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他對人很長情
管家站在餐桌旁,看到霍深和陸凜出來,要幫他們備餐。
“叉燒酥,再加一份牛排。”
管家笑了笑:“先生對食物很長情。”
“他對人也長情啊。”沈月島頭也不擡地說:“他從楓島來到曼約頓的第一天就針對我,三年過去了,還在針對我。”
霍深在他旁邊坐下,展開餐巾:“七年前我剛到楓島,手裏只有二十塊。沒人聘請我這個外地人做事,請了也不會給錢,我三天三夜沒喫飯,快餓死時和街上的流浪漢打了一架才搶到食物,就是一份叉燒酥。”
沈月島只聽過霍深在楓島的發家史,三年時間就從一個小小的船伕到壟斷楓島幾乎全部進出口貿易的商業巨鱷,一路驚險又堪稱輝煌,卻沒想到他還有這麼心酸的時刻。
“所以你和我說這些是什麼鬼意思?”
“意思就是你比叉燒酥美味多了,我可以‘長情’得更久。”
靠。
又開始了是吧。
沈月島報以假笑,併發誓再不要和霍深多說一句。
他本來就不愛與人爭辯,任何事都算上,超過兩句就完全失去了交流的興趣,要麼點頭敷衍,要麼讓人滾蛋。
可霍深偏偏就有招他開口的本事,一句話不懟回去晚上覺都睡不踏實。
粥燉得軟爛,沈月島越喝越膩歪,端起旁邊杯子抿了一小口,沒想到是杜松子酒,當即被辣得吐出舌頭,斯哈斯哈地吸氣。
他受不得一點辣,鼻尖很快滲出一層汗。
舌頭在脣齒間若隱若現,時不時舔一下上顎,殘留的松子酒味揮發到空氣中,一絲一縷地滲入霍深的鼻腔。
他屏住呼吸,下頜繃得很緊,掌心泛起一層要命的癢和燙,拼命想抓住那截柔滑的手腕,酣暢淋漓地安慰自己。
然而他最終只是剋制地收回視線。
“那是我的酒。”
“好我這就給你吐回去。”
“端過來。”霍深敲敲自己的桌面。
沈月島巴不得還給他,把杯子放那兒就和管家討水喝。
管家想幫他往水裏壓些橄欖汁解辣。
“不用,他橄欖過敏。”
霍深知道他嘴巴嬌氣得很,對很多食物都過敏,還受不得辣,遞給他一杯白水。沈月島咕咚咕咚灌進去纔好受一些。牛排好了,傭人從沈月島旁邊端上桌。他接過來,發現上面有歐芹碎,就拿餐叉撥到自己盤裏,再遞給霍深。
他們爲對方做起這些小事來自然而然,習以爲常,完全不像一對交惡多年的競爭對手,更像一對深知彼此喜好的老友。
管家全程看在眼裏,深覺外人的說法不可盡信。至少關於沈月島的傳言一定有誇張的成分,如果他真是一個爲了拆遷就將普通人逼到跳樓的奸商,霍深根本不會和他交好。
沈月島實在不想喝粥,灌一肚子湯湯水水也不頂飽,轉頭瞄上霍深盤子裏的肉。
“會長,給我切點兒。”
“喫你的粥去。”
“喫粥喫不飽。”
“不喫就下桌,餓了就會吃了。”
“得,我這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沈家倒了,霍會長連飯都不給我喫飽了。”
霍深聽得想抽他:“真會順杆上牆,給你喫都堵不住你的嘴。”
說是這樣說,還是給他切了兩小條。
沈月島看不上:“你喂小貓小狗呢?”
他只好再切一塊。
“等你能喫的時候,我保證會把你餵飽,喂到你不想喫,但現在不行。”
沈月島撇撇嘴,珍惜地喫着僅有的三塊肉。
旁邊陸凜放下筷子,起身帶小亨去庭院消食,說要釣幾條魚晚上做魚湯。沈月島擡起頭,透過大落地窗看向外面。院子裏秋意正濃。
霧藍色天空,簌簌作響的紅楓,碧綠的湖面泛着粼粼波光,頭髮花白的園丁坐在湖邊長椅上,喂着三兩隻在身邊盤旋的白鴿。
一種無序的靜謐在緩緩流淌。
“想釣魚?”霍深問他。
“懶得釣,我就想去草坪上坐着。”
“懶蛋,一會兒喫完我推你去。”
沈月島都被他罵慣了,低頭繼續喫粥,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地,看着實在太乖,縮在長毛衣裏的指尖都顯得聽話起來。
“喫飯倒是從不用人擔心。”霍深罕見地誇了他一句,頗有些恩威並施的意味。
沈月島動作一頓,看着碗裏的粥呆了半晌,忽然說:“我小時候飯量很小,後來被餓狠過一次,就變得能吃了。”
“非得餓你一次才知道喫飯。”霍深拿過兩隻茶杯準備泡茶。
“嗯,出去玩遇到泥石流,被困了五六天,快餓死時同伴割了手臂上的肉給我喫。”
“噹啷”一聲,手中茶杯掉在桌上。
霍深的手臂像被定住似的僵硬,在半空中懸停三四秒才放下。
“喫得下去?”
“當然,我是爲了活着不擇手段的人,霍會長第一天認識我?”
“也對。”
霍深垂下眼,提起茶壺倒出滾燙的茶水,將兩隻青瓷小盞燙得轉圈圈,視線掠過沈月島腕上的天珠,又不動聲色地移開。
“那人現在在哪?’
沈月島沒答,只是望着粥碗發呆,琥珀色的眼底聚起一層水汽,舉着勺子良久也沒舀起一點,最後直接扔進了粥碗裏。
“死了。”
說完推着輪椅頭也不回地出了餐廳。
霍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蘭山別院佔地面積很大,堪比小型景區,風一吹起,栽種在白色鵝卵石小路兩旁的風信子就會隨風搖曳。
別院裏隨處可見這種紫色的小花,足見霍深對其有多鍾情。
沈月島的輪椅掃過一串花瓣,來到綠湖前,園丁和鴿子都走了,他靠着長椅扶手,拿起上面的絨毯裹住自己。越過這面湖,對面就是霍深的私人拳場和馬場,沈月島只遠遠地看過,從不走近。每次看到馬場,他都會想起阿勒。貝爾蒙特的勇士,草原上的牧民都這樣稱呼他。
他騎馬射箭的樣子是那片獵場上最具生命力的風景,少年的力量感蘊藏在每一絲麥色的肌肉中,三個成年人都難以拉動的狐皮彎弓被他毫不費力地扯開,手臂上賁
張的肌肉在長箭飛出的瞬間性感地顫動起來。
毫不誇張地講,幾乎每一個到訪過那裏的遊客只要看過他的騎射表演,都會被他一箭命中心臟,深深地沉淪進那雙灰綠色的眼睛裏,不論男女。
每年草原圍獵季,都有大把外來人跑去和他求愛,甚至求歡。明知道他不會答應,甚至連話都不會說一句,也不願放棄。
庸俗的沈月島就是其中之一。
幸運的是,他是唯一成功的那個。
不幸的是,他成了最後一個。
談戀愛的阿勒是怎樣的呢
沈月島在第一次和他接吻之前完全不敢想,畢竟兩人剛剛見面,他就被抽了一馬鞭。
後來爲了補償他,阿勒帶他去釋迦河邊看馬羣遷徙。萬馬奔騰的畫面,是照片無法表達出萬分之一的壯觀,腳下的地和耳邊的風一齊隨着馬蹄震動,飛揚起的各色馬尾讓人眼花繚亂。
沈月島激動得不停“呼嚕嚕~”,這是他和牧民學得最好的一句表達喜悅的歌詞,但其實唱得半點不在調上,阿勒每次聽他叫喚都想摸摸他的頭。
叫喚還不算,他還跟着馬羣跑。
阿勒看他喜歡,就問他:“要哪匹?”
沈月島搖頭,一本正經地教育他:“幹什麼呀小隊長,這些馬都很貴的。”
“不貴,有一半是我的,喜歡哪匹,我馴給你,不會讓你再被甩下來。”
沈月島對那次落馬可是心有餘悸,聞言眼睛都瞪得圓溜溜,差點抱着他的胳膊跳起來:“真的嗎?馴給我的?是不是就是我的小馬了?那我能爲它取名字嗎?”
“真的,馴給你就是你的,可以取名字。”
他一向寡言,但回答沈月島的問題時,總是會一個一個地認真答,即便沈月島只是叫了一聲呼嚕嚕,他都會絞盡腦汁地給他迴應。
沈月島覺得他每次想不出回答皺着眉頭如臨大敵的樣子都可愛極了,總是忍不住逗他多說一些,還非常不知羞,帶人躲到石頭後偷偷親嘴巴。
阿勒哪會接吻,和他碰一下脣都像怎麼欺負他了似的,要把人抱到懷裏哄幾下,嘴裏還唱着草原上哄小孩子的歌。
這個沈月島可是聽過的,十萬分的不滿。
“你幹什麼唱哄小孩子的歌給我聽,要唱哄情人的,我可是你的男朋友了!有兩次打啵兒認證的那種!”
阿勒看他急得要跳起來,個子小小的,臉小小的,手小小的,拿着的自己做給他的弓箭都是小小的,終於沒忍住揉了揉他的腦瓜。
“你太小了。”
沈月島更氣了:“怎麼不歧視技術又歧視年齡了啊!我都十八了!你知道我活這十八年吃了多少飯喝了多少水受了多少辛苦嗎!不帶你這樣的!”
“不是,不是嫌你小,我是說……”阿勒用自己貧瘠的語言解釋道:“在貝爾蒙特,不管是人還是動物,小小的伽伽們都要被保護起來。你跟着我,我就要把你保
護好。”
“伽伽”有兩種意思,伢伢學語的幼患和做事不穩重的少年。
沈月島知道他說的是第二種,偏要裝成第一種:“我不是小伽伽,你昨晚都親過我了。”
阿勒一下子漲紅臉,平日裏的冷酷氣場全然不見:“不要說出去,給人知道會說你。”
那時沈月島被沈家寵得天不怕地不怕,高傲地仰起頭:“爲什麼不說,親了就要說,不光說我還要再親呢。”
說着吧嗒一下貼在他臉上。
阿勒沒忍住將他拽到懷裏,喫得嘴巴發麻。
“我好親嗎?”沈月島小小聲地問他。
隊長側過臉,很輕地“嗯”一聲。
“哎呀,不要只是嗯啊,你形容一下嘛。”
“軟、軟軟的……”
“還有呢?”
“有點甜……”
“嘿嘿,我偷吃了你給小馬做的芝麻糖,還有嗎還有嗎?”
十八歲的沈月島簡直臭屁極了。
阿勒騰一下站起身,扔下一句“我去看看馬”就跑走了,藏在長髮裏的耳尖紅得都要滴血,沈月島笑得差點掉下山坡。
草原上的少年並不會說浪漫的情話或山盟海誓的諾言,連笑都是淡淡的,卻會把最好的、甚至所有的,都虔誠地用獻給他。
在一起兩個月時,他們騎馬遇到泥石流,雙雙滾下山坡,兩匹馬當場就死了,他們也被塌陷的山石壓住雙腿,動彈不得。
兩人被困了五天,餓了就嚼伸手能夠到的草根,渴了就喝石頭上的泥水。
沈月島體力不濟,又正是怕餓的年紀,不知道昏死過去多少次,被阿勒掐着脖子叫醒,醒了就和他說:“小隊長,我夢到我去喫自助,好多好多肉啊,我喫得肚子快炸了。”
他已經明確感覺到身體到了極限,向他發出最後的信號。所以什麼都不說,只是抓着阿勒的手一直哭。
身體裏沒水,哭不出淚,也睜不開眼,就顛三倒四地嘀咕:我們的房子還沒蓋好呢,我還沒帶你去我長大的地方看過,怎麼就這樣了呢……
阿勒告訴他,自己抓到了一隻跑過來的兔子,往他嘴裏硬塞進一塊血淋淋的生肉。
那塊肉支撐沈月島等到了救援。
可等他在醫院醒來,看到阿勒胳膊上的紗布和透出來的血,才明白,哪有什麼兔子,他的小隊長割了自己的肉喂他。
沈月島第一次知道什麼是痛徹心扉,原來心痛到極點時全身都會疼。
他抱着阿勒的手臂,哭到崩潰,哭得嗓子都啞了,像只可憐的瀕死的小馬,哀慼地伏在他膝頭,輕吻着那處凹陷進去的“坑”。“你幹什麼這樣,我寧願和你死在一起,都不要……都不要……”
阿勒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說了,手掌溫柔地撫摸着他臉上的傷,眼中濃烈的愛意要洶涌地噴薄出來,將沈月島團團包裹。
可真說出口時還是最簡單的那句:
“你跟着我,我就要把你保護好。”
即便在互定終生時,他的笑都是淡淡的,聲音也淡淡的。
如同釋迦河中最乾淨的河水,如同貝爾蒙特最強壯的雄鷹,沉默地站在那裏就能頂天立地,說出口的誓言即便是豁出命都要兌現,好到讓人想一輩子和他在一起。
沈月島也以爲自己能和他一輩子在一起。
可不到半年,家中就傳來噩耗。
父母弟弟被迫害致死,叔叔們被誣陷入獄,偌大的沈家,曼約頓的地產巨頭,頃刻間就只剩下一個十八歲的沈月島。
他別無選擇,只能割捨阿勒,孤身回到曼約頓,撐起搖搖欲墜的家。
分手那天的細節已經記不清了,他說了多少絕情的話也記不清了。
只記得阿勒掉了很多很多眼淚,跪在地上哀求他留下來或者帶着他一起,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流血流汗不流淚的勇士,爲了他卻傷心絕望成那個樣子。
那時沈月島就覺得自己是要遭報應的,只是沒想到,報應會來得這麼快。
長達七年的藥物治療,讓他對阿勒的很多印象都變得模糊。
只記得他有一雙灰綠色的眼睛,騎在馬上射箭時只需要一秒來搭弓,是被丟棄在草原上的孤兒,親手修建的第一座房子是準備和沈月島一起組建的小家。
然後就是他們今生見到的最後一面。
在阿勒的送葬隊伍裏,沈月島看到他的黑白照片被馱在馬背上送往賀蘭山。
還是那樣淡淡地笑着,看向他終其一生都沒有抵達的遠方。
沈月島離開草原兩個月後,老額吉打電話給他,說阿勒在去往曼約頓的路上發生車禍,大巴車墜下山崖,二十多名乘客全部遇難。
找到的殘缺的遺體中,一塊都沒有他的。
起風了,頭頂的紅楓簌簌作響。
落葉打着旋兒翻飛,落到沈月島手邊。
他不聲不響,安靜地凝望着湖邊那棵孤零零的柿子樹,回憶洶涌地在腦海中奔流,盡是他無處訴說的開頭和斷章。
近些年他已經很少想起和夢到阿勒了。
許是因爲這半個月停了藥,模糊的記憶纔開始不受控制地反撲。往年這個時候,草原上的柿子也該熟了,不知道今年還有沒有機會,回去給他摘一些。
“鐺——鐺_”
教堂的大鐘再次敲響,驚飛一羣窩在屋頂的白鴿,帶出秋風陣陣,掠過柿子樹的枝芽,掠過沈月島的長髮,掠過綠油油的草坪,來到霍深指尖。他站在二樓窗口,看向沈月島的方向,手中拿着他喝過的杜松子酒。
仰頭一飲而盡後,霍深關上窗戶,拉上窗簾,鎖好門,最後走向浴室。
衣服一件件脫下來,散落一地。
終年不見天日的右臂上,露出一塊向內凹陷的萎縮的“坑”。
他站在鏡子前,摘下眼睛裏的精密虹膜塑片,烏黑色陡然褪去,一雙灰綠色的眼睛沉默地注視着鏡中刻在眉骨上的舊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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