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8 部分閱讀

作者:辣文
漂亮!

  這經寒寶甲,裁得像戰服,本就是英氣十足,威風凜凜;我雖身子單薄,但多穿了幾層,現在倒撐出些健碩,若再配上把寶劍神刀,說是個將軍也有人信吧?

  想着、居然就笑了出來,聲音在空曠的洞府中綿綿流蕩,如幻似夢。

  要是千雲戈看見這樣的我、會怎樣?跟從前當真是兩個人一般,說不定他也不能認出。下回見了,倒要試試,看他還說不說我柔媚風騷——若穿上這身、駕上餘雪,呵,不知該多灑脫!

  以後我也再不要長衫寬袍;恐怕什麼禍水、什麼妖顏都是那衣裳惹得。怪不得有人說“不愛紅裝愛武裝”,可不是,好好一個人,都讓那“紅裝”掩蓋沒了,哪有什麼真色風采?

  我若從小長在爹孃身旁,說不定、現在也是個武士俠客,早雲遊天下了——若是那樣與千雲戈遇上……

  我清了清喉嚨,又一抱拳,模範起千雲戈的聲音:“敢問——這位俠士尊姓大名?在下……在下均赫王爺千雲戈,幸會幸會!”

  “嗯……均赫王爺?我沒聽過,憑什麼告訴你我的尊姓大名!”我張狂道。

  “本王神威蓋世……”好想也算:“智勇雙全,你居然不認的——實在不像話,抓回府裏,看你不老老實實!”

  “哼,就憑你!本俠士功夫了得,我勸你跪下給我磕頭認錯,這回——我就放了你。”

  “好,那我們就比試比試!”

  於是,刀光劍影;

  於是,千雲戈敗在我劍下;

  於是,甘願追隨身側,終生做我的侍者。

  呵呵,這故事倒好,總算是他讓我給贏了——此後:自然一同行走江湖,行俠仗義,偶爾遇上險難,我們也相互幫襯……

  妙雖妙——

  可總像是、少點兒什麼。

  理應他身受重傷,而我救了他,所以他纔要對我以身相許——

  以身相許?是有點兒怪,就算是:情定終生。

  可開始我決不喜歡他,到後來才被他打動,所以……

  我想得恨不能笑倒在地上,忙又跑去打開包袱、翻出筆墨,準備記錄下來。

  突然,一頁墨紙從顧崢給我的書冊間掉落,打開——竟是那篇江淹的《別賦》。

  道是——

  黯然者,唯別而已矣。

  嘆:爲分別,你我都憔悴了心魂;浮生一日日過,人前也總得不負了根本;但卸去重重世俗身份,我們誰不是裸露着最疼痛的傷痕,在幽暗中苦尋解藥?

  你是我遠處的燈,看得見,夠不着,所以灰心難過,但、願你不論如何亮着,願此別不是長別,我若能摸爬滾打着過去,你就許我永愛。

  又道——

  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

  仰頭,月已初華,我緩緩褪下衣裝,向硯渝池邁去——涼!

  涼到徹骨都不夠,卻沒有麻木。

  嘆:生離死別,你我不知經歷了多少。也許你我本就是天地不容,但既不曾絕滅,仍是苦苦爭着,也必有一番花開花落。

  我們非是同生,此前也各有經歷,可已然相匯、豈還能分開?若說非要渡了千萬聚散分離、淒涼慘淡,才能攜手永合,你可願擔這劫難、可願與你共難的人——是我?

  涼,便涼吧。

  我咬緊牙關,終於狠心沒入那極冰之池:剎那蓮花成臺,魂飛廣寒……

  再道:暫遊萬里,少別千年。

  嘆:紅塵難拂,人間多絆。

  你曾問,可在意人言所畏?我不答,只是那刻、看見了你的無助和無助下孩子般的倔強,我不信人心能刀槍不入,你即便再高居人上,忍不爲我更傷?

  而今至此絕地,孤獨無依,宛如出世,倒是——綱常算什麼、道義算什麼、倫理算什麼、血親算什麼?我忍着這極至的空虛與哀愁,默然綻開曠世無雙的譁變,美如亡、璨如荒。

  若不遭折,再入芸芸衆生,我寧願讓繁繞的人情世故將我羈纏,因它也將你羈纏,我怎能不和你一同淪陷?

  終是道: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苦,好苦,我依舊怯弱,要是我又堅持不住想要退縮,你能否爲我積蓄一份堅強?

  無妨,我愛,你若苦到不能堅持,我也必爲你打開滿心無畏的穀倉。

  這一嘆:願能收斂、前塵後世所有的破綻,塑一道地竭天枯也蜿蜒不盡的紅線。

  想你,再無別他。

  ……

  幾日住下來,我竟也習慣了離寒洞中的生活;雙秀早上送來我每日所需,偶爾也傳些如何擅用凝硯之水、極月之華和這洞中精神的心法要訣給我,我傷處的疼果然漸好。

  更讓我稀奇的是,硯渝池頂空、夜夜月色不掩,且本該經月而變的那輪皎潔從來都是滿盤。

  我萬分不解,又去問雙秀,她們還是笑笑就算了,並不回答。

  我只好收回這疑惑,自然對平鴻宮中的人早有了解:雖然規矩嚴格,卻從不違逆本性,所以他們既有自己的原則,又顯得隨心所。於是對那謎底也就作罷。

  只是自進入這離寒洞,我就從未出去過;不是平鴻宮的人不許,而是我自己不想。

  不知自己在守着什麼、或是堅持什麼,總之是,寧可在洞中閒的亂晃,也決不踏出半步,甚至連出口的地方都不去光顧。

  這日,秀錦才放下手籃,見我歪在一旁發呆,竟問道:“公子,你怎麼也不出去,日日都困在裏頭呢?”

  我沒料到她會和我說話,依舊愣着,半天才回過神,驚訝地瞪着眼,道:“姐姐說什麼?”

  “我說,你怎麼也不出去,只在這裏悶着。”秀錦又說。

  我一時語塞,支吾着:“嗯……許是怕冷……”

  秀錦不解地看看我,終於又不說話,和着秀帛飄然而去。

  我又呆了,頭腦空空,半天卻只有秀錦那句‘怎麼也不出去’不停迴盪,懊惱地叫了一聲,還是繼續失起神來。

  千雲戈果然再也不來了。

  起初以爲,他總會感應到我而今的孤獨寂寞,忍不住來看我;那知那夜的話,他決不只是說說而已。

  固然、知道他必是有事絆着——可這諾大的離寒洞、這一眼望去空無一物的飄虛、這狠絕到幾乎讓人放棄一切冰冷、這永遠看不出隱晴圓缺的寒月,日復一日的重複重複重複……

  處處都是一樣——昨天跟今天一樣,今天跟明天一樣,明天又跟永遠下去的每一天都一模一樣。

  洞裏沒有朝夕,時間彷彿停住,世間一切都不再,沒有任何東西是在繼續。

  太靜、太空、太不真實,就連對自己、都快感覺不到絲縷的變化,我要被這極至逼瘋了!

  就是這樣你也不來嗎?我不想恨你、甚至連埋怨都不想,可我滿心的盼望漸成屍骨,我卻越來越抓不住,而你只稍微憐憫就能救我,這番不甘,你讓我怎麼遺忘,怎麼一帶而過便成無足輕重?

  不該怨卻是怨了,不該恨也是恨了,不該難過、不該落淚、不該報復——可我終忍不住。

  於是脫下層層禦寒的衣服,把能砸的、能毀的、能出氣的全造亂一番,仍不解恨,光着腳、便跑了出去。

  纔出離寒洞還不覺,越跑才越知道冷的厲害,小腿早抽了筋,四肢沒一處不僵硬,終於頓倒在地,卻是一動都不能。

  我在眼底略結成霜的淚虛中仰頭看去,無意間竟到了極顛,風吹着,明明不大,卻好像要把我捲走——捲走是不是好過些?我徹底丟了你是否纔在意?

  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我……受不了,求你。

  抖抖嗦嗦,若是睡了也罷——以前不開心可以睡去,以前難受極了可以昏迷,那時的危險卻成爲現在的期盼,只因爲連糊塗一刻都太難。

  我去不了,又定不下,像在半空,什麼、也把持不住。

  ……

  “……”突然有人叫我。

  我一個寒戰——是你嗎?

  “……”又是一聲。

  我更加安靜地等着。

  “……”

  不負我望。

  極力回頭——脖子幾若結冰般,動起來鏗鏘錯響。

  水藍的大襟飛起,再向上些!

  馬上就好……

  卻——

  一霎那又倒落下去。

  不是他。

  “公子,你怎麼在這裏?”秀錦停住腳步,愣了一刻。

  我如旱漠中的魚,雙脣張合,似要說什麼、卻又無聲。

  不容秀錦走過來,我已撒氣般、一掌拍在地上,撐起半身、仰天嘶鳴。

  聲入蒼廬——

  忽而,斗轉星移,月華收,朝日啓。

  一束菊光滲透重雲,正落在顛巒至高的縫隙間,如灑仙籽、沐天泉,丹嬈甦醒,展瓣荼糜,血一樣的嬌骨在長風中激舞,震碎無數冥頑心中的結石。

  怒放

  高處不勝寒,卻如此驕傲地享受着世間第一抹晨光,染醉身邊荒蕪孤絕的風景——動人是爲它,卻不止於它;它不要,誰都可向它施與,然不知,貪享間、它已報答了韶華。

  閤眼,原是這樣。

  “孤寵!”後趕來的秀帛突然叫了一聲。

  “公子倒是有福之人。”秀錦說着已向我走來。

  我依舊盯着那豔懾天涯的丹株不動。

  秀帛打量我半天,道:“秀錦,你是說要把孤寵給……”

  秀錦笑笑,徑直朝那丹株走去,一個翻身便單臂勾住險顛一角,伸手便要摘來。

  “住手!”我與秀帛竟異口同聲喝道,而後各自驚訝,又都看向秀錦。

  秀錦遲疑,暫沒有下手,又扭過頭,道:“這東西與他有緣,本就該給有緣人。”說完,巧手一斂,那碗口大的紅香便捻於掌中,隨輕盈的身子飛落下來。

  秀帛繃着臉不再多話;秀錦走過來,看看我,道:“這花叫‘孤寵’,非遇極日極月極時纔開,能祛百毒、養根本,今日你在此遇着,便應了那‘孤寵迢迢難期,若妍一字爲緣’的宮令,而今你可拿這個化解身上的殘毒了。”

  擡頭看着秀錦手中的丹株,我竟還能僵着身子起來,只是動作得萬分狼狽:“孤……寵……”聲如弱燭,若有若無,風欺我,遍卷殘音。

  於是,吸氣、默然,向天問:孤寵?

  “孤寵?”陳鬆的身子隨馬車一顛,眉頭也皺了起來:“可是平鴻宮傳說的聖物?”

  我微微一詫,回過神,問:“你怎麼知道?”

  陳鬆笑了:“不過是道聽途說,本來以爲是騙人的玩意兒,沒想到竟真有這東西。據說,那是好幾朝以前……”剛說到這兒,馬車突然停住。

  我身子稍震,忍不住挑簾,向那護衛長滋問:“又怎麼了?”

  “七少爺……”

  不等護衛長說完,我的眼神卻凝住了:“啞僕,你怎麼在此?”我不解地問。

  啞僕滿臉是汗,不知這一路是怎麼來的,渾身上下髒的厲害;見了我竟有些壓不住的欣喜,又跪下磕了個頭,便疾步走來;可還未到近前卻被兩個護衛攔住。

  “你們放他過來,不礙的!”見狀,我忙吩咐道。

  啞僕再次上來,從懷裏抽出封信遞給我。

  我略一停擱,接過,打開細看。

  原來這啞僕——唉,算了,既然裘甕澈都爲他求情——於是我思量片刻,嘆口氣,道:“好吧,你既願跟着,那就跟吧;不過……”

  跟着我,你可不一定能安享太平。

  啞僕立時顯得侷促,一張醜臉抖了抖,紅的不見本色。

  我只得作罷,見他兩手空空,又問:“你沒別的什麼東西了?”

  啞僕搖搖頭——我卻點頭,道一句“也好”,便催促衆人,又往郡州、均赫王府去了。

  “七少爺?”新來的丫頭碧桃在屋外叫了一聲。

  “什麼事?”我頭也沒擡問道。

  “休維寒休先生在外頭求見呢。”

  我這才停了手中的書信,回身看去:“休維寒?他不是跟王爺去長都見駕了嗎?”

  “休先生說他辭了官,所以早回來了。”碧桃垂首道。

  “那你先請他到中堂坐坐,我一會兒就去。”

  “是,七少爺。”碧桃答着退下了。

  我隔窗、看她直出了院門才一溜煙跑了,終究覺得有些好笑。

  回到“均赫王府”已經一個多月,又快到盛夏時節。

  千雲戈幾乎造了個一模一樣的“銷雲閣”給我,只是他自己卻一直沒有回來。

  不知他跟下人們交代過什麼,大家見了我都像見了判官似的,順從固然順從,可實在無聊透頂。

  郡州——總歸不比長都繁華,但也是西南重城。只是沒了昔日舊友和那些相邀相樂的時光,認識的不過幾個王府老人兒,於我多少有些寂寞。

  不過,好在寂寞中我倒開始籌劃着自營些生計——箍弄古玩字畫。

  郡州雖稍偏,文士風氣卻重,我若開了行當,得利還在其次,主要是、又能交上幾個彭輿昊之徒作朋友。

  這事我只在信中對彭輿昊說過,他卻問,有千雲戈還不夠嗎?

  答是:並非不夠。

  我們多少磨難都經過,彼此分量如何早有定數;但過去一年多的樁樁件件、也越讓我明白,人和人的感情同樣需得鬆快些,太緇縷必究只會更傷了大家。

  一如我的心重刻薄、一如千雲戈的霸道自負、一如我的多疑刺探、一如千雲戈的擅妒好怒,極至是太易碎的東西,我們偏偏想守着心裏的人長長久久一輩子。

  我不敢說此前那些生離死別是否敢再過一回,但僅是想想,都覺得心驚膽戰——讓我看他受苦、或讓他憑我落難,我們都承擔不來,所以爲這份廝守,必得學着妥協包容。

  另外,我們此生都已做不成尋常人,所以倒不想強求,依舊我是原來的我、他是原來的他,順其自然,適其本性,也不違背天意和彼此的情意了。

  “休先生,到底是要到朝堂外去尋自在了?”我把着個朱玉屏扇賞玩,悠然道。

  想起幾次和休維寒相見,都是各藏陰謀,從未像今天這樣愜意過。

  休維寒搖搖頭:“談不上什麼尋自在,不過不找麻煩罷了。”

  我忍不住笑了:“也有讓休先生怕成這樣的麻煩,那我得聽聽、到底是什麼了!”

  “——”休維寒看着我,目色溫煦。

  ——呵呵,倒是休維寒第一次這樣叫我。

  “王爺大概再有五六天也回來了——我本想讓厄瀾一同在郡州安定下來,可還是覺得……”

  我對上他略有窘色的臉,揶揄道:“這也不用跟我說,哪有兒子管孃的,倒是送出去的孃親潑出去的水,休先生跟娘商量就行了!”

  休維寒愣了一刻,竟有些慌亂:“這……我跟厄瀾……我們根本……”

  我不懷好意地等他出糗,他倒不說了,於是眼神一轉,又道:“休先生到現在都沒娶親,不會還是個……”

  “!”他喝了一聲站起身來。

  好玩兒,也有讓休維寒驚惶成這樣的事,以後拿捏住他,倒可佔多少便宜。

  休維寒又平靜下去,落座,面無表情道:“若說,真有什麼非讓我躲着的麻煩,你必是第一個!”

  “哪裏哪裏,休先生擡舉我!”我敬謝不敏。

  休維寒看我片刻,眼神沉着許多:“,你就沒什麼要問我、問王爺嗎?”

  “王爺和休先生就沒什麼要告訴嗎?”

  他無奈地笑了,默唸:“你哪裏像厄瀾的兒子!算了,我不多說,有什麼你還是去問王爺——我這就先去了。”說完,起身準備離開。

  “休先生!”我叫住他:“你和娘還是要落居廣陵?”

  “是,厄瀾在那裏住的習慣,離郡州也不遠,閒了往來一下倒很方便。”

  不遠,這便是我此生與孃親最好的距離——不遠,但也不能太近。

  於是瞭然點頭,我又問:“休先生這是要回去見我娘吧?什麼時候動身,我也好去送送!”

  “罷了罷了,你不刁難已經感激不盡!”休維寒服輸般抱個拳,而後道別離去。

  我算計着千雲戈回來的日子,叫人把府上收拾了,又在外面買下座不大的別苑,只帶了啞僕一個、並些自己的東西,便搬了進去。

  接連幾天,也一直忙着開珍寶苑的事,滿郡州跑了個便,一來選鋪子,二來聯絡行家,三來藉機認識一些同道朋友,日子過的緊緊巴巴。

  這日晌午,我正在城南書院街的泊舟館裏、與幾個士子討論一回魏晉書法,正在興頭,館外突然一陣吵嚷。

  大家稍停,決定歇息片刻把那騷擾捱過去,哪知四五個官家打扮人突然闖了進來,士子們都慌忙站起來,簇成一堆,我在人羣中向外望去——爲首的,可不就是那盛氣凌人的均赫王爺。

  我也不言語,只等他在人羣裏搜尋,看見我,冷哼一聲、攢着臉便過來了。

  “公子,別來無恙啊?”他咬牙切齒道。

  “託王爺福!”我嬌笑。

  “哼!不敢!有勞公子府上坐坐,本王有事請教!”千雲戈絲毫不客氣,聽着是請,可分明就是在威迫。

  我目色一斂,變得冷然:“恐怕今日不便。”

  “你……”千雲戈要惱,可終於壓制住、悶聲道:“本王誠意相求,請公子賞光……”

  見他做了退步,眼神一轉、我也不再刁難,嘆口氣,道:“既如此,我怎麼好拂了王爺盛情。”

  在場衆人看着我倆說話,早嚇得傻在一旁。

  “那就有請吧!”千雲戈示意隨從讓開路,我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一直候在門外的啞僕見了我,正要上來服侍,千雲戈已經死拽着我的胳膊向大門口走去。啞僕見勢不妙就要追來,我使他個眼色,他不知所措地跟着,卻是不敢妄動。

  千雲戈三兩下把我塞進馬車,啞僕終於奈不住,吭哧數聲上前尋我。

  我挑開簾子道:“啞僕,你先回家!”

  “滾!”千雲戈一把推開啞僕,上了車,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響聲滲人。

  啞仆倒在地上,終於被我放下簾子隔距。

  馬車左右拐了幾道彎兒,而後、便向均赫王府飛馳而去。

  看得出,千雲戈現在極想把我狠勁兒揉捏一番。

  然而、也算他十分“進益”,進門半天,仍只是繃着身子——儘量不手腳亂晃、儘量不走來走去、儘量不吼聲雷響。

  “你到底又鬧什麼?”他的話幾乎變成哀求。

  我心中暗笑:王爺寶貝兒,愛極了你這明明氣極、卻又不敢對我發泄的樣子。

  我很壞很壞很壞……

  卻是你親自選的,所以——別怪我裝作無辜、並且問着:“我鬧什麼了?王爺不看看是我在鬧還是你在鬧!”

  “你——”他前進一步,兇相又多泄漏一分:“你倒是爲什麼要搬出去!”

  瞟他一眼,我仍是板着臉:“那王爺說說,我爲什麼不能搬出去?”

  “你住口!”千雲戈揮臂撥掉個寶昭瓷的壘花梅瓶,星星紅屑撒了滿地,一副風雨初虐的險象;“你敢再叫——敢再叫——”

  “叫什麼?”我明知故問。

  “我不是你的王爺!”

  “王爺……”大約是聽到碎響,碧桃不知好歹地走了進來,見到這番光景、早嚇得說不出話。

  “滾!”又是一聲——可憐的雙鬥玲瓏盞……可憐的幾天都會做惡夢的碧桃……

  我側目凝視千雲戈,心想:點到爲止,不可太過。

  於是緩和一下,我倒像累了似的坐上玉椅,努力尋找個舒服的姿勢,而後道:“好好,你不是我的王爺,你是我王叔嘛。王叔息怒,知……”

  “!”千雲戈突然哀愴一聲,鼻音中帶出傷痛的腥彌。

  我所有的戲弄立時胎死腹中,鱉着嘴,半晌說不出話。

  “你是要我怎樣才肯罷休!”怔怔然,千雲戈眼中竟蓄滿了淚水。

  我一下子慌了手腳,三思着剛纔的經過——天,我說了什麼把你難過成這樣。

  不敢注視他,卻是心虛地起來,諾諾道:“千……雲戈!”

  千雲戈不解恨地候着,終於深吸口氣,走了過來,拉住我問:“不氣了?”

  “啊?”我不解。

  “我知道,你怪我什麼也不告訴你,便暗中與皇上合謀;皇上小子對你做的事的確該死,可這回,沼倉國趁我失勢竟強迫我叛國,多虧他裏應外合才救了我,況且——”千雲戈說着,不禁失起神來。

  我總算明白了那時千雲戈叫陳鬆來的目的和這前前後後的玄機——原來如此。

  嘆口氣,他繼續道:“這回皇上又分我朝中四成兵力,要我鎮守西南,這是他大度;他有意與我分羹天下,我又如何不幫他?再說,我不幫他,就是幫沼倉,我千雲戈再謀逆、也還不至到賣國、反了自己祖宗……”

  “別說了!”我忙打斷他,“我不是爲這個氣你。”

  千雲戈遲疑地看着我,眼神輾轉不定。

  我擡頭對上他瞑邃的眸子,癡一刻,問:“千雲戈,分開的日子,你可曾夢見過我?”

  他一怔,竟有些笑意:“你問這幹什麼?”

  我用力撥過他身子,固執依舊:“你告訴我,你夢見過我麼?”

  千雲戈低下頭,輕聲道:“夢過。”

  “經常夢嗎?”

  “嗯。”

  心裏一下子豁亮起來,如有所悟:“我也是,特別是昏睡那段日子,我好像天天夢見你、夜夜夢見你;你信嗎,那夢就跟真的似的,我真的摸到你了,我還聞到你頭上龍骨簪的香味,真的……”說着,我輕輕卸去他的頭冠——

  果然和夢裏一般,早生華髮……

  “我知道。”千雲戈捏住我的手,慢慢十指合攏,把我包裹。

  可瀰漫心頭的卻不是指掌間傳來的溫熱,反是浴火般的痛苦難捱,我追問:“可你爲什麼又不理我?爲什麼把我一個人丟下?那地方冷極了、空極了,我每天像死了似的,因爲什麼都沒有——你知道什麼都沒有,就像副行屍似的一刻不停捱着是什麼滋味嗎?”

  “我……對不起,。”千雲戈一把將我摟進懷裏,心有餘悸地不停安撫。

  我心裏已經笑了,沒有怪你,我愛;只是憋着口氣,想要發泄而已。

  我嚐到了寂寞,知道了苦味;我看到了天地失色,透悟了承寵之孤極、美極。

  然而沒有什麼會因爲我的苦、我的孤獨而改變,只有讓自己宣泄人間,容納這浮世的給予,也不枉費了風華與情懷。

  再看着他——我該怎麼安慰你爲我的無數疼愛、不捨和自責?

  撫上那白髮,絲絲縷縷都絞纏着我的心脈。

  “雲戈,愛你。”我終於說。

  他依舊在剛纔的情緒中沉湎,突然驚醒似的對上我:“你……”

  “愛你。”

  千雲戈再次抱緊我,手臂像烙鐵,幾乎將我化了。

  我感覺出他驟然加速的心跳,和全身上下無法自控的顫抖,壓在我頸彎的貼燙漸漸積蓄成瀉閘的溫溼。

  “愛你……”說不夠,而後:“所以讓我搬出去。”

  千雲戈再次驚住,他猛地扳過我,幾乎不會說話:“爲……爲什麼?你不是說、你說愛我……”

  “是,所以我才搬出去。”

  “爲什麼?不行!我不許!”他孩子似的執扭着,臉上已躁得凌亂。

  我沉默片刻,想掙開、他卻把我攥得更緊,於是隨他,道:“雲戈,你爲我生氣、爲我難受、爲我自毀、爲我心疼、爲我牽掛、爲我不捨……你爲我的一切、我都喜歡極了,真的——喜歡我的一舉一動都讓你那麼在意,喜歡你爲我牽腸掛肚;但是我也愛你,可能很久以前就是的。

  我曾有過很多種難過,可而今,最讓我難過的是——看着你有難在身,我卻那麼無能爲力;我想給你更多一些,可是我太窮。”

  “你……你不窮。”他固執地說。

  “我窮。我想,要是我能有皇上的心計,或者有千雲淇的武功,或者有——有顧崢的執着,再或者有你的不顧一切,那該多好。我脆弱,膽小,好報復,小心眼兒,又善變……”

  “行了,你哪有你說的……”

  “有!你們都對我好,所以看不見我的不好,我不好極了,壞透了……”

  “我不許你這麼說自己!”千雲戈狠勁晃我一下,臉上攢成一團。

  我哽哽嗓子,倔犟道:“不說也是——反正我不想再作你府裏養的少爺,要麼你放了我,讓我自己難過一生,要麼你讓我自立門戶,成就些事業。

  我或許一輩子也比不上你們,但是我有一份立場,有一份力量,下回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決不會什麼也給不了你!”

  千雲戈幾次想插話,都被我堅決擋住,最後盯着我看了半天,眼神漸幻散成灩瀲——

  終於稠着嗓子、仍有不甘地:“那也不用非搬出去呵,你走了我怎麼……”他再三猶豫着,道:“你想做什麼都行,就住在府裏不是也一樣,我以後都不限着你——這回是真的,我發誓還不行?”

  我慢慢掙開他,終於羞赧道:“不是你——你……你怎麼都明白不了!在你身邊——我必是、必是管不住自己,又要一懶就什麼都依賴你。”說完,偷瞥他一眼——

  他癡了一刻,竟得意笑了。

  “你笑什麼?”

  “啊?”他仍是笑,而後拉起我的手,親一下、放在臉上:“你要賴、我讓你賴一輩子好了!”

  我抽回手:“我跟你說正經的!”

  千雲戈纔要說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爲難起來:“——有件事,我得告訴你。”

  “什麼事?”

  “那地寶——我給了皇上。”他說着,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打探。

  “什麼?”我驚叫,臉一冷、轉身背對他。

  “……”他的手伸過,卻猶豫着不敢碰我。

  努力憋着——別笑,而後道:“哼,你們早算計得頭頭是道,獨把我矇在鼓裏——”

  又瞥他一眼——急了?急了就好。

  “要想把這事抵押過去,你也別再跟我廢話,讓我搬出去我就不記恨你!”我說的狠絕。

  “真的!”他一樂又扯過我。

  天天天——我滿心懷疑看着他:“你聽明白沒有,我是說你得答應我搬出去住!”

  他一震,想了又想,嘆口氣,終於道:“好吧,既然你執意如此,我也不攔了——可你不能住的太遠。我聽人說了你現在的住處,那地方不好,又小、來往又麻煩。你先回來住幾天,我另讓人給你找個好住處再搬不遲。”

  “你找?到最後只怕又找到你府裏來了!我住着那裏極好,搬來搬去麻煩,再說我要開的新鋪子離那裏也近……”

  ……

  ……

  ……

  “……以後,你兩天回來住一次,我讓人接你送你。”千雲戈盤算着。

  “兩天?我是打算七天回來……”

  “七天?不行!七天——你想熬死我?”千雲戈登時打斷、堅決反對。

  我也遲疑了:“那……五天總行了吧?”

  哼——千雲戈不滿地冷冽一聲,卻不置可否。

  “四天?”

  “三天——再沒商量了。你不答應、我也不讓你出去!”他絕然。

  三天就三天——我嘆氣:“好吧。”

  聞言,千雲戈盯着我上下打量,像怕上當似的:“你等等,我再想想——”

  ……

  ……

  ……

  半年以後。

  “啞僕,你怎麼站在外頭?”我才從‘瑞戈軒’回來,就見啞僕在家門外徘徊。

  他猶疑片刻,終於瞥了眼朱門。

  我跳下馬車,就去開門——天,這可還容人進去不容?

  “千雲戈!”我厲聲大叫。

  半天,千雲戈才從裏面錯身出來:“,你怎麼纔回來?我叫人做了些小菜,都快涼透了!”

  我更惱:“你趕緊把你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我拿走!”

  千雲戈倒厚着臉笑笑:“行了,大冷的天,你先進來——也不說,你這房子跟漏子做的似的,待一會兒都凍人!”

  我讓他挫得幹憋屈:“你不是要去契州半個月?這纔不過七八天。”

  “還說——那哪是人待的!整個一個荒山野林,我可知道你爲什麼不跟我去了——你先進來,這麼着不冷!”他一把拉過我,拽着就往裏走。

  小心翼翼,輾轉半天,我們才進到屋裏。

  我看看不算大的房間:暖爐、手爐、香爐、千層帳、混雪衾、漾春瓶、惜寒燈、護心椅、紫金屏風……還有一大桌子花花綠綠,生是擠了個亂七八糟。

  於是又氣的不淺,扯開他道:“你倒是要幹什麼,還讓不讓人安心過了?”

  “你又怎麼了?”千雲戈不解。

  “你——你把我這裏弄得像個雜貨鋪似的,還問我?”

  “雜貨鋪?什麼雜貨鋪?”

  “你瞧瞧!”我說着,上去掀開一牀香軟。

  “,”千雲戈又挨近我:“你不跟我一起住,也別這麼儉省,大冬天的,也沒些保暖的使用,凍壞了要看大夫的!”

  我賭氣坐下:“少拿大夫嚇我!我過的好好的,有什麼儉省不儉省!再說,冷了我自己會不知道?”

  千雲戈也粘着我坐下:“你知道,就是沒我知道的清楚。”

  “你……”我瞪他——這混蛋加十級的傢伙,越來越知道怎麼答對我。

  “行了,我先親親,想死我了……”他說着,賊臉先湊過來。

  我趕緊擋開:“躲開我!大白天的,你發什麼……嗚……”

  ……可憐的……我的……嘴脣……還有……舌頭……

  ……

  ……

  ……——

  明天我不會無齒了吧?

  兩個時辰以後。

  千雲戈真是——才風塵僕僕從契州回來?

  “起來,重死了。”類似苟延殘喘……

  “等會兒……”千雲戈抽息道。

  “那你——先出去。”

  “再待會兒,就一會兒……”話未完,狼牙又咬在脖子上。

  “千雲戈!”我叫了聲,再不能容他得寸進尺:“出去!都等了三會子了!”

  “最後一會兒、最後……”他束住我不放。

  “不行!”敵不動、只有我動。

  “別動!”他死死按着。

  “不——行——”我剛要推開他——不好……

  千雲戈也猛地擡頭看我,無辜地:“跟你說了別動。”

  有點心虛,我問:“那……那怎麼辦?”老天爺疼我一回……

  “那……你說……”

  “你先出去。”我低聲道。

  “啊?……”少來!

  “你先出去!”我催促。

  “出不去了……”千雲戈無奈地看看我,朝拜般低下頭,輕碰我的脣頰。

  “啊……”

  我昂頭,身子一顫——又來了……

  ……

  ……

  ……

  次日,我懶在牀上,看着千雲戈讓一早趕來的隨從伺候着穿戴整齊,心裏還是有些不甘。

  “今天晚上我讓人去接你。”他坐在牀頭道。

  “不用。”我轉過身——他大爺的——酸、疼!

  千雲戈拉起我的手:“怎麼了?今天正好第三天了!”

  “你還說!”我扭頭瞪他,“昨晚上算是提前結了,今天沒有!”說完、又回過頭。

  “你——開始又沒說提前的也算,不行不行,哪有你這麼賴帳的——再說,上回你犯寒,差了兩回還沒補呢!”他說着推搡我兩下。

  “躲開。”我撥開他的爪子,“要我去也行,你得答應我件事。”

  “什麼事?”他又湊上來,嘻笑着問。

  “你睡東苑,我睡銷雲閣!”

  “不行!”千雲戈說着攬過我來:“咱倆動銷雲閣——我只摟着你睡還不行。”說完又是狼吻……——

  一拳打過去……

  “就這麼定了,晚上見咱們!”他撇下一句,而後旋風式地不見了。

  “啞僕!”我大叫。

  果然,他又回來。

  “你叫他幹嗎?”他憤憤問道。

  “你說呢?”

  “讓他離你遠點兒!”

  我覺着好笑,他一個王爺,幾次三番跟個啞僕喫味兒,真不知爲什麼。

  “你不說別以爲我不知道!”他說着扳過我下巴。

  “你知道什麼?”我戲謔。

  “哼,別看他那個鬼樣兒,又裝得老實,其實最滑頭的就是他!”

  不會吧?我驚訝,啞僕、滑頭——差着天和地呢。

  “不然,怎麼皇上算計沒留住你,五王弟‘體貼’你沒留住你,那個顧崢死心塌地地也沒留住你,單他一個留在你身邊兒了?”

  看着千雲戈固執的樣子——似乎,我也,有那麼,點兒,相信——可轉念再想:是這樣嗎?

  啞僕,在平鴻宮還好;可換到這人世上,我若不留他,他能去哪兒?

  於是無奈笑笑,我又問:“那你呢?”

  千雲戈愣了一刻,鬆開我,倨傲道——死活也不放過你!

  ――――――――全文終――――――――

  番外

  攢金絲,鑲瑪瑙,鳳凰巢裏忙織鰷;

  紫龍抖落鱗如雨,瑤池七蕊飾珠裙;

  忽而玉人出仙泉,姬娥不美爭妝奩;

  雲做衣裳風裁腰,啓明點鬢盤碧絛;

  天帝疏朝爲一眇,遲去流紗湎屐塵;

  若覓此尤知癡名,萬劫不悔道。

  穿過重重疊疊、無數的深宮廊回,轎子停在東角歧園兒別緻的天寶門前,打頭的黑衣護衛恭然一聲:“王爺,到了。”

  那輕若無物的金轎中,悠悠然傳來個傲慢的哼嗔。

  好半天,盤絲繡的簾子內、才伸出半隻白玉般纖膩的手,候着的宮人癡了一刻,只見水晶潤透的指甲拂簾一挑,仙變似的,出落個絕色美人。

  “王爺,皇上在裏頭候着呢。”那黑衣護衛又道,臉上情不自禁地、便露出寵溺的笑。

  宮人窘了,不知該不該去扶,低頭只看美人的錦鞋,身子僵化一般。

  直到美人的鞋不懷好意地踩在腳上,那失了魂兒的人才又記起眼前的境況;擡頭,只掠到個不肖的眼角兒,知道自己失態,忙收拾儀行、跟了上去。

  黑衣護衛攔住他,道:“你們都候着便可。”

  而後,爲那美人開了門,目送着怡人的身姿神遊中去,這才又關了翡門,肅然守候。

  這屋子不比皇宮中別處的輝煌,倒更像個雅士的居所,只見:窗低紗透,梁懸貞蔓,四壁鋪墨,地走青氈,幾木古樸,擺設自然,那其中,更有個翩然君子低頭弄畫,乍一看,還真是室靜蘭香,氣潔德馨。

  美人一腳邁在檻內,先是停住,摘星似的一雙睿眼打個轉,揚頭道:“皇上哥哥,別來無恙?”

  弄畫的人強忍住笑,又怕筆端不穩,只好停下,溫色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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