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La liberté

作者:林嘯也
他們沒回藍山,八輛車一路從郊區開到市區,又繞着中央大街走了兩圈,最後大搖大擺地開進霍深在曼約頓注資的私人醫院。

  一進市區,小圓寸就降下車窗,仗着身體柔軟直接從副駕爬上車頂,兩腿一翩,像個彌勒佛似的打起座來,看似在觀光旅遊,實則全程警戒。

  愛德華的人手根本不止山上那些,一路上光是跟車移動的狙擊紅點就不下十個,打定主意要在他們進城前弄死沈月島。

  但霍深自始至終都把他摁在懷裏,拿自己的後背、手臂、身體去護着,狙擊手的瞄準鏡中除了他之外就沒出現過沈月島的半根頭髮,路上全程四十分鐘,沒一個人敢開槍。

  等他們到達到醫院門口時,近九成在曼約頓做生意的楓島人都已趕到,烏泱泱的人羣把霍深的車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

  霍深抱着沈月島下來,他們沒有多問一句,摩西分海般自動站成兩排人牆,把他們護送進醫院。

  這些都被記者拍了下來,明天就會登上曼約頓日報的頭版頭條。

  小圓寸懶得進去,還在車頂上坐着。

  不知道哪個熟人給他扔了瓶可樂,他美滋滋地擰開灌了兩口。

  手機震動起來,他沒看是誰白眼先翻上了,掏出來接通視頻:“哈嘍爸爸,今天過得壞嗎?”

  對面的人沒有露臉,視頻畫面中只框着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蒼白皮膚青色血管,迫攝的筋脈從手背開始蔓延到腕骨,手裏抓着兩條皮帶,掌控意味十足。

  沒有理會他調皮的問候,低緩的男聲開口:“挑一條。”

  小圓寸努努嘴:“棕色那個吧,黑的你老拿來抽我,不喜歡。”

  “是不喜歡還是太喜歡了,不想我穿出去給別人看。”

  “我靠大白天的少點火啊。”

  視頻中的手移開了,傳來金屬搭扣碰撞的聲音,估計是在系皮帶,小圓寸覺得屁股有點癢癢。

  “喂,你係的哪條啊?””黑的。”

  “我靠!不是不准你系黑的!繫了也不要告訴我啊,你這樣我要想一天了!””騷什麼。”

  男人沉聲斥了他一句,小圓寸閉上嘴,憋憋屈屈地喝了口可樂。對面手機被舉起,但男人還是沒有露臉,出鏡的只有半個肩,問他:“在哪坐着呢?”

  “車頂。”

  “又作什麼妖。”

  “這兒敞亮。”

  “臉上是什麼?”

  “嗯?哪兒?”小圓寸把手機舉起來對着臉一照,發現眉心正中有個跳動的紅色小痣,“你瞎啊,狙擊槍紅點,懟我腦瓜子上了。”

  “愛德華

  “嗯,這三孫子瞄我一路了。”

  “要我叫人嗎?‘

  “不用。他要真敢一槍把你餅頭給斃了,也不至於被霍老大堵得滿世界跑。”

  男人這才提起些興趣:“霍深那邊怎麼樣?”

  “小傷,我一路護到醫院。好傢伙楓島能來的人都來了,還有個九十多歲推着輪椅的老頭,看見他就要衝上去抱,他在楓島的威望比你還高啊。”“當然,他是一代,我只是翻版,他在楓島人心中的地位就是十個我都比不上,如果當年不是他執意要走,這個位子也輪不到我坐。”

  小圓寸又喝了口可樂,被那紅點晃了眼,就朝它來的方向敬了個禮。

  “那他爲什麼非得走?”

  “你沒看見他護着誰

  “……哦。”小圓寸想起剛纔沈月島暖烘烘地窩在霍深懷裏,槍林彈雨之後硝煙味還沒散,他卻可以貼着那副胸膛安心入睡,該是給了霍深多堅固的信賴。“不虧。”他代入一想,如果有這樣一個可心又漂亮的小寶貝兒這樣信賴着自己,“這人要是跟着我,我也會這麼護着。”

  東渡山的風雨並沒有波及到曼約頓市中心。

  霍深和陸凜的傷被處理過後已無大礙,倒是失蹤多日的沈月島一直被霍深藏在家中的新聞鬧得沸沸揚揚,每天都有記者在醫院門口徘徊。但霍深不鬆口,他們也不敢往裏闖。

  漫長的雨季在三人養病期間過去了,天冷了下來,街道也變得蕭條。

  沈月島那些皮外傷早就好了,可精神還是萎靡。

  賽琳娜一死,他最後的線索也斷了,人就像從內而外腐爛的蘋果,無聲無息地消沉成泥。

  他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有時要在牀上躺一整天,尖叫着醒來時睡衣被子溼黏在一起,全是被噩夢嚇出來的冷汗。

  今天睜開眼時又不知道幾點了,肚子不餓,也沒人來叫他。

  他坐起來,摸摸身上睡衣沒溼就懶得再換,想要下牀走走,雙腳落地才發現異樣——腿能動了。

  這對他來說並不算多大的好消息。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腿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能算到它大概什麼時候會被允許恢復正常,所以從一開始發現殘了就沒慌過。其實就算一輩子坐在輪椅上,他也沒什麼所謂。

  就像一具套着光鮮人皮的行屍走肉,他不在乎自己哪部分屍塊好一些,哪部分屍塊在發臭。

  推開臥室的門,就有陽光灑下來。

  大概是睡太久了,眼睛再次罷工,他看什麼都朦朦朧朧的隔着一層,眨了眨眼也沒恢復,就不再管了,赤腳踩着被曬得發燙的長廊走進庭院。

  長廊兩側漆着暗紅色的彩漆,貝殼串成的風鈴掠過他肩膀,陽光如同一道追光燈照在他飄動的長髮上,他翕動鼻尖,聞到風中有青草和風信子的味道。

  慵懶、暖和、昏昏欲睡,氛圍美好得像置身一場夢。

  但是很快他就確定自己就是在做夢了,因爲他又看到了阿勒。少年騎着馬在河邊散步,小馬低頭喫草,他手裏拿着弓箭和刻刀。

  “嗒嗒嗒”的聲音在山間靜謐地流淌,風吹起他身上繁複的藏袍,他的長髮裏有幾條綵帶在飄。

  夏天和他的氣質是那麼吻合,就像同種質地的水果,只要輕輕咬破一點薄皮,就能跳進一場乾淨又自由的夢境。或許死去的人就是這樣被一場又一場的夢神化的。

  沈月島早已記不清和他相處的種種,卻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感覺到疼。

  生理上的痛感,從骨頭縫裏透出來,纏綿到每一絲血肉。

  他在原地長久地駐足,並沒有太過激烈的反應,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勒餵馬、刻箭,看他身後那座蓋到一半的磚紅色瓦房,和房子旁邊的風信子花。

  “他的世界沒有我時才最安穩。”抱着這樣的想法,沈月島連上前都不敢,即便是在夢裏,他都只是縮在角落裏靜靜地看。

  他不知道阿勒能不能看到他,能看到的話,他在阿勒眼裏又會是什麼形態

  一棵樹?—匹馬?還是一片藏着暴雨的雲彩

  沈月島都不想,那些太顯眼了。

  他希望自己是月亮。

  或者再微弱一點,乾脆只是一小條月光。

  不需要太過耀眼到被他注意,只需要在他走夜路時爲他照個亮兒。

  慢慢的,夢裏的味道變了,顏色也變了。

  風鈴被打碎,小河結成冰,長廊上的紅漆變成鮮血染透這小小的天地。小馬背對着阿勒走進泥石流爆發的山谷,他卻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風信子枯萎了,被別人連根拔起。他捧着那些根,執拗地再次種進土裏。

  推土機轟隆隆地開過來,推掉他們還沒蓋好的小瓦房。阿勒揹着個很大的行囊,裏面是他的全部家當。

  愛人的離去或許是他今生經歷過最大的一場暴雨,那些雨沒有落地,全都困在他的眼睛裏,任由沈月島怎麼擦都擦拭不去。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些美好的東西一點點崩塌,看着阿勒的眼睛蒙上一層陰翳。空氣中傳來一股腐臭味,越來越近,越來越濃。

  沈月島看到一個枯槁的身影朝自己走來,寬大的袍子罩着乾癟的身體,如同一顆荒蕪的枯樹。阿勒就是那棵樹,手裏捧着一個小陶罐,那是他給風信子做的小墓。

  腐臭味來自他的手臂,當初爲救沈月島割肉留下的傷口再次發炎,化膿,變成一個凹進去的肉紅色的坑,隔着被泅溼的袍子流出污濁的膿水。沈月島呆怔地看着它,一言不發。

  眼淚是他夢到阿勒的代價,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哭,淚水無聲地流下來,砸在手臂上也沒感覺,只是喉嚨裏一哽一哽的,如同刀子在切割那裏薄薄的肉。他試着去抓阿勒的手,去捂他的傷口,可指尖幾次穿過他的手臂,怎麼都碰不到實處。後來就不再掙扎,只是貼着他坐下,平靜地等待噩夢結束。

  這場夢沈月島已經做了七年,成百上千次,多到他閉上眼都知道阿勒接下來會說什麼。“對不起,我把花養死了。”

  少年把枯萎的風信子埋進土裏,讓它落葉歸根。

  沈月島“嗯”一聲,伸出雙手穿過他的雙肩,虛虛地擁抱住他。“沒關係的,隊長,那朵花本來就不該出現。”

  沒有他,你會過得很好很好。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後悠悠傳來,沈月島記得那是阿勒的老額吉,在夢裏他總是叼着個菸袋,拍拍阿勒的肩:“你只是養死了一朵花,不用爲它道歉。”

  “可我只有這個了。”阿勒說。

  老額吉嘆氣:“你以前的日子也是這麼過的,你就當他沒來過,不行嗎?”

  對啊。沈月島流着淚,很小聲地附和:你就當我沒來過,不行嗎……

  阿勒哪個都沒有回答。

  他只是問老額吉:“曼約頓在哪兒。”

  “很遠的地方。

  “騎馬能到嗎?”

  “可能要坐車,還要再坐船,那裏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

  “我要去。”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份報紙,指着上面沈月島的照片,“我以爲他過得好,他離開我時那麼決絕,我以爲他去了那個地方……會過得很好……”

  “不好嗎?”老額吉看着那張照片,照片裏沈月島在爲什麼儀式剪綵,左右圍着的都是大老闆,”他看起來很風光啊。”

  可阿勒緊接着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被眼淚打出很多個圈的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他很用力地說:“不好!他在受苦!”

  阿勒拿到的報紙是全英文的,他不認識,就託人買了本翻譯書,一個字一個字翻譯成漢語,再翻譯成藏文,邊邊角角任何一個詞條都不放過,全翻出來譽在紙上,才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中心城商業大樓簽約儀式落成當天,曼城沈家小少爺沈月島被一腳踢下高臺,當天晚上,沈少爺爲了賠罪,在會所給叔叔們彈琴唱歌。

  “他們在欺負他,他們那麼多人欺負他一個……他還那麼小……”

  阿勒把那張紙攥在手裏,眼淚大滴大滴地從他灰綠色的眸子裏涌出來,像是一棵樹流出的血。

  他整個人都在顫,那麼強壯的漢子此刻心痛得恨不得縮成一團,苦苦哀求老額吉:“我要去,您幫幫我,我不能讓他一個人。”

  這幾個字就是挫骨的刀,一字一刀,釘進沈月島心口。

  他從阿勒拿出報紙開始就再沒擡起過頭,抱着膝蓋把自己縮成一小團,埋着的臉上全是淚。

  他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知道阿勒的眼淚會換來一張車票,他知道他的小隊長會提起精神,穿上新衣,滿懷期待地踏上開往曼約頓的大巴,然後永遠留在那輛

  車上。

  “滴滴——”

  奪命般的車聲響起。

  沈月島開始渾身發抖,不能呼吸,他捂住耳朵,捂住眼睛,逼自己不要再聽,不要再看,不要再做夢,立刻馬上醒過來,可是沒有任何用。

  他還是會像之前的成百上千次那樣,被一股力量強迫着擡起頭,扒開眼睛,親眼看着他的小隊長穿着貝爾蒙特人去接親時才穿的藏袍,踏上大巴。

  大巴車外圍着黑白色的綢帶,中間一個碩大的“奠”字高懸在阿勒頭頂,阿勒轉身面向他的方向,然後一輛重卡橫空撞過來,“砰!”地一下,他被活生生擠扁,

  鮮血從身體裏爆出,變成一層霧。

  沈月島尖叫着睜開眼睛,房裏一片漆黑,有風從窗外呼呼地吹進來,天花板上吊燈在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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