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攀扯
終於抵達西寧府,葉信芳總算能跟這個聒噪的小傻子分開了。
金榜題名的消息,早就傳回了西寧府。朝廷第一時間將各府中榜者名單送達各地,每屆的科考人數都會影響當地長官的政績評價,而今年琉省出了一任狀元,那位章巡撫還專門派人來跟西寧府的知府打過招呼。
葉信芳回家時,悄無聲息,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楊慧看到他時,嚇得手中的書本都要掉在地上了,年前出發,今次回來已經是七月份了,一旁三歲半的葉善陽,此時正坐在小板凳上,手中拿着一本書。
那是一本識字圖冊,楊慧買了幫他啓蒙的,葉善陽還是太小了,葉信芳打算等過了幾年,再送他去私塾。
“相公!”楊慧滿眼都是驚喜。
“幸不辱命,僥倖高中。”葉信芳笑着說道。
“要是狀元郎也說僥倖,那天底下就沒有能高中之人了。”楊慧臉上滿是愛慕與自豪。
“你在家中可好?”葉信芳輕聲問道。
“除了總盼着你歸來,再沒有什麼不好的,我如今也算是體會了一番‘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心情。”楊慧笑靨如花。
“娘和妞妞去哪了?善安呢?”葉信芳笑着問道。
“都在繡坊裏呢。”楊慧答道,說話間趕忙招呼下人打水,一路風塵僕僕,先讓葉信芳洗一把臉。
“陽兒長高了不少,還認得爹爹嗎?”葉信芳直接將葉善陽抱了起來,還掂了掂,笑着道:“臭小子,又重了。”
“爹爹瞧不起人!”葉善陽笑着說道,直接將小腦袋依賴的埋在葉信芳的脖頸處。
“你放他下來吧,一路上那麼辛苦。”楊慧伸手接過葉善陽放在地上。
“這次回來,我要接你們進京。”
楊慧臉上有些不捨,“相公以後留在京城?”
“我入職翰林院,可能在京城待很久,在那邊買了宅子,你不用擔心銀錢。”
“從前以爲要在青山縣住一輩子,後來搬到了府城,現在又要去京城,搬家都成習慣了。”楊慧笑了笑,接着問道:“相公信中所說,妍娘妹妹有了身子?”
葉信芳想起來那座思故高塔,笑着道:“京城有一座高塔,很是靈驗,俊彥他們在那裏拜過之後,回去沒多久就查出來有孕,我當時心中只求着能夠金榜題名,沒想到最後卻得了狀元之位。”
“既然如此靈驗,若改日進京,定要拜上一拜。”楊慧心思一動,臉上就帶着一些期盼,接着問答:“宋神童沒有參加會試嗎?怎麼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修之生了病,沒有考完。”
楊慧惋惜了兩句,直道可惜了。
葉信芳猶豫了許久,還是決定將遇到柳亦然的事情告訴她,說完他就後悔了,楊慧急的眼淚都掉了出來。
看她這個樣子,楊蘭的事情,葉信芳倒不太敢跟她說了,想着如今萱兒跟在劉俊彥夫婦身邊,等到一家進了京,總是要跟着他們夫妻的,還是將楊蘭的事情告訴了楊慧。
楊慧的眼淚頓時跟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簌簌的往下掉,“我以爲老夫少妻,夫家總是要寵着她多一些的,哪知道那人就是個薄情的。”
“她那夫家生意敗落後,一家人返回蘇州,聽說度日艱難,堂姐的孩子,我一個大男人帶着不方便,暫且跟在劉俊彥夫婦身邊。”葉信芳解釋道。
“孩子?萱兒嗎?”楊慧後來聽楊家人說過一耳朵,古代車馬不便,幾年沒有聯繫都是常事。
“你也別太難過了,那孩子至今還不知道自己沒了娘。”
楊慧愣了愣,“相公,日後我們就當養妞妞一樣養着她可好?”
葉信芳自然不會反對。
楊慧又想到處境堪憂的柳亦然,問道:“蘭姐姐走了,表哥他知道嗎?”
葉信芳搖了搖頭,“我未曾告訴他。”
離開京師時,科舉舞弊案有了結論,皇帝佈網良久,最終將徐成玉等一干書生一網打盡,判了他們罰沒家產、發配充軍。
而被認定爲是罪魁禍首的徐蔚,被貶西北做一地縣令。皇帝到底是顧念舊情,礙於宮中的皇妃和兒子,沒有一擼到底,不過從禮部尚書,到偏遠縣令,對於徐蔚這樣的高官來說,算是十足的侮辱了。
這次因爲沒有鬧大,故而也只是低調處理,因爲此事仕林之間,一時對於皇帝交口讚譽,認爲當今是明察秋毫的盛世明君,頌文贊詩滿天飛。
“芳兒回來了?”張氏的大嗓門在屋外響起,葉信芳剛回來,楊慧就打發了人去繡坊。
張氏三步並兩步走進了屋內,“我兒瘦了這麼多!”
像是想到了什麼,轉而低聲問道:“兒呀,你現在是官老爺了,娘見到你是不是也要下跪啊?”
葉信芳頓時失笑,“娘你瞎說些什麼呢?兒子已經爲您和慧娘請封誥命了,算算日子,估計上頭的人就是這幾日將誥命文書送下來,您以後就是官夫人,還有俸祿的那種!”
“哎,你那個死鬼老爹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得有多高興。”說着竟然哭了起來。
葉信芳和楊慧趕忙一起安慰她。
大半年沒見的妞妞,此時兩隻眼睛瞪大着問道:“爹爹,他們說等你高中,就要娶姨娘了,什麼是姨娘啊?”
葉信芳眉頭皺了皺眉,問道:“是誰跟你這麼說的?”
妞妞卻搖了搖頭,“沒有誰跟我說,我聽小姨跟娘說的。”
葉信芳看向妞妞,認真的說道:“爹爹不會娶姨娘,以後誰跟妞妞說這話,只管反駁她就是了。”
妞妞狡黠一笑,像是佔到了什麼便宜一般。
楊慧嘴角勾起,張氏的眼神一暗,看了一眼旁邊的善陽,到底還是沒有開口。
“族裏老是問你什麼時候回來,大伯說是要三天的流水席,好好慶賀一番。”張氏開口說道。
老族長是葉信芳父親的親大伯,一直對葉信芳關愛有加,這些年一直期盼着族裏能出一個厲害的讀書人,葉信芳總算是滿足了老人家的夙願。
在府城沒待幾日,聽聞葉信芳回家,姻親故舊紛紛上門。
葉玲更是拖家帶口的過府,不止打包了孩子們,連公婆也一起過來了。
孟舉人見到葉信芳都是陪着笑,孟姐夫先前鬧得那一出,如今若還敢再犯,只怕不等葉玲動手,孟舉人夫婦就能給他按下去。孟舉人那個私生女,葉信芳也見到了,兩三歲的小女孩,靠在葉玲身邊,眼中滿是信賴。
葉瓏也是闔家過來的,她婆母看到張氏,臉上一直堆着笑,都沒有停過,葉瓏比半年前,似乎胖了一點,臉色紅潤,婆母夫婿與她說話,都是輕聲細語,顯然日子過得極爲舒坦。
葉信芳從未如此刻這般體會到兄弟出息,對於出嫁女的重要意義,他一時不知是該爲姊妹慶幸,還是爲她們可惜。
古代女性,除非特別的傑出,才學卓絕到一定程度,女性才能跳出固有的框子,實現個人的獨立。
如武則天,手腕超羣,敢跟一堆男人掰腕子。
但是她這般的人,能有幾個?大多數都是如同葉玲葉瓏這般,沿着從前張氏制定好的路,貼補孃家,等待兄弟出息之後,反過來給自己撐腰。
兄弟出息,就像是古代女性的一道保險,平常也許用不到,等到關鍵時刻,身後站着這麼一個人,幫助她們維護自身的利益。
但是大多數時候,這種前期大量的付出,不一定能夠得到回報。
比如從前的葉玲。
他自己曾是個女人,哪怕是在現代開放的社會,也忍受了很多性別帶來的歧視,從未如此刻這般,意識到自己應該爲這些古代女性做點什麼,李元齊他再怎麼風流多情,他也曾爲女性爭取過,而葉信芳,不希望繼續看到幾百年女性壓抑在古板固執的禮教之下,苦苦求生。
他不知前路如何艱險,但想竭盡自己的全力。
回了青山縣,“狀元及第”的牌坊樓還未建成,在葉信芳中狀元的消息傳回西寧府之後,知府立馬派人建牌坊樓,但狀元牌坊比進士牌坊規格要高,不同於進士牌樓的半石半木結構,狀元牌樓需得全部由青石搭建,並且高度和寬度比之普通進士牌樓,都要加長一米左右,寓意“高人一等”。
開祠祭祖,老族長神情十分激動,看着祖宗牌位痛哭流涕,直道自己有臉下去見列祖列宗了。
最後他更是要自掏腰包,在青山縣擺了三天的流水席,而有葉篤三這個大財主在,自然不會讓老族長出錢,爭搶着就將這事辦了下來,不僅如此,還逢人就說,是因爲葉家祠堂建得好,祖宗保佑,侄兒才能中狀元。
葉家祠堂,就是葉篤三出錢建的。
這種事,葉信芳自然不會去跟他爭論。
說來也巧,正好在祭祖當日,張氏與楊慧的誥命文書送達,隨之而來的還有誥命服。
張氏摸着衣服,手都在發抖,一輩子沒進過祠堂的人,也在這一天,穿上衣服見了一回葉家的列祖列宗,對着葉父的牌位絮叨了許久。
按理說,葉信芳不會留在西寧府做官,看起來似乎不會爲葉家帶來任何實際的利益。
但實際上,一族出了一個進士,整個家族都被擡高門庭,徭役從此與葉氏族人無關,這相當於每年爲整個家族節省了大筆的銀兩。
古代的徭役不比現代的兵役,徭役是無償幫助官府做苦力,每日裏除了提供飲食住處之外,沒有任何優待,甚至經常會出現死傷的現象,如孟姜女的丈夫,就是因爲修長城死的。而但凡有點家底的人家,都情願用繳納銀錢來衝抵徭役。
秀才只能免除自己的徭役,舉人能免除五人,而進士,便是整個家族都受益。
且古代的官員不比現代的官員,如縣太爺,看起來不是很厲害,但整個縣城只有二到五個人是官,而其他人都是吏,如師爺這般人,其實都是受縣太爺私人僱傭,古代官員的權力之大,是真的可以在轄區做到一手遮天。
擱古代,李剛的兒子撞死了人都不用跑。
葉信芳中狀元之後,葉家在整個青山縣,除了要畏懼孫家之外,幾乎是無所顧忌了。爲了防止出現族人橫行鄉里的現象,葉信芳也專門就此事跟老族長長談過。
族中好不容易出現一個出息人,族長也不會拖後腿,再三保證會盡力約束族人。
但事總與願違。
在辦完三天流水席之後,老族長在睡夢中含笑而去。
伯祖父去世,葉信芳要服小功,五個月的喪期。
可這喪期也不安寧,這日裏,他本在家中教葉善陽認字,突然門外傳來敲門之聲。“他大伯祖父怎麼就走了,最後一個主持公道的人也沒了,我們毅哥兒可怎麼辦呀!”那女聲哭哭啼啼的,惹人厭煩。
李叔打開院門,只見外面有穿着一身麻衣的一大一小,那大的是個看起來四十歲出頭的婦人,眼神遊移,風韻猶存,那小的是個看起來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看了一眼葉信芳,眼神有些躲閃。
“他大哥,這是你弟弟毅哥兒!”那婦人上來就要拉扯葉信芳,被他躲了過去。
“你們是何人?何故在此吵鬧?”葉信芳心中總感覺這兩個人看着不太正派。
那婦人抽抽噎噎,還故意做出一副嬌柔模樣,若依舊是少女的年紀那便是賞心悅目,但對方已是徐娘半老,看着就有些辣眼睛了。
“芳哥兒,這是你弟弟毅哥兒,雖然二郎沒有給我一個名分,但毅哥兒確實是他的孩子呀,當日二郎本來決定要納我進門的,但被你娘給阻了。”婦人哭哭啼啼的說道。
葉信芳頓時覺得頭大了,轉而低聲對一旁的李叔道:“快去接老太太回來。”
“芳哥兒,這些年姨娘拉扯弟弟,在外受盡苦楚,如今你高中狀元,可不能不認我們!不然二郎在天之靈都不得安息!”那婦人顯然一張巧嘴,三言兩句不離葉父。
而此時的吵鬧,周圍的不少鄰居都聽到了動靜,葉信芳看見幾家院子門上掛着圍觀的小腦袋。
“這位大娘,還請不要瞎說,先父一生清白,怎麼會與你做出苟且之事,若是再胡言亂語,本官便要請官府中人來治你的誣陷之罪。”葉信芳義正言辭的說道。
那婦人拉着孩子就想往屋裏衝,卻被下人們拿身體攔住了,見不得進去,立時坐在地上大吵大鬧,“這當了大官,就不認兄弟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長兄如父,既是你兄弟,你便要照顧他,就是鬧到官府去,也說不過去這個理!”
“好你個錢寡婦!打死你個臭不要臉!”張氏一身素服,直接衝上來將手邊裝針線的小籮筐往婦人身上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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