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作者:一程晚舟
【8】

  “回主上,燕世子打馬自國公府去了。”周齊拱拳,低聲又補充,“秦國公府。”

  暮色沉沉,周焰方踏入北鎮撫司外的青石地板,他聞聲輕微側頭,昏黃的暮光將他半匿其中,周齊弓着身子瞧不清主上的神色。

  約莫過了好半晌,前方那道勁挺的身姿調轉了方向,邁大步踏上了北鎮撫司的石階。

  “主上不去了嗎?”周齊站在原地咕噥了一句,望着折轉的周焰。

  卻見他袍角掀揚,步子極快,周身氣壓低下。

  日昳時分,錦衣衛一支人馬去了城郊之外循跡線索,而此刻的留在北鎮撫司一部分人已然下值,還有一部分自覺留下加時查閱手中未完卷宗。

  廳堂之中,簾籠之後。

  周焰清挺的身姿端正坐在那捲宗案桌之前,天色沉靜如水,屋中點燃了幾盞燭燈,搖曳在鴉青色的房內。

  劍眉擰起,似一道刀鋒般利凌,骨節分明經脈泛起的手執着那一卷竹簡,八風不動的氣魄。

  外頭敞開的大門處,周齊端着附近酒樓購下的餐食給他送來。

  “主上,晚膳時分已過了半個時辰,您這廂要不用了膳再理不遲。”周齊小心說着,“外頭追查的兄弟們,最遲也得明日一早才能歸來。”

  手執竹簡的青年,掀動眼皮掃了他一眼,語氣不明:“撂那。”

  他既如此說了,便是不動心思了,周齊自幼便隨着周焰,通曉他的性情,此刻不再多勸,將碗碟擱置在離他較近的邊角桌上,便自行退下。

  待他走後,整個屋子又陷入針落可聞的寂靜,周焰掠過那眼前的一卷案宗,上頭註釋的時間已是半年前,他早已結案的舊宗。

  他卻兀自看了將近半個時辰,卷宗竟還停在那第一卷上,且是倒轉的……

  眼中煩躁頓生,將那竹簡掀手一擲,身子靠着椅背,眼眸凜凜地盯着那邊上燭臺。

  焰火明明滅滅地在他瞳孔中閃動。

  外頭的天已然黑成一團,無燈時伸手不見五指。

  他遽然起身,衣袍隨着他的動作而發出窸窣之聲,周焰長腿一邁,徑直走過北鎮撫司的各處廊道,一路穿過甬道轉而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此時正值戌時五刻,周焰隱身在那一處暗巷角落。

  秦國公府門處,此刻正並列站着兩人。

  女子穿着白日裏那身薄衫雲紋羅裙,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而她的身旁立着一名鶴紋錦服,站如青松的高瘦男子。

  他長眸微眯,只見秦朝雲纖細柔荑落在那燕淮肩上,似在給他撣去肩上落葉,她笑起來時眉眼挑起,雙頰有酣甜似蜜的酒窩,一眼看去真是才子佳人,十分登對。

  瞧着時辰,那燕淮也是在秦府用了晚膳纔出來的。

  歸城第一日,堂堂男兒有家不歸,竟兀自跑來女子府中用第一餐飯食,簡直可笑。

  周焰垂下的手反覆地摩挲着腰間的繡春刀刀柄,心中又陡然遣散這些疑雲,轉而思琢起了這靖安侯府與秦國公府私交竟如此之好……

  兩名子女竟可堂而皇之地如此走動……

  他驀地憶起今日周齊與他稟明的燕淮之事,不禁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秦國公與靖安侯,長睫斂動。

  而此刻那府邸跟前的兩人也已作別分散,燕淮望着朝雲歸府的身影后,才翻身策馬,在一路清輝月色下,朝着靖安侯府邸的路線折返歸途。

  自燕淮歸來這幾日,秦朝雲從一開始因好友歸來的歡喜,轉而成了如今的漠然。

  因着燕淮真的太煩人了!

  ——“綰綰,昨兒你說天熱不宜出遊,我這廂給你搬來幾顆樹苗,與你在暮雲軒的小院中栽種可好?”

  “綰綰,今兒青鸞那丫頭偏要我去城東給她買糖糕喫,你要不要同我一道?”

  “綰綰,我又得一奇書異錄保管是最時興的,特來與你一觀!”

  他每日似有說不完的話、用不完的精力一般,時時刻刻往她這暮雲軒中跑來,倒不是不收他的好意。

  不過是他來的時候,不是朝雲想要午憩片刻,就是朝雲方起身正描眉畫妝之時。

  成日裏的聒噪也便罷了,非得連帶着休假的秦君琊,一左一右在她耳邊不停唸叨。

  他甚至還提着新鑄的劍在她的暮雲軒中舞耍,折斷了她許多名貴花枝,把朝雲氣得半死!

  這日,是君琊所在的國子監最後一日假,天氣也漸漸不再那般灼熱。

  她一臉睏倦地倚在屋中,便聽外頭又來那熟悉的腳步聲。

  “阿姐,今日父親說讓我去玉佛山接母親歸家,她在佛寺已禮拜完了,你可要一道?”

  原本還垂頭低迷的朝雲,下一刻揚起頭看向君琊,想起這幾日她實在有些遭不住燕淮如同炮彈似的熱烈關切。

  不待猶豫地點了頭,“去!”

  “那我要否攜同子廷哥哥,他近來武功又有進益,定然可護我們周全的。”君琊仔細試探着朝雲態度。

  卻見阿姐扭頭冷他一眼,語氣泛着一點嗤聲:“秦君琊,你乾脆是他燕子廷的親阿弟吧,他那功夫比得過咱們黑甲衛嗎?你且讓他提刀來試試?”

  朝雲說得沒有錯處,燕淮亦是生於世代簪纓的靖安侯府,但燕氏一族盡數皆是舞弄權術的文官重臣,從未出過一名武將。

  燕侯自也希冀着他的獨子燕淮自承父位,做一朝重臣,但無奈燕淮偏就與朝雲幾人見書便困,一點也學不進去。

  還酷愛武學,卻無這方面的良師,只得自學,現如今還是個半吊子。

  君琊此刻住了口,訕訕地哦了一聲後,便侯在外屋等朝雲換衣梳妝。

  一炷香後,朝雲自方纔黯淡無神的面色變得容光煥發起來,這幾日她是被燕淮弄來的稀奇古怪給整的精神不振。

  好容易能出都城躲那鄴都小霸王一番,也算是十分暢心了。

  此番出行,朝雲只攜了十分體貼人的春鶯,留下了冬泱應付燕淮。

  馬車自都城的幹道上碾過,一路暢通無阻地出了鄴都城門。

  秦雲氏所在的玉佛山古寺在鄴都鄰近的豐州地段,趕路需得小半日,倒也不算遠。

  車簾被女子纖軟的手撩起半截,窗外映入眼簾是漫山的綠意,聽着夏日和風之聲,路過那路道兩旁潺潺流下的水浪之音,視線漸漸變得開闊起來。

  有時,朝雲也會忽而理解母親雲氏甚愛山河之心境,偶爾出遊倒是能讓人動盪躁氣的心得以安謐一隅。

  車輪轂駕過泥路的碎石子,發出輕微響動,伴隨着天邊的飛鳥輕啼。

  朝雲的眉眼眯起,似享受般的仰頭看向湛藍無雲的蒼穹。

  行至又過一處道路的轉折時,一陣馬蹄鏗鏘嘯聲打破了這處安逸。

  這剛至玉佛山腳下,朝雲便瞧見了那不遠處的一列人馬,打頭之人硃紅飛魚服隨風而振動,烏紗帽下的眉眼在風聲中更顯清冽雋色。

  不是旁人,正是她許久未見的周大人。

  錦衣衛的後方壓着一方囚車,裏頭的人面容猙獰渾身血跡,像是遭遇過獵殺而逮捕落網的。

  周焰此刻正吩咐着手下週齊將這囚車押挾歸都,他們這番還有另事要辦,方一囑咐完了,便聽周齊與自己低聲說了句:

  “主上,前方似乎是秦府馬車,打頭之人瞧着是秦小世子。”

  面容肅冷的男人聞聲偏頭瞧去,與那打頭的君琊對視一眼後,目光落在了那駕青蓬寬敞的馬車處。

  而前方的秦君琊正看着周焰一行人朝自己奔來,心中暗驚今兒又是什麼日子。

  朝雲靠在車窗處,將一切盡收眼底,她心生一計,朝着春鶯泛起頑劣笑意,附耳與她說了幾句後,春鶯眉心一跳,迫於主子的淫/威之下,不得不朝外探出身子。

  “世子爺。”她低聲朝君琊喚聲。

  君琊此刻身子都僵住了,哪裏顧得上呼喚,只有些怔然的不知是該直接上山,還是與前方那冷閻王假意寒暄幾句。

  正思忖着,卻見那周焰已朝着他們的方向漸行漸近。

  “周,周……大人,真是好巧啊。”他朝周焰獻上少年氣的笑。

  馬背上挺立的男人在聽他結磕的問候後,朝他略一頷首,“世子,就此別過。”

  聲音冷淡的,沒有停留,他們便要與秦府車馬錯身而過,君琊心中鬆了口氣,終於不用再與這閻王爺多做交流了……

  “周無緒。”

  一道清泠泠的聲音在這片田野處響起,女子撩開車簾,眼瞳清澄泛波地朝他望去。

  跟在周焰身後的一列錦衣衛心中微訝,都城之中除了皇室子弟,根本無人敢喚他們主上的表字。

  這小郡主……瞧着如此姝色動人,莫不是與主上有什麼關聯……

  衆人正覷色着觀望周焰的神情,只見他偏頭對上朝雲的眼瞳,眼底似在泛冷笑,帶着一點危誡之意。

  “有事?”這次,他連郡主都不喚了,直接簡明扼要。

  朝雲睫羽輕顫,似那蝴蝶展翅一般撩人心絃。

  一雙白膩柔荑曲起一指探向前路,音色溫軟下來,“周無緒,我阿弟近日感染風寒,腦子昏沉,我怕他騎馬勞累了,我瞧着你吩咐了手下送那囚車當下因也無甚旁事吧。”

  “看在咱們相識一場的份兒上,不如,勞煩你送送我們上山接回家母,一道歸都城呀。”

  這是她少有的少女俏皮之音,周焰的耳中陡然這樣一聲,有些不太適應。

  她將話說得這般理所當然,又堵了他有事藉口的隙縫。

  面前的青年眉眼微壓,似在思量什麼,卻在朝雲粲然一笑,脣畔浮現兩頰甜膩酒窩之時。

  他的聲音沉着:“行,一里路十兩金。”

  “行啊。”朝雲偏頭一笑,瞳中亮星。

  在場的錦衣衛聞言一驚,誰都知曉主上雖並非鄴都貴族出生,但也出手闊綽,從未見他金葉子少過。

  今日竟與這小郡主做起了買賣?

  依着主上的心思,定然是十分荒謬的啊,更遑論,雖他們是無甚十分緊要之事要辦,卻也卻有瑣事要查。

  這番應下這郡主,可會耽誤事件進展的。

  “主上……”有人不解此行,低聲朝周焰喚。

  卻見周焰冷睨自己一眼,隨後卻朝着那郡主俯身湊近。

  脣畔竟泛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痞氣笑意。

  周焰的音色很沉,不似燕淮他們的清琅。

  他猛然湊近時,還是那股曾裹挾自己的草木之氣,清淡的,卻又讓人放鬆神思的。

  只二人可聽的聲音,蕩在她的耳畔:

  “怎不叫你那竹馬,小燕世子攜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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