠,眼神有些飄忽。
“真講起來話就長了,那天早上我肚子餓,就想到羚角里喫碗叉燒面,結果你猜怎麼着?他居然沒給我放沙姜!”
“叉燒面怎麼能不放沙姜呢?這在曼約頓是犯法的他知不知道?也就是我脾氣好,萬一碰上霍會長你還不當場拉拉個大黑臉把他給嚇——”
“說重點,怎麼被綁的?”
“別急啊,重點馬上就到。我吃完麪太撐了就去河邊遛彎,給我碰上兩隻狗在打架,一隻黑長條一隻白胖團,打起來刀光劍影斧鉞鉤叉黑白毛滿天亂飛那叫一個
“我投資的製藥工廠有一種藥能讓人無痛變成啞巴。”霍深平靜地說。
“好吧我看它們打架看得太入迷了,讓人一麻袋罩上給帶走了。”
“後來呢?”
“什麼後來?”
“我問你結果。”
“結果?”沈月島遺憾地一聳肩,“我看好的那隻狗輸了啊。”
“……”霍深牙根癢癢:“你是不是特別想我揍你一頓,所以變着花樣作。”
“哪有!我也沒什麼花樣的吧!”
“你再給我轉移視線?我讓你說細節,有沒有見到綁架你的人?”
“沒有。”
“一個人影都沒有?”
“半個鬼影都沒有!”
沈月島指天發誓,發完往下一出溜鑽進被窩,半張臉都埋在被子底下,只露出一雙狐狸眼巴望他。
霍深瞥他一眼,不再逼他,走到牀邊幫他把散亂的頭髮捋到耳後。
溫熱的指尖掃過他臉頰,和昨晚安撫他時的溫度一樣,沈月島不自在扭過臉。
霍深掐着他的下巴給掰回來:“你一天天的到底都在想什麼?”
沈月島轉轉眼珠,想了個取巧的答案:“在想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啊。”
他本以爲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霍深。
這人三年前帶着一大批楓島企業家來到曼約頓,橫空出世般一路晉升,今年初已經坐穩曼楓聯合理事會會長的位子。
作爲常駐曼約頓近九成楓島企業家的唯一話事人,霍深自然有他的做派和風骨。
行事低調,眼光毒辣,獨斷專橫,說一不二,極度反感別人忤逆他的規矩和教條,是楓島教父般令人敬畏的存在。
可經過昨天的事沈月島才發現,他看到的,以及霍深讓他看到的,或許還不足三分之一。
霍深沒理他,從牀頭拿過一把梳子:“過來,幫你梳頭。”
“喔。”沈月島蹭過去,靠着他的腿。
霍深挽起袖子,露出精壯的小臂,麥色的肌肉上有幾道新鮮的淤青,讓他看上去就像個暴虐的地下拳手。
可當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拂過沈月島的長髮時,臉上的神情是少有的溫柔。
沈月島本以爲會被扯得很疼,可意料之外的細緻按揉讓他有種被撫摸的錯覺。
“想知道我是什麼人,就留在我身邊。”霍深仔細地梳開他的髮尾。
沈月島不吭聲了,片刻後問:“你爲什麼不讓小亨幫我梳頭?”
“我說過了,他手笨,會把你弄疼。
“這理由你自己信嗎?”
“你信就好。”
霍深不管說什麼,眼神始終凝視着掌心的頭髮,如果面前有面鏡子,沈月島就會看到他的目光有多麼專注又繾綣。
“我想回家一趟。”沈月島提要求。
“等你傷好。”
“我想給家裏打個電話。”
“你家裏人並不可信。”
“那你讓我助理來見我。”
“他會泄露你的行蹤。”
“呵。”沈月島咬着牙嗤笑出聲,“所以你的意思是不讓我和外界聯繫了?這是玩哪出?真把我當小寵兒了?”
“等你好了。”霍深還是這句話,帶着不容人質疑的氣勢。
沈月島一巴掌把他的手打開,“原來我對會長來說是一件戰利品啊。”
他骨子裏的好勝讓他厭惡所有失敗,但輸給霍深似乎已經習以爲常。
“別這麼緊張。”
霍深摘下手腕上的發繩,把他的長髮紮起,託着他的下巴讓他扭轉過頭。
四目相對,沈月島只覺如芒在背。
他討厭和霍深對視的感覺,那無異於一場不觸碰到對方的調情。
而霍深有一雙無論沈月島與之對視過多少次都會敗下陣來的眼睛。
它有種令人沉醉的深度,飽和度過高的黑色加上西方人特有的深刻眉骨,又給這雙眼睛增添了近似豺狼的侵略性。
在靜默對視的這兩三秒裏,沈月島感覺自己已經被他逗弄了八百遍。
霍深終於開口,聲音很輕,也很溫柔:“我不會讓戰利品躺在我的牀上,還幫他梳頭穿衣上廁所。我更沒有關着你,但你選了我,就要守我的規矩。”
沈月島早就料到他會這樣說,試圖放軟語調:“我們談談好嗎?”
霍深的視線卻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喉結難耐地攢動一下。
“這是我們第一次十指相扣。”他的聲音帶着濃烈的侵佔氣息,一下子撲進沈月島胸膛。
沈月島立刻就覺得被抓的皮膚滾燙,想要抽出手,可霍深卻握住不准他逃脫。
“躲什麼,不是你自己伸過來的嗎?”
“……”混蛋,那我也沒讓你摸啊。
算了,人在屋檐下,摸就摸幾下。
他好脾氣地笑笑:“那是因爲您有潔癖啊,不管和誰見面都戴着手套,我想和你握手都沒機會。”
霍深瞬間沉下臉
“這就是你說的瞭解我?”
“你直到現在都沒發現,我見你時從沒有戴過手套,三年來都是如此。”
沈月島怔住。
是這樣嗎
之前的記憶不甚清晰,可最近兩次見面霍深好像都是摘掉手套的,包括現在,桌邊還躺着他進門時摘下的黑皮手套。
沈月島並不存在的良心小小地痛了一下,試圖對這三年來缺失的握手禮做出彌補,可霍深已經放開了他。
“再躺會兒吧,你不能久坐。”
沈月島如蒙大赦:“我還以爲你會逼我立刻和你握手一百次。”
“我還沒那麼無聊。”
霍深攬住他的肩,用擁抱情人的姿勢把他放躺在牀。
那一刻,沈月島幾乎以爲他會吻下來。
然而他只是幫他捋好頭髮就離開了。
沈月島滿腦子的莫名其妙,從醒過來開始就有一種被耍了的錯覺,哪哪都他媽的不對,現在終於知道霍深對待他的方式像什麼了。
“我說,你不會是在和我調情吧?”
霍深反問:“你允許我那樣做嗎?”
哈,我允不允許你不都做了嗎
他煩得要死。猜測這根本就是霍深新想出來的戲弄他的詭計。
就像他曾經揚言要花天價爲霍會長包下花園酒店慶生,其實在豪華套房裏安排了一張躺上去就會瞬間爆炸的水牀,水裏還加了很難洗掉的熒光綠顏料。
那次霍深像綠巨人一樣衝出酒店,氣得差點把他頭擰掉。
“承認吧,這是你報復我的新手段。”不然他就真把自己的頭給擰下來。
霍深無奈:“爲什麼這麼想,難道你又對我做了什麼過分的事嗎?”
“……”總不能說我破產前一天還在聯繫記者要爆你的黑料吧。
沈月島哈哈兩聲:“我都懷疑我昏迷的時候是不是失憶了,或者得了不被迫害妄想症,不然你怎麼突然轉性了?你以前只會說我欠揍、頑劣、缺乏管教,你連我的
名字都沒正經叫過。”
“沈月島。”
“說。”
“你想聽我叫你的名字,可以告訴我,不用特意撒嬌。”
沈月島面上一紅:“我撒你個鬼啊。”
他感到沒來由的煩躁,就像本已平衡的東西因爲昨晚的事正在脫離掌控。
“我的好會長,你能不能別再這樣跟我說話了,你超過三句話不罵我我都懷疑你被別人附體了。”
而霍深剛纔和他說的話和腔調,完完全全是調情的範疇。
“你如果實在想聽我罵你,可以等到某些特定的場合,其他時候我不會再爲難你。”他一本正經的表情像是在宣誓。
“這算是病號的優待?”
沈月島已經無力吐糟。
“這是你的優待,和你是不是生病無關。”
“拜託收了你的神通吧,我真想找大師來把你身上的小鬼打出去!”
霍深沒說話,起身離開牀沿。
他並沒有想讓沈月島一天就接受彼此關係的轉變,把人逼得太緊只會適得其反。他決定要捕獲的獵物,從來不會吝嗇鋪網的時間。
門外響起叩門聲,陸凜叫他們喫飯。
霍深轉身就來掀沈月島的被子,被他一把抓住手臂:“又幹什麼?”
“帶你上廁所,你以爲我要幹嘛?”
我以爲你終於裝不下去了,要趁我癱爆我蛋。
當然這話他識相地沒說出來。
霍深一手攬住他的腰,一手抄進他膝彎,說:“把手放我肩上。”
沈月島比城牆還厚的臉皮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害臊,不情願地放上手。
“兩隻。”
“……”媽的真想把這混蛋毒啞。
他擡起第二隻手,剛搭上肩膀就被攔腰抱起,猛地帶到半空。
沈月島毫無準備慣性往前一撲,嘴脣差點碰到霍深的脖子,頭髮蓋了人一臉。
綢緞一般柔滑的觸感緩慢滑過鼻尖,霍深面上不動聲色,私下卻貪婪地嗅着自己親手打理了一週的長髮。
“慢點兒!”沈月島瞪着他,懷疑他就是故意想自己出醜。
“下次儘量。”
??難道不該是下次一定
臥室空間很大,牀到廁所的距離尤其長,沈月島目測過,如果自己爬着上廁所,能死在路上。
而霍深輕輕鬆鬆就把他抱到馬桶前,二話不說扯下睡褲,往下一按。
“……”
饒是沈月島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還是感覺那裏一涼,但已經這樣了就沒什麼好矯情的了。
他調整好姿勢,蓄勢待發,豎在面前的人卻遲遲不走。
“你要站在這兒看着我上?”
門神似的杵在這兒誰還上得出來。
“不然呢,等你摔了再給你洗屁股嗎。”
“給我洗……等等!”他一雙狐狸眼瞪得圓溜溜,緊張得呼吸都停了,“你別告訴我我昏迷的時候上廁所真的摔了,然後你真給我洗了……”
他一個字都說不下去了,如果真是那樣,他寧願去睡大街。
霍深沒答,好整以暇地將他那副羞惱又可憐的模樣盡收眼底,欣賞夠了纔開口:“放心吧,我不會讓你摔。”
沈月島鬆了口氣,謝天謝地,人還沒丟到姥姥家。
完事後,霍深把他扶起來抱回牀上。
沈月島說:“你可以幫我請個護工,或者叫傭人來照顧我。”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對了,醫生有說我還需要躺幾天嗎?”
“半個月。”
“半個月?我傷得有這麼重?”
沈月島感覺自己沒嚴重到站不起來的地步,而且他只傷了左腿,怎麼連右腿都跟着虛軟無力
他沒聲張,也不多問,只說:“你讓醫生給我弄個尿管吧。”
“會疼。”
“還好,也就一點疼。”
“一點也是疼。”
沈月島狐疑起來:“你怎麼知道上尿管有多疼?”
他是做過一次大手術才知道的,那霍深呢?這三年來沒聽說他生過需要上尿管的大病,是以前的事
霍深沒說話,轉身走到門邊。
餐廳在樓下,臥室在三樓。沈月島還在發愁怎麼下去,就見霍深從門後拿出一架輪椅,把他抱上去,推到電梯口。“手給我。”霍深拉着他的手腕去夠踢腳線上方的電梯按鈕。
“這樣夠着費力嗎
“正好。”
“嗯,想去草坪上躺着就自己下去。”
沈月島被推進電梯,一股新建材的味道鑽進口鼻。
藍山別院是霍深的私產,常住地之一,他喜歡這兒的草坪和紅楓林,有事沒事就不請自來地住兩天,把霍深惹惱後再拍拍屁股走人。
但是當時這裏沒有電梯,那現在是爲誰修的不言而喻。如果只是戲弄他的把戲,那霍深的計劃也未免太過縝密。
電梯剛打開,就看到陸凜帶着個外國醫生走過來,不是上午給他檢查的那位。
“哥,會診時間到了。”
“你們先去。”
霍深把沈月島推到餐桌邊,展開餐巾鋪到他腿上,又隔着杯子試了試水溫,確定不燙後遞給他:“你先喫,不合胃口再讓廚房做別的。”
沈月島點頭,看着他走到拐角的隱蔽房間,門一打開,露出半邊白色醫療牀。
到底是什麼病讓他曾經上過尿管,又在家裏準備檢查室定期會診。
沈月島將這三年相處細節飛快回顧一遍,發現自己對霍深的瞭解只是冰山一角。就像他從沒注意過對方在他面前沒戴過手套,彷彿在執着地等待自己和他握手。
檢查室中儀器齊全。
霍深趴在醫療牀上,毛衣掀開,露出佈滿整片後背的陳年傷疤。
紅褐色的條狀凸起如同猙獰的蜈蚣,從他的腰椎一路蔓延到後頸,觸目驚心。
陸凜把平板遞給他,上面是藍山別院的平面圖。
“哥,我加強了別院的監控和安保系統,你看還需不需要再改動。”
霍深在圖中勾出幾個圈:“這些地方還要加人,讓他們喬裝成園丁和保安。”
“還加?可我們可信的人手快不多了,光是一個藍山就安排了五十多人。”
“那就把我身邊的保鏢調過來給他。”
電擊儀器開始工作,霍深瞬間擰緊眉心,攥着牀沿的手臂繃出一圈鼓鼓囊囊的肌肉。
疼痛讓他的嗓音發顫:“不找到小島,愛德華不會善罷甘休。”
陸凜不認同,而且他們身邊也要留人。
“哥,你是不是太緊張沈少爺了?”
“他和小亨在藍山很安全,沒人能經過我們的層層安保闖進來傷害他。”
霍深咬着牙,滿背粗獷的肌肉像聳起的山巒,等電流過去,又緩慢地舒展。
“我不怕人進來,我怕他出去。”
這幾天他只要一閉上眼,腦海中就會浮現沈月島的慘狀。
他被豁爛的傷口,淌血的額頭,還有十根指甲全部翻開的手指。
“你不是看到他的手了嗎。”
“……”陸凜頓時收了聲,再沒勸阻。
沈月島從山坡上滾下來時爲了避開石頭,幾次抓住草根借力,十根手指的指甲幾乎全翻起來了,右手小指又被他自己掰斷了,哪還有好地方。
霍深那晚盯着他傷痕累累的雙手,一宿沒閤眼。
“那天我已經保下他了,愛德華卻還要堅持給他打藥,那一針下去,他這輩子都別想再站起來,這根本就不是防止他逃跑,就是想整死他。”
霍深不敢想,如果自己當時晚到哪怕一秒鐘,沈月島會怎麼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