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三章 名分
站在大臣們前列,身着郡王朝服的齊允曙,將御史宋書攻殲自己的言語聽得一清二楚。
他目光冷冽一如往常,只聽得這一句時脣角微勾,腦海中卻是浮現出自己與那少女初見時的場景。
當時以爲她別有用心,此刻再想起那人身後江水滔滔,一雙杏兒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乃至躲藏在自己身後的場景,當真是緣分天定。
他既帶得出她,那便一輩子都護得住她
宋御史長篇大論的說完,末了還裝模作樣的拿眼瞟了那身量挺直面白若無暇玉的青年,卻發現人對他連眼風都欠奉,心下便又有些不安。
原本鴉雀無聲的朝臣們,此刻相互之間交頭接耳,或使眼風或小聲答話,左張右望俱是驚訝又新奇的模樣。
大家同朝爲官這許多年,相互之間是有一定的瞭解的。
這瞭解,
不單包括知道御史宋書愛名又重利,因着阿諛奉承太子,爲人其實很給御史中丞這官位抹黑。
更包括,京師誰人不知,皇六子慶郡王殿下何等的威儀與風骨,雖然年紀尚輕,可自小到大便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比那經年的老臣都守規矩有分寸。
那什麼奢靡,什麼搏美人一笑,這不是胡扯麼
這位殿下進京的時候帶了個女子,如今還安置在府中,那又如何
人家從青州公幹回來,皇上明明給了十日的休沐期,可慶郡王不過略歇了兩日,其後又忙起在京的公務來,這等的勞心勞力怎地不說
既扯到女色上了,齊康帝陡然想起前些日子,皇六子於祕折中提起的於他有救命之恩的女子。
只是年少慕艾沒什麼錯,這般鋪張浪費還讓言官逮住把柄,這卻着實可恨
只是,事情真的只這般簡單麼
太子雖然禁足,但齊康帝卻並未下令他不得召見朝臣。
更重要的是,東宮禁足期間有什麼動靜,齊康帝可是專門遣了人每日回報的。
他記得,太子前日召見過御史宋書。
宋書雖仗着太子的勢,但還從未這般跋扈過,如今陡然攀咬六皇子,是不是太子指使
若是太子指使,那這背後的目的又是什麼
難不成是近日自己這個皇帝對六皇子齊允曙多有誇獎親近,太子便覺得動搖了他的地位,所以這是衝自己這個父皇示威來了
對齊康帝而言,皇子弟兄之間的排擠與相互攻擊,遠比那幾千兩銀子,乃至一個女子如何更加重要。
他揣摩着太子背後的動作,愈想面色便愈加不好。
如此,齊康帝對御史宋書這個很有可能是東宮推出來的探路石,簡直是看都不想看。
再者,六子齊允曙在青州受了多少罪,爲着實心辦事,命都差點沒了
齊康帝本就心懷憐愛,覺得有這樣的兒子實在是國家之幸,也是自己這個做皇帝做父親的福氣,怎地這些人就看不慣六子了
“慶郡王,御史宋書所言,你可有話說”齊康帝看向軒然站立的六子。
齊允曙不疾不徐的出列,嗓音如清泉擊石般凜冽:“回稟父皇,兒臣也正要參御史宋書因私廢公之罪。”
宋書一張臉先是煞白後又是漲紅,他怎麼因私廢公了
“哦你接着說。”齊康帝身體微往前欠了欠。
比起宋書拉雜一大通的話,齊允曙所言卻簡潔的很。
他對買玉佩的事明白承認,只又提起御史府的小姐那時候也在場,甚至幾次爲難郡王府上的女客,爲難不成便肆意詆譭,他教訓了幾句,卻是不想那宋小姐啼哭而去。
“父皇,許是兒臣話說重了些,只是宋御史愛女心切可以理解,私下與本王尋些道理便是,如何將此事鬧這般大,竟扯上奢靡之事”
不解的往宋書處看了一眼,齊允曙又道:“再者,兒臣也想問問宋御史,本郡王乃帝王之子,幾千兩銀子雖然不是小數目,但不拘是名下封地還是莊子的出息都是用得起的,只那宋小姐出手便是六百兩的玉佩,御史中丞的俸祿怕是支撐不起”
宋書張口結舌:“郡王什麼什麼六百兩銀子”
“原來宋小姐幾百兩銀子隨手而出,竟是連父母都不稟告的,宋府財雄勢大,倒是本王見識短淺了”齊允曙意有所指道。
宋書聽到這話差點沒有暈過去。
六百兩銀子那可不是六兩,他自己花用還得掂量掂量呢,女兒宋玉竹怎麼會大方到這個地步
民間有言,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這多是指外任官員在任時的一些油水問題,至於京師裏爲官的臣子,平日裏的一些灰色收入,多是外任官員孝敬上來,或求人辦事,或拉攏感情,一來二去也不是少數。
然而,這些銀子好用不好說啊。
更何況宋書這樣的言官,若是立身不正,又有何面目彈劾其他的官員。
如此,宋書雖然也收些好處,但卻都淺嘗輒止,比起銀子來,他更喜歡名聲。
可是如今,他這名聲,怕是要敗壞在六百兩銀子之下了。
“宋書,慶郡王所言,你可有話說”齊康帝如今面色已然陰沉。
爲着女兒哭啼的事,竟敢攻殲當朝皇子,這是怎樣厚顏無恥的人
“臣臣有罪,但此事臣真的沒有從未做過”
宋御史雖如此說,但心裏也直打鼓,慶郡王從不屑說謊,那女兒宋玉竹說不準是真的真的做下了這事。
他哪裏知道,因爲自己平素裏寵愛妾室,宋夫人便緊趕慢趕的瞞下了宋玉竹爲和人置氣,結果花了幾百兩銀子的事,免得孃兒兩個更不受寵。
這一番隱瞞,卻是讓宋書狠狠的跌了跟頭。
齊康帝命人徹查此事,又嚴厲斥責了宋書因着一點私人恩怨,竟敢在朝堂上做這齷齪污衊之事,先將其罰俸一年。
宋書灰頭土臉的出了大殿,只覺天昏地暗自是不提。
齊允曙這頭,卻是被齊康帝叫到了朝會後休息的後殿。
當然,與他同時被叫來的,還有安王齊允熙。
兄弟兩個心照不宣的對視一眼,而後又恭謹的立在一旁,等着齊康帝的問話。
於齊允熙而言,眼看齊允曙在朝堂上乾淨利落的將那宋書處理的灰頭土臉,他原本那一腔要不要幫忙的心不上不下,各種難受滋味簡直無法形容。
“老三,你這摺子上說的要報救命之恩,可是真心話”
齊康帝將手裏的奏摺扔在御案上:“想不到一個小小的民女,竟然你們兄弟兩個聯手保舉,朕實在是訝異”
齊允熙道:“就像父皇在摺子裏看到的那般,若不是那個小小的民女,兒臣恐怕就喪命在光明教的刀下了,那民女也有意思,爲着不跟兒臣沾染上關係,竟戲言讓兒臣給她銀子,徹底瞭解這救命之恩。”
“哦”齊康帝好奇道:“竟有這等事。”
“是的。”齊允熙回稟道:“兒臣無法,便贈了那民女十萬兩銀,想必那民女出手闊綽便是這個緣故,卻不想被宋書安在了六皇弟的身上。”
“老六,你說說,真有這回事”齊康帝問道:“那民女既救了你的命,竟還救了老三,眼瞧着看護了朕的兩個兒子,這功勞的確不小”
幾日前,遇到宋玉竹的那一日,齊允曙曾約齊允熙小談,爲的便是今日聯手保舉,給自家小姑娘在父皇這裏亮個名字,再求一個體面的封號。
他聞言便道:“回父皇,的確是如此,今日兒臣和三哥上摺子,也是事先商量過的,救命之恩大於天,那民女竹筠又是兒臣心儀之人,這京師多的是看人下菜碟的人,兒臣想讓父皇施恩,賞竹筠一個爵位,不拘是郡主還是縣主,總是要報這恩情,傳出去也是一番美談。”
心儀之人
齊允熙聽得齊允曙如此直白的說出自己的心意,不由得攥了攥拳。
這個弟弟素來冷清少情,如今他和竹筠的關係在父皇面前過了明路,日後對那竹筠,自己卻是不能再有非分之想了。
畢竟,便是普通百姓之家,也最忌諱兄弟爭奪一女
“郡主”齊康帝哼笑一聲:“你倒是很大方,這爵位是能隨意賞的麼”
“求父皇成全”齊允曙懇求道。
“老三,你的摺子我看了,你先退下吧。”齊康帝揮手道。
等齊允熙告退後,齊康帝在御案上翻找一回,從中找出齊允曙爲那竹筠請立爵位的摺子,揚手便砸在了齊允曙的胸口。
他怒道:“混賬東西,爵位是能輕許的麼,你在青州的事瑕不掩瑜,朕原本要賞你個親王之位,如今你竟要在女色上頭給朕不痛快,如此色令智昏,讓朕如何給你嘉許”
“請父皇恕罪”齊允曙跪地道:“兒臣兒臣有負父皇盛恩,您身子骨不好,千萬消消氣。”
齊允曙是在六部辦差辦熟了的,各色消息以彙總,在心底再琢磨個幾分,便知道皇帝八成要恩賜他親王之位。
正因如此,他纔會在這個結骨眼上提出封郡主的請求。
大不了,拿那親王之位換郡主之位,父皇總能答應的。
齊允曙注視着地磚的目光柔和了一些,他答應過要照顧好那丫頭,給她尊貴身份便是其中一項。
齊康帝冷哼一聲:“你若知錯,那親王爵位仍舊是你的,朕的旨意都是擬好的,回頭便可明昭天下,明白嗎”
“多謝父皇厚愛,兒臣能託生成您的兒子已經是萬幸的事,不敢再有所奢求。”
齊允曙在地上扣了個頭,懇切的看着齊康帝道:“兒臣在青州的時候,若不是竹筠幾次三番的搭救,怕是不能回來再見您,求父皇成全”
“不知所謂”齊康帝看着眼前軒昂出衆的六子,在他的記憶中,這個兒子自小便小便沉穩冷清,這還是頭一次如此懇切的求他一件事。
他意有所指道:“朕是天子,尚且不能事事如意,你想兩全,卻是不成的,明白嗎”
“兒臣明白,兒臣不悔”跪在地上的青年點漆般的瞳仁烏沉沉,看不見一絲動搖。
“不悔寧肯用親王之位換那竹筠一個郡主之位”
齊康帝沉吟道:“你腦筋如今不清醒,朕不怪你,在這裏好好跪上半個時辰,若是還不知錯,那便滾回府去,不論是郡主還是親王都沒你的份,朕的兒子不止你一個,明白嗎”
“兒臣遵命”齊允曙又是一叩頭,隨後安靜的跪在那裏,脊背挺直面容沉靜。
齊康帝看他這般執拗,心頭卻是驀的一嘆。
若是回到幾十年前,那在他微服出巡遇難時救助過自己的少女還在,自己又會如何待她
這事他想起來每每遺憾於心,一時又在心頭自問,如今世事流轉,命運難不成是換了一種方式,讓他償還當初那份未來得及報答的救命之恩
齊康帝臨走時又問齊允曙:“還有一事,你們兄弟幾個都清楚,太子觸怒了朕,不該去看他,這事兒你們做的不錯,但爲何你還要吩咐內務府,沾染東宮的事”
齊康帝說的是齊允曙特地耳提面命內務府,太子雖然禁足,但是不得苛待一分一毫,東宮裏頭有什麼東西供應不上,儘管來尋他。
“兒臣知罪,只是太子到底是兄長,幼年時又對兒臣很是關照,兒臣不能坐視不理。”齊允曙回道。
齊康帝在齊允曙肩膀上拍了拍,到底什麼都沒有說。
太子早年間的確關照幾個弟兄,可是兄弟們年長了後,他便日漸乖戾起來,齊康帝不是不知道。
他沉默着出了殿,心中卻忍不住盤算起來:
自己這幾個出色的兒子裏頭,他原本最喜太子出生最尊貴又人也聰明,更喜歡三子儒雅俊朗瀟灑不羈。
至於六子齊允曙,雖然文武雙全猶勝哥哥們,但因着性子寡淡冷漠,齊康帝總覺着這個兒子既不貼心待人又苛刻,日後怕是個無情涼薄的。
可是如今,太子暴戾無常,時常凌虐宮人,三子安王儒雅太過稍顯軟弱圓滑,雖然滿朝文武中沒有人不說他好話,可是馭下之道,走一味討好的路子不免受制於人。
倒是這個自己以前不滿意的六子,如今既有凜冽威儀又能體恤百姓,大大的出乎意料。
且再看看吧,齊康帝長嘆一聲,齊朝這偌大的江山總是要傳承下去,若太子無德日久,少不得要給它重新再找一個合適的君主。
他是父親,可首先卻還是帝王
齊允曙沉默的在殿內跪滿了半個時辰,這纔出了宮。
若說之前對父皇是否賜下郡主爵位還有五分把握,那在齊康帝過問太子的事時,他便知道父皇八成只是在敲打他,卻不是真的生氣。
畢竟,人若是生起氣來,還顧得上問旁的事麼
至於東宮那裏,齊允曙輔佐太子多年,然而太子更信重那些阿諛之輩,愈發由着性子胡鬧。
如此,齊允曙卻不是那迂腐不知變通之人,一心要在一棵樹上吊死,自然也有別的念頭。
都是龍子鳳孫,這天下太子若扛不起來,那自己爲何不一試身手
只是個種佈置,齊允曙此刻卻還只是暗中進行,不宜拿到明面上豎太子與安王兩個勁敵
師攸寧並不知宮裏發生的一切。
在她的瞭解中,錢斂秋乃是一個自負又大膽的人,若是知道自己失憶,說不準還會再故技重施。
怎麼個故技重施法
就像是將近半年前,錢斂秋刻意對宿主賣好取得宿主的信任一樣,說不準如今知她失憶,便會找藉口親近,進而發展出些友誼來。
塑料花姐妹情也是友誼,然後在關鍵的時候,再像曾經誆騙和殺害宿主一般,靠着她接近齊允曙,最終取而代之
如此,師攸寧便往錢斂秋入股過的糕餅鋪跑的勤。
她以學做糕點爲由,日日都去那裏晃盪。
如此,在這一日,師攸寧捧着一籠新出爐的小蒸糕出後廚竈房時,正巧和旁人撞在了一起。
“哎呀,小姐,您沒事吧”丫鬟翠玉扶着被撞的後仰的姜斂秋,一時又斥責道:“不知道看路的嗎撞傷了我家小姐,你幾個腦袋能賠得起”
小丫鬟太單純,明明是你家小姐爲着偶遇本姑娘自己撞上,俗稱碰瓷來着
師攸寧心底一嘆,面上卻也毫不含糊,將蒸籠遞給了原在裏頭忙活,聽到動靜後趕來的四喜。
如此,她這才脆聲道:“你家小姐又不是泥捏的,撞一下就散架,還要賠腦袋纔算完,再者明明是她自己撞上來的,這還倒打一耙,要臉不要”
“你你血口噴人”翠玉氣的跳腳。
自家小姐在府裏得寵,在外頭也很受尊重,連帶着她這個貼身丫頭也很有臉面,何曾被人這般不留情面的指責過
“你才血口噴人呢,上趕着撞人找罵”四喜不服氣的回嘴道。
兩個丫頭不服氣的瞪着對方,倒是兩人身前的少女四目相對,卻是暗自打量對方。
師攸寧上一次見錢斂秋還是在前世。
那會兒這人冒名頂替的罪名敗露,哭唧唧的跪在那大殿裏,既可憐又可恨,當然一身妃子裝扮,好看也是真好看。
梨花帶雨麼
如今,眼前年輕版的錢斂秋,面龐圓潤中透着幾分秀氣,樣貌是個上等的美人,一見之下便教人瞧着親切,就差腦門上刻着賢淑端莊四個大字。
雖然知道這位是裝人設,可師攸寧還是很佩服她明明蛇蠍心腸,說殺人就殺人,可裝模作樣卻是一點都不含糊的本事。
對了,如今人家冒名頂替成功,應該叫姜斂秋了。
比之師攸寧淡然的打量,錢斂秋心中卻並不平靜。
六個月前,眼前的少女雖說美則美矣,但到底是小門小戶養出來,小家碧玉的氣質在村鎮上夠用,放在自己這富商之女的面前卻委實透着小家子氣。
可是如今,姜竹筠竟出落的這般端然大方,竟隱約還有一身貴氣,像是姜府裏那些少爺小姐一般,天生就是雲端上的人一般。
不,甚至比那些世家子弟們更勝一籌。
是慶郡王齊允曙寵愛的緣故嗎
錢斂秋嫉妒的想。
作者題外話:五千大章奉上,麼麼啾
不知大家喜歡朝堂的內容麼,如果不喜歡,蠢作者下次就少寫一些這個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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