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9 部分閱讀
“哼,”進來,有意輕佻,便嬌誚:“我這麼重的罪過,不罰豈不辱沒了天子?所以今日,願憑皇上發落!”
“哦?”皇上暗中算計着,朝走去:“這可是真的?”
“難不成還敢欺君?”
皇上笑笑:“你不敢欺君、卻敢犯上,罰了你,朕還怕自找麻煩呢!”
泰然自若,聽皇上說完並無任何反應,只從裏袖抽出卷聖旨,恭然放在皇上龍案上,道:“這聖旨皇上還是收回吧,皇上厚愛,和三王叔受不起。”
皇上一瞥,聲音不由得沉下三分:“怎麼,這裏面的樣式不好,還是太難了?你不是說過,三王叔牀帷間比朕高明許多?”說着,他走到身側,貼在耳邊:“朕都試過了,妙的不得了!”
“哦?皇上跟誰試的?是單跟一個人呢,還是跟一羣人?掬魂跟沒跟皇上一起諳習此道?”不羞不惱,慢條斯理地問完,終嘆:“拿聖旨傳春宮畫兒,皇上還真是開天闢地頭一份兒呢,單是這別緻,皇上已然前無古人了,真是五體投地、自愧不如。”
“不然怎麼能把你招來?三王叔是鐵了心不讓朕這輩子見你!”皇上說得倒有些負氣。
“不是不讓,是離得太遠,身子不好,怕來了也病懨懨的,讓皇上看了難受。”
“你不用說什麼藉口——怎麼老是記不住,跟朕說實話就這麼難?”
看着皇上冷味,知他責怨不淺,忙笑道:“瞧皇上說的,我就是個混話簍子?說什麼皇上也不信,都這樣了,皇上還何苦要見我?”
皇上滯了一刻,訕訕退到龍案旁,嘆一句:“算了,看你並沒什麼不好,朕也就安心。”而後扭頭,笑得有些頹難:“幾年不見,你倒真大了不少,再不是那個只會使性子的娃娃模樣兒了。”
嫣然:“皇上也越發尊貴威武了呢,不比廟裏供着的神帝差些!”
“哼,幾句話又把我比木頭人兒,你這愛刺弄人的毛病可沒改——三王叔怎麼才肯讓你進宮見駕的?朕三年聖旨也去了無數吧?倒是這張最厲害,下回我知道了。”
“皇上,”慢步過去:“你要見,何必非用聖旨?那是君下之間,當然不見了。皇上若只託素紙一張、簡言數句,像兄弟般的,哪裏會不見?”
皇上默視他,喃然:“兄弟般的?呵呵,倒分得清楚。”
不想拘泥,於是又問:“皇上來單是見見我就行,還是另有別的什麼事?”
皇上嘆氣,轉身在案前坐下,掠一眼,道:“你隨便些,站累了自己坐。朕找你,確實有幾件事。”
也不客氣,在小桌旁坐了,解乏般鬆鬆歪在上頭,那佼好的身姿不由得又是一番惑人的庸散:頭搭在掌上,眼半眯、脣微啓,玲瓏的小鼻子調皮地抽息兩下,又拿恍人的腕子在腿上有一下、沒一下砸着,權當消遣——宛如只古靈精怪的貓兒,直誘得皇上又看呆了。
“皇上倒底有什麼事兒就說吧,必是知無不言。”散漫說道。
皇上收回些心神,又是不甘,再三瞟望,才道:“也沒什麼大事——一是與沿邊固京世子啓樊末須交換商路的事,本來交代三王叔去辦,哪知竟給卡到一半兒,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怎麼你一出馬,就那麼順利?我問三王叔,他說也不知道,所以今天還請賜教。”
不經心地一笑,悠然道:“我當什麼事兒呢,皇上是問這個——若說,我也只是借段姻緣罷了。”
“借段姻緣?你又借了誰的姻緣?我還當你風流的性子真給三王叔磨去了呢!”皇上醋意說道。
看皇上一眼,心下了然,卻不拆穿,只道:“我給皇上解圍,皇上還這麼說我——我雖借了人家的姻緣,卻不是讓自己消受,若說,真是一舉多得呢。”
“哦?怎麼個一舉多得?”
“頭兩個月,我本與那啓樊世子見過。他來瑞戈軒修一張琴……”
“什麼琴?”
失神笑了:“沒想到,這世子也是個多情種子。
那琴叫‘同生’,專給愛侶們做的,用時必兩人一同弦纔行;做琴絃的也乖僻,傳說是固京大彥皇帝與癸臻皇后曾用過的‘月應雙劍’煉成,共十六脈劈錦紅線,有‘月老紅系’的意思。
他找我修的,正是那琴絃。”
“這又怎麼了?難道他就因你幫着修好張琴,便把那麼重要的商路給了我們?啓樊再糊塗,也不會算不過這筆帳。倒是你——沒跟他……”皇上說着,乾嚥一口,卻不說了。
聞言冷下臉來:“皇上不想聽算了,我也沒那閒心給人當消遣!”說着便要起來。
“你唉!”皇上也忙站起來:“朕幾時說不想聽了,不過好奇而已,你坐下。”
賭氣不理。
“你不坐,那讓朕抱着你——也不知三王叔可把你養胖些!”說着,皇上便走過來。
“皇上幾時變得跟妒婦似的了?你再三王叔來去的,我不僅離了王宮,也不在這長都中耗了!”說着坐下,卻是不悅。
皇上收回腳步,又愣了,恨意道:“朕可不該跟個妒婦似的!朕本也沒想再跟三王叔爭你,他何苦三年不許朕見你?朕放了你們,難道連心裏想的人見見都不行?分明是你們一氣兒耍無賴!”
被皇上說的有些惘然,癡着目光,竟不知該說什麼。
“你要的,多過分,朕便是不願意,又哪樣沒答應過你?你自己說,三年朕一百八十二道聖旨就換回你七封信、三百四十九個大字,連待掬魂你都能說一句‘懷君妙品’,你可曾對朕說過半句思念之言——朕便不是你愛的……”皇上早已過去抓住雙肩,話到此,卻低靡下來:“你就不能當個……當個兄長慰藉一下?”
“皇上……”忍不住嘆道:“你怎麼……怎麼還是不解!”
“朕不解?朕不解什麼?朕自當不比三王叔能爲你死爲你受萬苦——但、朕有朕的報復,否則朕不一定比他差!”
默然,候着他安穩些、才道:“也有這麼比的?皇上別怪直言。知道,三年前我就那麼走了、皇上心裏惱火,你必是責怪段戎放了我吧?”
皇上一怔,卻不屑答話。
“不然你也不讓段戎一個人冒險來烏奴山了。皇上,我這些朋友都是待我極好的,不怕說一句,他們哪個若因我被皇上遷怒遭禍,我必是來找皇上報仇的——所以三年不見,不是三王叔不讓我來,是我怨皇上!”
皇上不敢信地看着,半晌才點頭道:“原是爲段戎!”
“不錯。”說着正起身來:“段戎來找我,是真當三王叔要叛變的,且來的倉促又大意。皇上此舉多少算計我不兜出來,單一樣,你用段戎之舉迷惑沼倉,他單槍匹馬一個人有多少兇險皇上想過沒有?”
皇上不語。
“皇上待好,卻好的自私;你身邊多少人效命於你、忠心於你,難道你心裏想的只是算計?
再說一句沒良心的,皇上真愛我麼?我看不盡然,雖然以前大權在三王叔手裏,但皇上總是這皇宮上下的主子,哪個敢跟你說個不子?皇上當也不過那些嬪妃們一樣,只是不從你,又有三王叔的關係,所以皇上好勝,纔不肯放過。
我倒問一句,皇上愛我什麼呢?”盯着皇上,半絲不動。
皇上若悟若赧,又是不甘,半天也答不出,只攢眉、脯伏不定。
目的達到,便不逼人太甚,緩一下,又道:“也許這話只是妄自揣度,辜負了皇上的心。但只是希望皇上醒悟些。
不錯,皇上治國,的確是個謀者,這兩年國泰興隆,人人都誇皇上是難得的聖主。但我看也只是謀者,還說不上明君,不爲別的,就爲你算計的太甚。
就說這回這春宮畫兒,皇上是有意只給我看吧?我若不來還繼續送這勞什子到王府不是?可見你就詭詐,這東西若讓他看了,他還能反你信不信?你知道我怕他再惹事,所以拿着這個威脅我——我若是你愛的,你怎麼舍這麼待我?
你要跟三王叔比我也不怕辯駁你,三王叔做過多少傷我的事?但沒有一樣打心眼兒裏就是要算計我,你說你沒了報復未必不如他,但我信他,必不比你差!”
“……”皇上哀然,卻無可反駁,心裏亂着,大不知這樣看他,更也懷疑起自己的本性。
卻一鼓作氣,仍要繼續:“另外,有個人,皇上爲什麼到現在也不知道珍惜?”
皇上本已無心再聽,聞言,順勢便問:“什麼人?”
“掬魂。”
“掬魂?”皇上不解。
“掬魂。”定然,又道:“這些年我們也往來過幾回信件,他從不主動,且也不上心,可隻言片語,我看得出,他苦極了;我曾求過皇上以待我之心體貼掬魂些,皇上還記得?”
“朕……朕對他——是他自己看不開。”
“他爲什麼看不開?”
“不知道。”皇上說的搪塞,片刻,又忍不住道:“他大概、大概恨朕以待弄臣之術待他。”
“皇上,我可否見見掬魂?”
皇上猶豫一刻,點頭道:“好吧,他也一個人也太寂寞了——朕而今已經不拘着他,是他自己不肯開朗些,你要朕怎麼辦?”
忍不住嘆道:“想當年,多意氣風發的一個人兒,又那般姿色……”
皇上突然有些不解,看着,問:“,你——似乎大不一樣了……”
扭頭,又笑:“是麼?不過快活多了,人情世故懂得多了而已。”
“人情世故?”皇上默唸——這個人以前幾時在意過人情世故?是好還是不好,他卻說不清。
極兄弟義氣地拍下皇上肩膀,生把皇上嚇了一跳——他竟也會這麼隨意跟人打交道?這還是以前那個渾身是刺兒、碰下就扎人的?
卻道:“剛纔的事還沒跟你說完,你當我是怎麼讓啓樊伏貼了的?”
皇上正失神,聽他問,才反應過來,便道:“怎麼着,你說便是。”
“他找我來幫他續上那弦,我一看那斷口,不是無辜斷的,卻是剪子絞的,便猜出大概。只是續上是必不行的,只有換弦,本來我不想跟他耽擱,那劈錦紅線世上無雙,我去哪裏給他續?
虧了到底沒有當面拂他,也就正趕上三王叔與啓樊交涉商路之事遭中斷,後來打聽了才知道,與啓樊有情的原是郡州藥行會主孫鹹丘的小兒子孫晁安,所以我說借段姻緣乃是說這個。”
“哼,又是個忘情的。”皇上忍不住嘲諷:“他這就答應交換商路了?這也是個見色忘本的人。”
也不反駁,只道:“他也只是答應再磋商,但總比僵在那裏沒商量強。”
皇上不置可否,卻極爲不屑。
打量着,不鹹不淡地:“人人都見那些大人、王爺人前威風,做的事那件不關係天下、聽着駭人?誰知道,背過人去,還不是一樣家務事難斷——獨皇上看得開明,所以可以當天下、可以灑脫權術……”
“!”皇上聽出不是好意,立時喝住。
卻道:“皇上,你跟我說過秦人亡國,你說是失了算計所致,但我斗膽問皇上一句:沒有人情世故,皇上你拿什麼去算計?”說完,也不理皇上的愕然,徑自出去了。
皇上心裏遭了一擊似的,緩解許久——果然,他能逼沈孤英助他大業,算計的是沈孤英對千雲戈的愛恨不解;他能逼就範,算計的是爲千雲戈的維護;他能逼千雲戈心甘情願交出地寶,算計的是千雲戈對的寵愛;他能逼韋段戎冒險去烏奴山找解救,既算計了韋段戎對自己的忠誠、也算計了他對的不辜負,樁樁件件,當真是他算計太多嗎?
皇上趕到碧霄宮時,掬魂已經和說上話了。
本來掬魂還能勉強維持些謙禮,見了皇上卻頹弱下來。
見兩人光景、瞭然,於是大談起在郡州經營鋪子的新鮮事,還不時說些與千雲戈的恩愛,掬魂越聽越沒心思相陪,本來對就有戒心,此刻更有些惱恨。
最後終於道:“我實在不舒服了,陪不了王爺,王爺恕我招呼不周吧。”
打量他半天,惋然道:“真是,本來那麼個神仙似的人,現在憔悴成這樣,可惜、可惜——掬魂,你比我還小几歲呢,怎麼倒比我老的還快?”
掬魂心裏一惡,要惱卻生生壓住了:“掬魂哪裏敢比王爺,王爺傾世的容貌人品,再過多少年也是一樣。”
“是麼?那就託你吉言了——怪不得皇上到現在也還不忘了我,一百八十幾道聖旨催我來着?”問着便去尋皇上的神色。
皇上一窘,忙道:“,你也累了,哪有才來就不閒着,你今日在哪裏休息?”
“怎麼?皇上還想留我在宮裏不成?那今天晚上就等着抓那擅闖王宮重地的均赫王爺吧。”
“!”皇上又使眼色道。
倒更風浪了似的:“再說,看了皇上聖旨上的那些春情畫兒,也不知皇上安的什麼心,我住下,不是自己往狼窩裏鑽?”
“!”皇上終於大聲喝道。
再看掬魂,臉色已經冷決僵硬,別過頭,卻是氣兒都不喘一個。
“你今兒來到底安的什麼心!”皇上乾脆也不遮掩,徑直問起罪來。
“不是皇上讓我來的?還說三年不見,盼星星……”
“行了!”皇上已不知是怨還是求。
那邊掬魂肩膀一搐,看得分明,果然不再說話,只朝掬魂走去。
“你幹什麼?”皇上攔住他。
“你還問他?你自己看看去!”道。
皇上扭頭,只見掬魂身子繃得緊,氣未消,粗手粗腳便翻過來,一下子愕住——掬魂臉上竟掛着淚花,悽悽哀哀的,襯得整個人墮了一般。
皇上終有些不忍,問:“你……你這是怎麼了?”
掬魂不答,甩身就要離開,卻被皇上一把抓住:“你鬧什麼脾氣?說話隨便些,你又何苦計較!”
掬魂只是瞪着皇上,仍不言語。
皇上幾時被掬魂造次過,立時不悅:“你是啞巴了還是怎麼了?宮裏的規矩也忘了?”
掬魂擰了片刻,終於跪下去:“皇上恕罪,掬魂對皇上不敬,請皇上責罰!”
“責罰?好,你既要責罰朕便順了你,來……”
“皇上!”這時卻過來了,“皇上,這就是你答應我的體貼?”
皇上觸懷;掬魂不解——這兩人一對望,又都去看。
倒底有些怯意,聲色便有些不穩:“罷了,我也懶得管你們閒事,今天多有得罪之處,還望皇上和掬魂公子見諒——只是以後,再別拿當幌子,彼此消磨了!”說完,又偷看一眼,疾步去了。
皇上與掬魂愣在原地,半晌,才各自回過神來,對着,卻都不言語。
“今日——”皇上終於先開口道:“正是十五元宵節,你——一個人待的悶就來乾貞宮等朕……朕和妃嬪們開心一會兒便回去。”
哪知掬魂卻倔:“臣不悶,皇上自己樂就行了。”
“你——”皇上強壓住火氣,甕聲道:“那你可想家裏人?要麼,朕準你一天回去看看?”
“皇上怎麼忘了?掬魂的娘,九年前就死了,那裏本也沒當我們母子是人,我回去自取其辱嗎?”
皇上心裏針軋了似的,對着瘦弱如隨風倒的掬魂,一下子竟憐惜得心疼——掬魂,也還是個孩子的模樣,可自小,倒吃了多少苦頭?初跟自己的幾年,還仗着寵愛,神采兮兮,可爲了,自己又辱沒他多少?苦,可也說同病者自然相憐,掬魂難道就不苦嗎?而今這樣、倒真是要把他盡毀了!
“那算了,我讓御膳房做幾樣你愛喫的,送到碧霄宮來,朕晚上過來找你吧。”皇上竟難得地溫柔起來。
掬魂盯着皇上半天,咬着脣,終道:“謝皇上恩賜——也謝壟琛王爺肯爲求情,掬魂改日必親自去答謝。”
皇上聞言,心裏更疼,不覺間,已成了他們的壁壘,掬魂的心,倒是何時才能解開這夙結?
於是不敢多看、不敢多說,皇上逃也似的,離開了碧霄宮。
且說這邊,均赫王爺的行宮正鬧得厲害。
“誰讓你去找他?還嫌喫虧不夠?”千雲戈氣得胸都快炸開,雖聲色不好,對着卻不敢大怒。
眨眨眼,知道他喫妒,卻不忙着解說,只慢慢解了披風、沏茶、喝水——還沒喝到嘴裏,杯子便被那惡爪奪過,狠勁兒往桌上一放,響得嚇人。
“你今日別想給我搪塞過去!我大冷天兒、滿長都地給你找芋子葫蘆,你倒去會舊情!你這些年本事了?可不把我放眼裏了?”千雲戈全沒了鎮定,張牙舞爪、半點兒不像個均赫王爺。
“千雲戈!”喝道。
千雲戈稍有收斂,卻仍不解氣。
“總是這樣,胡思亂想的,我不想跟你說幹什麼去了,但你要再瞎猜疑,咱們這路也到頭了!”絕然道。
千雲戈一震,而後冷卻下來,目光漸漸、恨得要把生剮了一般,稠聲問:“你說什麼?”
答的鎮定:“我說,你再這麼瞎猜疑,咱們這路就到頭了!我不想再過這日子!三年,你說你那日放心過我?咱們是居家過日子,老是這麼猜來猜去,不如分了,各自好過。”
“你——”氣瘋了似的,千雲戈狠起一掌,見仰頭望着、動也不動,終是力道陡轉、突然拍在自己胸口——直震的、血殷殷涌出脣角。
“千雲戈!”大叫一聲,立時跳起,見那血線下淌,早要穩不住心脈,身子晃着,卻硬收住腳步,虛弱且狠絕道:“你想我死就痛痛快快地說,不用這麼着拐彎兒末角!”而後、如風般猛出了門口。
千雲戈咬着口中腥甜,盯住他去的方向,脯伏不定——
這屋子裏的東西,終究是:命不久已……
卻是元宵節,卻是家家戶戶都喜慶的日子,卻是外面炮竹焰火都叫囂的時刻,爲什麼都不肯快活些?
打下午就靜臥在牀上,水也沒喝一口,轉個身,卻覺出些餓了,心想總這麼空躺也不行,於是起身吩咐啞僕弄些喫的。
等了半晌,啞僕卻不回來,他略有些急,忍不住就要下地去看,剛穿了鞋,便聽有人推門進來,一擡頭,竟是千雲戈。
只見他繃着臉,卻不擡眼,徑直朝走來,放下手中飯菜,硬聲道:“你喫吧。”
瞟他兩眼,問:“啞僕呢?”
千雲戈不答。
感覺不好,忙站起身,加重聲氣又問:“你把啞僕怎麼了?”
“我能把他怎麼了?”千雲戈賭氣坐在牀上。半天,才道:“我給他些銀兩……”
“你把他打發走了?”失了色。
千雲戈見狀,不僅又氣,喝着說:“是,我把他打發走了!他滾的越遠越好!”
“你——”憋得說不出話,轉身便往門外走。
“!”千雲戈一下慌了,幾步上去,便拉住他:“!你別走!我……我沒趕走他!我沒趕走他!真的!”
停下看着千雲戈,眼中的恨卻不減,且喘得越發厲害。
“……”千雲戈難受地一把抱住他:“我不惹你生氣了,你別走……”
見他難過如此,怔怔地,也落下淚來,卻是哽着,半個字都不說。
“,你不走了是不是?”千雲戈執扭地問。
瞪他,半天才掙扎開,喝道:“走!我往哪兒走!你是把我享用夠了就想撇開是不是?直說,何苦費這麼多事!”
“!”千雲戈叫一聲又把那難馴的人兒抱在懷裏,安撫道:“你彆氣了,我聽說你去找皇上火大了些——可你怎麼說要跟我斷了呢?”
“不然怎麼樣?”仍不順氣,“難道真讓你折磨死不成?總是這個也防、那個也防、昨日也防、明日還防,你防的不是別人,我看出來了,你這是防我!既這麼着,我何苦讓你防着?找個沒人地界兒,苦想着你一輩子,也比讓你嫌疑着好!”話說到此,卻是憂柔得快碎了。
卡雲戈哪裏還敢有半點埋怨,早愣着,只顧的落淚。
又要掙開,千雲戈卻把他匝得更緊,癡聲道:“我知道了、真知道了,你別走——你總是這麼好,別人都對你好,我怕——怕你哪天就讓人……”
漸變得安靜,看着千雲戈略有傷痛的眉眼,不由得一嘆:“咱們這是要過一輩子呢,若連個信任都沒有,我不爲難這姻緣,你想想,保得住你哪天受不了親手毀了它麼?”
千雲戈一下詫住,想着的話,這才真的怕起來——可不是嗎,縱一輩子不離不棄,若自己受不了呢?想想要跟分開他便頭疼裂、再不能繼續。
於是深望,無言、無言、無言……終是道:“我不……再也不了……你給我些勁兒,我沒勁兒了……”
淺笑,雙臂勾住他:“傻子,你這就沒勁兒了?豈不是辜負了良辰美景?”
千雲戈眼神閃閃,才明白過話中之意,破天荒、竟紅了臉,突而又遮掩般躁起來:“誰說我沒勁兒了?我……”他說着打橫抱過,便往軟牀上走去,口中依舊不依不饒:“你瞧瞧,我這是沒勁兒的樣嗎?我讓你看看!”
“等……等等!”推拒着。
“不行!”話未完,千雲戈已把壓在身下。
“門!”大叫一聲。
千雲戈這才記得剛纔鬧得連門都敞着,可轉念一想,竟倨傲道:“怕什麼?兔崽子們都外頭玩兒得高興!愛看讓他們看去!”說完狼吻便狂掃一氣兒。
硬下心、迴應起來,耐不住千雲戈在他腰眼上搔弄,咯咯笑個不住,又拉開千雲戈在下面造次的手道:“別急,我新知道幾個好玩兒的法子,咱們試試?”
千雲戈一懵,立時扯開衣裳,急道:“我也知道幾個,先試我的!”
而後,顛龍倒鳳,哪不肆意……
再說碧霄宮,卻是依舊冷清。
掬魂看着下午皇上差人送過的玩意兒,眼中寒氣一片;終究覺得恥辱——倒不如皇上仍作踐他的好,生生拜那人所賜,最後的顏面也沒了。
傻想着,不覺皇上已到了身邊。
看着掬魂的傷簡直能擄一把出來,皇上竟也癡了。
這都怎麼了?毀過一個還不夠,還要再毀一個嗎?都是水晶玻璃似的人,哪不容易傷着、損着?
於是嘆口氣,皇上道:“掬魂……”
掬魂回過神,見是皇上,詫一刻,忙跪下去:“掬魂不知皇……”
“行了,你不用再做這套——”皇上說着便拉他起來,只覺那身子僵着,被他一碰,忍不住微微發抖。
“你怕朕?”皇上盯着掬魂問。
掬魂擰着眉,不答。
皇上愣了會兒,嘆道:“你還記得,你說過,一輩子都陪着朕麼?那年你……十歲。”
掬魂仍無語。
“怎麼就那麼倔呢?這些年朕也沒有再拘囚你,你倒是還恨朕進犯了你嗎?”
“掬魂……不敢。”掬魂終於赧然開口。
“不敢……不敢是真,可你的確恨是不是?我又何苦再爲難你,把你留着,只是害了你,既這樣,明日我叫人給你收拾了東西,再多拿些銀兩,你出宮吧!”
掬魂聽了這話猛地擡頭,看着皇上,眼中淚水抖閃,由絕望變得發狠,而後猛力掙開,便往雲柱撞去——只差一點兒,終於被皇上拽住,卻是力道太大,把兩人都帶倒在地。
掬魂仍不罷休、手腳揮舞,皇上只得狠狠壓住他。
這時宮人趕來,見這情境都要幫忙,卻被皇上喝退了。
皇上把掬魂攢在懷裏,低頭看去,那蒼白的臉死了似的,終於氣息也不出。
“掬魂!”皇上哀然叫道:“你到底要朕怎麼樣!你到底要怎麼樣!你說,你說出來朕都依你。
掬魂卻不動。
皇上起身,咧着他襟口便提起來:“你說話!”
掬魂鐵了心,任皇上怎麼搖晃都沒反應,皇上終於惱了,一下把他丟在地上,上去便扯開掬魂衣裳。
“你恨朕進犯你不是?朕讓你一輩子恨,除非你哪天本事了、殺了朕!”
三五下,掬魂已是身無寸縷,心死了,倒還落出淚來,溼了皇上啃咬、委怩的臉,皇上擡頭,怔然片刻,道:“你倒要怎麼樣,說出來,行嗎,真要朕爲你也碎了心嗎?”
掬魂一震,看看皇上,終問:“我是什麼?”
皇上愣了片刻,似乎有些明白,卻不大解:“你……你是朕的掬魂……”
“我恨透了這名字!他是,偏我就是掬魂,你放他自由自在,卻爲他把我拘起來?我恨不得他死,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
“住……”皇上要怒,卻又忍住,再看掬魂,終於悟了,倒問起自己——掬魂、掬魂、掬魂……到底是什麼?
當年收掬魂在身邊,確也是因爲他絕色姿容、又聰明通透。對的心早不知何時萌起,只是不知不覺,竟把這個對他沒半絲雜念的孩子當成替代,總是貪婪地攫取需要,而今更因把他傷得如此,若說掬魂曾對不起,那自己於掬魂的對不起不知更甚多少——他欠掬魂的沒還,所以掬魂不走是嗎?掬魂不走是要討這債嗎?
皇上忍不住又問:“你是恨還是恨朕?朕知道你把朕看得高,恨我只會轉嫁他人,其實你恨的不是他,是我!”
掬魂聞言,卻笑了:“恨你?恨你!對,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不停說着,淚又下來。
皇上看癡了,情不自禁吻了下去,那溫柔及細緻竟是從未有過的,掬魂恨了一刻,狠心,終於迴應起皇上,並越吻越深……
……意亂情迷處,掬魂只聽一聲聲忘情之呼——……猛地一震,竟又笑了,抱緊胸前廝磨的頭顱,身子打的更開,努力讓他入得更深……
更深處,似乎看見那人在對他笑……
於是,狠下了詛咒:等着我,也銷了你的魂……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衆裏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番外
天人也疑凡間好,朝有鮮塵暮挽炊,
斂盡重雲驚萬象,不戀瓊茫戀煙火。
十月初五?霧廣陵
那人果然還是要走。
我越來越無力——不是爲了舊愛終成塵封,乃是此刻他們都要將我淡忘。
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沒有千古,甚至連千日都不敢奢望;但這餘下的日子,真要在空洞中誕下不得已的恨來麼?
維寒看看我,知我者,君也。
“不如就先住下,正好厄瀾也想了;我派人去郡州,這一日半日足以把他接來,你們一起待個幾天、再一起回去,不好麼?”維寒好意勸道。
那人還在猶豫——看是維寒求他,其實心思從我而來——真說丟人,我不更甚。
“算了,雲戈也是公務在身,總歸不方便。”我口是心非說着,實在裝不出大度的樣子。
那人終於撩我一眼,目色沉靜:“我只怕不肯來,他現在忙着買賣,半刻也走不開。”
“哼,看來,以後我們都得求七少爺賞些臉了——真難爲他,大禹也只是三過家門而已!”維寒有些不悅。
我忙向維寒使眼色,再看那人,卻是不惱。
氣氛尷尬間,我不敢隨便說一個字,越發虛脫,只有僵着身子強撐下去。
“好吧,我寫封信,你讓人帶着去,他來了我再跟他一塊來住——這兩日多少還有些公務,就不叨擾了。”那人終於鬆了些口。
維寒卻不領情,冷哼一聲又道:“我們派去的人,只怕還拐了七少爺呢!王爺快別寫信了,賜道密令給個體己的手下,豈不好跟七少爺交待!”
“維寒!”我忍不住央求,因爲的確,是我要求他們靠近我些,爲這一“求”,失些尊嚴,我值。
維寒無奈望我一眼,不甘地放棄了立場——謝你,維寒,我也只有些廉價的感激。
那人的臉紅了一刻,踟躇着,道:“那……我派陳鬆去吧,他跟熟些,也侍侯慣了的……”
維寒甩袖子去了,只剩我和那人。
默了片刻,那人還是有些失措,卻十分有禮:“既這樣,就等來了……”
“雲戈!”我再忍不住,這一聲,有釋然,有分解,有篤定,也有些埋怨:我真讓你們推拒成這樣?前塵舊事,早不想提,關係已經簡化,只是你們——爲什麼還不肯認呢!
那人猶豫再三,終於擡頭看我,眼中的歉意竟刺得我心悸。
“厄瀾,你——你不用這樣。”
“不用怎樣?”我問得委屈:你也愛過我的,是我糊塗弄丟了你,而今爲他,我認命,但是你們何苦排擠我?
“我……其實,早想來看你,只是一直脫不開……”
我盯着他:說,說,爲什麼不說了;你也知道這話的殘忍、知道它的可笑?於是哀然轉身,望向死水寒溏,心竟好像沉掉。
“厄瀾……”
——留得殘荷聽雨聲;老天尚不狠絕至此,倒是人自己不肯饒恕。
“你不想他來——算了,好沒意思,巴巴叫人來了,倒惹得尷尬。我只問一句:你是恨過我的、是麼?”
那人脣角抖抖,似有激言,卻又消淡:“不是恨,是意氣。”
哦?不是恨哦……
“厄瀾你爲何不解……”那人更進一步:“先前是我不對,折了你一生,但我沒悔過——爲他也是爲你。
你或者一直以爲我粗直,不懂你們的纖情幽意,但……這些年,我是把自己沒耗費過的心、都動用上了,我看得、不比你們差一些——
那時我與大哥爭你,待你,也是真心的;你爲我安危、爲我爭天下做了犧牲,是我愚頓,錯誤了你太多,可想想,不這樣,怎能辨得清彼此心意?
你大概一直以爲,我不肯原諒的是你的和背叛,但你我若真能不離不棄,這些算的了什麼?你或者怪我這麼說無情,但這是實話,願你彆扭下去——此之前已是悽慘,此之後就給自己條活路吧……”
一晃,出世又入世……
我一直不懂兩個男人怎麼相濡以末,從來以爲他們只是暫迷罷了,迷——總有醒來的一天。
而今,我卻不得不向那個被我喚作“兒子”的人投降,那人狂風怒浪的天性,倒真讓他收拾個乾淨,且便是迷,這一下子、已是永迷。
爲人孃親,即使再生疏,也有些固執的付出,曾以爲自己也算成全他們,可現在看來,倒不知誰在成全誰。
再扭頭,我竟笑了:“好好,那我這孃親更要見見兒子——這麼厲害一個人兒,真是我生的?這輩子也算有件成就呢!”
那人不明就裏愣片刻,突兀道:“我這就叫人去,你放心,你們也該多見見……”
而後道別,似是眼花,那人竟走到幻境仙霧中一般,消化了身影;我望着,覺出些鮮活的氣息,不禁興奮,尋了半晌,維寒已叫我去晚膳了……
十月初六?陰郡州
我實在氣的夠本——那小王八怎麼如此不聽話,早知道,真不該生他出來。
一大早被他的“出逃”折磨不淺,現在又要鬧絕食——絕食,餓你個三天三夜,給你什麼也吃了!
傾雨在旁邊不住安撫,眼睛卻一直往我瞟來。
哼,纔不管!
——爹都不叫一聲!
“墨兒,聽話,不然你爹爹就生氣了!”傾雨殷切說道。
墨兒也不爭鬧,只抱着頭、蹲在牀角,死活不肯活動一下。
傾雨半晌已要急出淚來,衝着我道:“你也不勸勸,他這麼餓着怎麼行!”
我悠然呷口茶,並不急着回話,直到對上傾雨微怒的眼,才事不關己般道:“他不喫誰還能強他,這是不餓,有什麼行不行!”
“你——有你這麼當爹的!”
我看看他倆,更懶得說話,於是起身就要走開。
“你去哪兒?”傾雨忙追過來。
“我在也無用,鋪子裏還有事,先去一步。”抱拳、我又要離去。
“你——”傾雨一把抓住我,怔怔地、落下淚來:“好,我也懶得管了,我這就回長都,去陪惜卿和我哥!”
真是觸黴頭——女人,怎麼鬧來鬧去都是這套。
不禁想起幾個月前到我鋪子裏逼婚的嶽府大小姐,聽說大戶人家的女兒本都是貞靜淑德,怎麼搶起男人也這麼風浪,害我險些就入贅做了“倒栽婿”,這事讓千雲戈大動肝火,那岳家賠盡顏面不說,連在郡州的買賣都跟着動盪。
——更害我被千雲戈狠狠折騰一番,差點兒就隨了他願,真當不成“瑞戈軒”的東家。
“傾雨,他不喫必是暫時不想喫,你何苦強人所難——等他餓了,自會找你要飯食,你這是何苦!”雖百般不願,我還是小心勸道。
“胡說,他這兩日在路上就沒怎麼進食,哪有人幾天不喫不喝的,他好歹是你親生的,你就不心疼麼?”
“哼,你看他打進這個門,哪叫過一聲爹爹,他看我、是當仇人的,你見過這麼對爹的兒子麼?”我甩開傾雨,不禁也有些惱火。
“墨兒……”傾雨猶豫一刻,心酸道:“他畢竟才見你,認生也是有些,日子長了,他哪會不認——況他才七八歲,還是個孩子,你就不能體諒些?他從小就沒了孃親,我哥這一去,更生帶了他半個魂兒去,你是當可憐也好,真疼愛也好……”
“行了。”我也有些聽不下去,這無父無母的遭遇,我何嘗沒經過?雖然到底也不知道爹親孃愛是什麼滋味,但想來終是人生遺憾,豈能再讓這麼小的孩子——還是我的血脈,也遭受一回。
我嘆口氣,無奈道:“可他不喫、也不說話的,我能怎麼辦?我若耗在這裏,能讓他迴轉,那——那我跟着耗就是了。”我一躁,索性回去又坐下,打量遠處瘦弱的小人兒,莫明的,竟真有些不忍了。
傾雨擦擦淚,默然過來,哀喃又道:“墨兒從小就跟我哥親,惜卿一去——更是隻纏我哥,若不是我哥他……”想起逝者,傾雨仍哽咽不住:“或者一輩子也不告訴你墨兒了!”
我怵然望向她,忽而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