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最後一場煙火
準確地說是又昏迷了。
醫生交代他切忌勞累,他就很少讓自己費腦子去想一些事。
他是個惜命的人,因爲這條命早就不屬於他了,而是他的小隊長用手臂上的肉換來的。
他對阿勒留下的東西都很珍惜,天珠手串,還有他自己。
某些層面講,他本就是阿勒的遺物之一。
阿勒是在來曼約頓的路上遇害的。
他看到了新聞,知道沈月島受了欺辱,想要不顧一切地將他的小伽伽帶回去,可直到最後也沒能把他帶走。
阿勒剛去世時沈月島瘋過一陣,醒過來後就變得很惜命。
他怕死,更怕到死都沒有回到草原,沒有幫阿勒蓋好那座房子,讓他只能像個沒有家的孤魂野鬼一樣,永遠飄蕩在賀蘭山上。
一旦想起有關貝爾蒙特的往事,腦子就會不受控制,思緒如同奔流的河水扯着他向前,沒一會兒沈月島就在湖邊昏了過去。
還好輪椅固定得穩,霍深又來得及時,看到他的頭垂下去就趕來了,把他抱回臥室。
一直到晚飯沈月島也沒醒,薄薄一小條躺在牀上彷彿沒了呼吸。
霍深坐在牀邊處理文件,等他睡沉後拿出藥箱,給他的十指換藥。
指甲掀開後血就很難止住,藥粉被沁得很溼,沾在紗布上,每次撕開都鑽心得疼。
他給沈月島換藥時很小心,都是趁人睡熟才動手,邊輕輕吹氣邊小心地將紗布揭開。
睡夢中的人會疼得皺起眉,偶爾哼哼兩聲,委屈地撇撇嘴,但怎麼都醒不過來。
霍深看着他那副和年少時相差無幾的撒嬌模樣,總是會陷入短暫的恍惚。
狠下心來想讓他疼一點,可也只是想想,到底是下不了手。
等十根手指都換完,汗水已經將他的襯衫浸溼,他又衝了個澡才躺到沈月島旁邊。
天色暗了,月亮順着曼約頓的夜空爬上來,懸掛在聖約克教堂的尖頂上。
透過臥室的落地大窗,能看到月亮完整的航線。
柔得像紗一般的月光裏,霍深讓沈月島枕着自己的臂彎,輕輕撥弄他臉邊的長髮。
分開這七年,他想沈月島了總是會看月亮。
因爲他的馬跑不過城市裏的車,他的背擔不起曼約頓喫人的漩渦,他的愛無法附在沈月島的長髮上陪伴他去往自己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抵達的角落。
但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和他的小島倚在窗前凝望的,都是同一個月亮。
月亮讀得懂相思之人的所有語言。
“嗯……”
懷裏的人哼叫着扭過頭,用臉蹭他的手臂,想要翻身。
霍深把他擺成側躺的姿勢,剛一轉過來毛茸茸的腦袋就枕到了自己胸膛上。這是沈月島年少時最喜歡的睡覺姿勢。
“隊長……阿勒……”
他捏着霍深的衣角,模糊不清地喃喃。潮熱的呼吸濡溼了霍深的耳尖,熱得他從脊椎麻到小腹。
霍深不理他,他就一直叫,眼淚無聲地滑下來,委屈地撇着嘴巴,看起來那麼可憐。
霍深就又沒辦法了,沈月島從以前起就很會哭,他又偏偏受不住這個,每次沈月島一拿那種受了大委屈扁着嘴強忍着不落淚的眼神看他,他就疼得心口憋悶。
無奈地低下頭去,頂頂他的鼻尖。
“怎麼了,和我說,不要哭。”
“小馬……它朝我也蹶子。”
說着又吸一下鼻子。
霍深吻了吻他的頭髮,像年少時那樣哄着他:“因爲它和你一樣,都是小伽伽。”
秋天的白晝已經開始縮短,手機震動聲響起時天還沒亮。
被子裏伸出一條結實的麥色手臂,霍深一邊拿過手機按下接通,一邊拉高被子,蓋在枕着他胸膛熟睡的沈月島肩上。
“說。”嗓音裏帶着晨起的沙啞。
“唔……”懷裏的人先出了聲,揪住他睡袍帶子扯兩下,”幹嘛啊……”
“沒你事兒,再睡會兒。”
溫熱的大手從他肩頭捋到腰窩,沈月島就又舒服地眯着了。
霍深將他露出來的一隻耳朵給捂住,這纔開始和對面聽得戰戰兢兢的人對話。
電話講完,他從牀上坐起身,被子被帶得從沈月島肩頭滑落。
霍深看到他側臉到肩頭之間的曲線,彷彿堆疊起的柔滑絨毯,讓他忍不住想深埋其中。
然而他最終只是抻平牀單上自己留下的褶皺,下牀拉上厚重的遮光窗簾。
早上照例先打半小時拳,再去騎一圈馬,囑咐小亨留意沈月島的動靜。
小亨的學校最近發生一起傷人事件,一直在放假,他成天無所事事,不是去馬場逗馬,就是拿着個小鏟子在草坪上滑草。
滑到第二十圈的時候還沒聽到沈月島搖鈴——霍深在他牀頭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安了串呼叫鈴,方便他醒來或有事時叫人。
小亨收起滑鏟,決定上樓看看。
開門前先敲了兩下,沒人應。
他疑惑地撓撓臉,推開門發現裏面一片昏暗,進去摸着黑找到遙控器開燈,一扭頭就見沈月島靠坐在牀頭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不知已經這樣看了多久。
“臥槽——你醒了怎麼不吱一聲啊!”
散着頭髮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像個鬼一樣,他嚇得差點蹦起來
沈月島還是沒吱聲,眼神在他臉上定了一秒就再次垂落,盯着虛空中的某個點發呆。
屋內的燈光安安靜靜地籠在他的深藍色睡袍上,他的臉色比昨天還要蒼白,幾乎能看到下頜上爬着的幾條淡青色血管,彷彿裂紋遍佈但又很難真正碎掉的瓷器。
不知怎的,小亨覺得他現在一定很傷心。
喫飽喝足萬事不愁的小屁孩是不懂他們這些人會因爲什麼傷心的,沈家的事嗎
可他從醒來到現在都沒問過沈家一句,好像也沒有多在意。
小亨幫他拉開窗簾,讓光照進來。
“你要多曬太陽,這樣好得快。”
沈月島被刺得眨了眨眼。
“昨天晚上……我房裏來過人嗎?”
“沒吧,我不清楚,晚上的事不歸我管。”
睫毛又黯淡地垂了下去。
他想那果然是一場夢。
“你出去吧,讓我安靜會兒。”
“不喫早飯嗎?”
“沒胃口。”“……好吧。”小亨幫他把窗打開,實在忍不住好奇問:“你這人也真夠怪的,沈氏都快破產了也不見你着急,還安安穩穩地住在死對頭家裏。”
“有什麼好急,又不是第一次了。”
“啊?”小亨驚訝地瞪圓眼睛:“這種事還能熟能生巧嗎?”“所以可以出去了嗎。”bb“啊,好,我、我這就走。”
小亨灰溜溜地跑出臥室,腦海中卻不停閃過沈月島剛纔的樣子。
他想起陸凜曾叮囑他:不要和沈月島走得太近,也不要接受他的示好。小亨不懂爲什麼,陸凜就給了他一份曼約頓時報。那是七年前的舊報紙了,最顯眼的版面上印的就是沈家當年的慘案。
五條人命,幾乎是一瞬間的事。
沈家能做主的大人死的死傷的傷,還活着的也被誣陷入獄,只留下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兒子,連公司大門朝哪開都不知道。
十八歲的沈月島,說一句天真都是誇他。
和別的豪門少爺不同,畢業後不是出國深造就是在各種宴會上露面,他的畢業夢想是可以有一匹屬於自己的小馬,去能吹到風的草原上撒歡瘋跑,跑累了就躺下睡
一覺。
他被家裏人保護得太好,太乾淨,沒經過雕琢的璞玉,透着一股不諳世事的頑性,所以一朝被推入大海,纔會被吹打得那麼狼狽。
那場變故奪走了他太多東西,父母親人,肆意的生機,還有他的阿勒。
沈家夫婦去世的消息在業內引起軒然大波,可同行和對家卻連發喪的時間都沒給他。
當天就聯合背後的人一齊向銀行施壓,勒令他們凍結沈氏資產,找小混混堵住沈月島,踩着他的臉按在地上,逼他宣告破產。
衆人理所當然的以爲沈家會在這個廢物兒子手上走向覆滅,可沈月島卻在原本準備宣告破產的記者會上,公佈了一個令全場譁然的決定——
他已經和天盛集團的董事長祁老先生簽訂協議,只要天盛幫沈氏度過這次難關,沈氏未來五年的銷售盈額,80都歸天盛所有。
也就是說沈月島要給天盛白打五年工。
有人說他瘋了,毛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不懂這意味着什麼,還有人說他憑藉那張臉爬上了祁老的牀,才贏來這次機會。
總之人人都在唱衰,人人都在看他笑話。
各大媒體的嘲諷奚落數不勝數,曾經和藹的叔伯長輩們在作踐他時最不留情面。
那時沈氏九成員工都被遣散,再小的合作都要沈月島親自去談。
他陪酒陪得進了醫院,切掉半個胃,倚老賣老的大老闆還總是裝作一副好奇的樣子,讓他複述他父母的死因。
等沈月島繪聲繪色地講完了,老闆們一通唏噓加緬懷,再眯着眼睛朝沈月島擡擡下巴:“聽說沈少爺在草原上學了馬頭琴,也給我們這幫老伯伯談一曲啊。”
沈月島面不改色地點頭:“行啊。”
一個矜貴的小少爺,讓人當戲子來回耍,陪酒陪笑逗着玩,就是不和他做生意。
他也不惱,各種酒局都去,後來不用別人提,他自己主動去彈琴,坐在聲色犬馬的名利場上,彈着阿勒寫給他求愛的歌。
就這樣彈了兩個月,曼約頓房地產業迎來了第二次動盪。
沈月島通過兩個月來掌握的各家信息,在中心城商業大樓承建招標會上,黑了所有人,搶到了第一筆破產之後的大單。
那是沈氏崛起最重要的一場翻身仗。
簽約儀式落成當天,曾讓他彈馬頭琴的老闆們就坐在臺下,在他剪綵時信步上臺,當胸一腳把沈月島從七層臺階上踹了下去。
在場全是記者,眼花繚亂的鏡頭對準他的臉,合作方袖手旁觀,翹着二郎腿看戲。
沈月島爬起來,嘴角淌着血,白色西裝上都是灰,頭髮上還沾着禮炮的紅紙。
所有人都等着這個小少爺再也撐不下去,哭着鼻子去他爸媽墳頭告狀。
可他只是拍拍身上的土,不卑不亢地站在臺下,朝那些老闆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各位叔伯,小島不懂規矩,搶了你們的生意,煩請各位叔伯別和我一個彈琴的計較,動怒傷身,不值當。”
“你們沒了這單買賣還有大把生意可做,但我沒了,就是個死。我爸媽還在時並沒有對不起各位,在場光是和我爸借過資金週轉的,一隻手就數不過來,望你們看
在他們泉下有知的份上,給我一條活路,小島感激不盡。”
那時業界對於沈月島的評價還是褒大於貶的,說他能屈能伸,不拘小節,堅韌不拔云云,不少前輩都欣賞這個後起之秀。
可不久之後,他去了一次草原回來,就心性大變。
瘋狗一樣見到生意就搶,見到利益就撕,手段光明正大或骯髒卑劣都有。
從天真臭屁的小孩兒變成獠牙怒目的惡犬,只過去短短兩個月。
當年欺壓他的那些叔伯一個兩個排着隊地被他連根拔除,有腦子靈光的就找來媒體,拖家帶口地來他面前哭慘,求他高擡貴手。
沈月島卻只是笑笑:“起碼你還有一家老小,還有愛人陪伴,我呢?”
這件事被媒體添油加醋大肆報道,沈月島的風評就此每況愈下。
有人揭祕他爲了拆遷逼得老百姓跳樓,有人宣揚他爲了生意把小老闆逼得抱着老婆孩子自殺,還有人爆料他壓榨員工緻使其抑鬱。
一時間衆說紛紜,大多是謾罵。
沈月島從不解釋,也不憤懣。
不管別人往他身上潑多少髒水,他還是像那天被踹下臺時一樣,不卑不亢地站在那裏,用單薄的肩膀撐着沈家。
他這一路摒棄了太多東西。
所有能讓他快樂的關於貪嗔癡的誘惑,一切會讓他變得脆弱的愛恨羨妒。
他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就像賀蘭山上的鳥,永遠靜默,永遠知道自己的航向。
所以對於十八歲的沈月島來說,阿勒並不只是他的第一位和最後一位愛人,還是他美好純淨的少年時代結束前,最後一場煙火。
自那之後,他孤獨無依的後半段人生,舉目四顧,只剩下平靜的絕望。
獨處時間並沒能持續太久。
饒是沈月島已經儘量減少了喝水的量,還是在起牀沒一會兒後感覺到小腹酸脹。
剛想叫小亨過來,樓下就響起一陣喧鬧。
像是有人受了傷,傭人們急得小跑起來。
沈月島聽到陸凜喊管家去叫醫生,緊接着,類似靴子踩在木質樓梯上的“嗒嗒”的腳步聲,一下、兩下、三下,越來越近……
聲音結束時,一個男人推開了臥室的門。
“醒了?”
他穿着緊身的黑色背心,手臂、胸口、腹部全都是壁壘分明的肌肉,一雙馬靴緊裹着長腿,頭頂幾乎頂到了門框,大步流星走進來時帶起一陣沙土混合着青草的熱
烈氣息。
那是阿勒跑完馬後常有的味道。
沈月島在那一刻完完全全地呆怔住了。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人,嘴脣翕張多次卻說不出話,只感覺心臟被一股大力狠狠攥住,呼吸變得困難受阻,眼前的時間和畫面如同熱鐵猛的浸入冷水,瞬間定
格。
隨着眼眶愈發溼潤直到微微發燙,他所看到的一切都陷入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夢中阿勒站在門邊,看着他笑,拿起架子上的毛巾,擦拭頸間的潮汗,擦完隨手扔到一邊,走到他面前,用手裏質地粗糙的馬鞭挑起他的下巴,頂了兩下,道:“回神。”
兩個字殘忍地響起,夢境被瞬間擊碎。
沈月島悵然若失地反應過來,這分明是霍深的聲音。
比阿勒的更啞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