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家 他們的家。
在這種情況之下,祁宴感覺到的,更多理智與本能博弈,帶來源源不斷的痛苦。
屋內的蠟燭被點燃,燒了一整夜。
清晨的天光從窗外灑進來,衛蓁昏昏沉沉醒來,擡起頭,看到懷抱着自己的少年。
少年的面容浸在晨光下,薄脣挺鼻,呼吸平穩,眼尾暈染開一抹淡淡的紅暈,衛蓁擡手觸上去,他薄薄的眼皮微動,睜開眼簾,露出一雙漆黑的眸子。
昨夜最後發生的種種在二人眼前浮現。她自是想了許多辦法幫他解決不適。在夜晚時分,尚且有夜色爲他們做遮掩,可眼下四周光線明亮,他們身上的尷尬與羞澀便無處遁藏。
衛蓁有些難堪,祁宴也是不語,許久之後,衛蓁淡抿紅脣,問道:“好些了嗎?”
祁宴嗯了一聲。
二人下牀更衣,衛蓁撈起地上的外裙披上,長髮攏了攏,隨意放在身前,擡頭瞧着祁宴一身單薄衣衫立在窗邊,指尖正微叩着窗柩,仿若還在承受着煎熬。
祁宴聽到身後的呼喚,回過頭來。
“還不舒服嗎?”衛蓁上前來抱住他。
祁宴感覺她的手朝自己探來,身子微僵,衛蓁仰頭道,“那我們晚點再出去。”
衛蓁仍覺得,木韃昨日分明是起了惡劣的心思,就是想看祁宴承受痛苦,才故意將那裝滿鹿血的水囊遞給他,倘若昨夜祁宴一個忍不住,那衛蓁定然也會受傷。
她將頭靠在他肩膀上,與他柔聲說話。清晨的霧氣從窗外飄進來,縈繞在他們周身,慢慢將它們包裹住。
許久之後,他鼻尖熱氣猛然灑在她耳畔。
他扶着她的腰肢,攥緊她身上衣料的手微顫,眸中墨色翻涌。
衛蓁仰頭承受他落下的輕吻,一邊道:“我們在仇猶人眼中是冒犯闖入的外人,凡是他們遞來東西,下一次我們要謹慎地收着,小心爲上。”
祁宴嗯了一聲。
二人又簡單清理一下,走出屋子時,日頭已經高懸。
阿珠男人坐在廊下,瞧着二人走出來,笑着道:“你倆到這個時辰了纔出來,昨夜怕是都沒歇着?那鹿血喝下去那便能叫男人在牀上變成野獸一般,姑娘昨夜是不是享受得很?”
話語粗鄙露骨,屬實是衛蓁前所未聞。
她不理他,低着頭洗手,祁宴冷聲道:“這與你似乎並無什麼關係。”
對方被這話一刺,露出不悅,上前來正要理論,祁宴眼中透着懾人的危險,對方一駭。
祁宴道:“等會我們打算出門一趟。”
“出門?”阿珠男人一笑,“你二人出門,我須得跟着。且木韃大人讓你二人待在我家中,也不能總是白喫包住,對吧,兄弟。”
祁宴道:“喫住的花銷,我們會想辦法給你。”
阿珠男人嗤笑道:“你們一窮二白,身上沒有半分錢財,如何給我?或是你們直接留下,當我們的奴隸也行。”
衛蓁出聲道:“我與我夫君會去街上找個營生還錢。”
阿珠男不再言語。
不多時,三人離開小院。這個時辰街上已經有不少商販,行人來來往往,有牛車經過,濺起一片泥水。
正這時,一片喧譁聲傳來。
一騎兵舉着旗幟策馬狂奔:“開道——開道——速速讓開,大王回城!”
行人迅速退到兩邊,衛蓁與祁宴混在人潮中,跟隨身邊人蹲下身去。
那一隊重甲騎兵從面前經過。當中有一女子,周身氣場沉穩強大,穿着的盔甲與周遭士兵都不同,正是仇猶國的女君王。
“大王凱旋!擊退北方遊兵,獎賞城民,今日城中舉辦夜宴,人人皆可痛飲!”
衆人高聲歡呼。
仇猶王出兵與犬戎部落交鋒,大勝歸來的同時,也帶來外界其他的消息。
“聽說前線齊國晉國打仗,戰況如何?”
“戰況慘烈,齊人帶重兵伏擊晉國後方,等晉國大軍反應過來,派援兵趕去已爲時已晚!老晉王已死!”
“晉王竟然死了,如何死的?”
“說是晉王的外孫,在軍中暗中謀劃軍權,害死了晉王!”
天下無人不知晉王驍勇,乃亂世豪雄。這些年他的名字如同無邊罩頂烏雲,籠罩在周邊數國上方,令列國上下無不自危害怕。
如今這個縱橫天下幾十年的王者終於倒下了,消息傳來,引起一片譁然,隨即是熱烈沸騰的歡呼。
祁宴垂在身邊的手微微顫抖,擡步想要上前去,被衛蓁一把拉住。她朝着他搖了搖頭。
百姓繼續問道:“那如今晉國新王是誰?”
士兵道:“晉國還沒有新王。”
“沒有新王?那豈不是亂了套!”
“是,我們回來前聽說,晉王傳位給那國內七殿下,但這遺詔似乎有異議,晉國王位一直懸而未定。”
“若是晉國亂了,我們仇猶說不定也能趁亂佔領些晉國好處!”
“那晉王外孫如此膽大妄爲,眼下人在何處?”
士兵道:“聽說是跑了,晉國下旨四處搜查他,那男子特徵便是生得俊秀,坐騎是一匹上等的白色汗血寶馬!”
衛蓁攥住祁宴的手,拉着他遠離人羣。
身後傳來呵斥聲:“停下!”
二人轉首。阿珠丈夫走上前來,手中舉着彎刀。
“那日你二人出現在荒漠裏,我與木韃大人就覺你們可疑!正好大王回來了,你們速速隨我去見大王!”
他二人擡腳欲走,阿珠丈夫一聲令下,人羣中隱藏的護衛奔出來,將二人團團圍住。
護衛們上前來捆住二人,押送他們朝王殿走去。
王殿之中,兩側立着大臣。衛蓁與祁宴在殿中跪下。
沒一會,外頭傳來腳步聲。仇猶王的衣袍一角沙沙從他們面前經過。
仇猶王在王座前坐下,身邊人附耳對她道了幾句,年過五旬的女子眯了眯眼,眼尾堆起皺紋,睥睨着下方二人。
這位仇猶女王的事蹟說來也是驚人,往前十年,她還是仇猶國的王后。其丈夫畏懼晉國,將王后所生一對兒女送往晉國爲質,欲立側妃之子爲儲君,王后本是大將之女,背後權勢頗大,被先王所傷,與其離心,後聚集兵權,逼死先王,把持政權。
這些年,她苦苦支撐着仇猶國,一邊向晉國俯首稱臣,尋求晉國庇護,一邊領兵打仗對抗北方犬戎。
能有如此魄力的女子,自然不是能被輕易糊弄過去的。
女王道:“你那匹汗血寶馬本王看了,很是不錯,若在本王胯.下,當能發揮其更大的本事,那頭盔也不是凡物,是晉國爲你特地打造的吧?”
下方少年緩緩擡起頭,女王笑道:“便是你殺了晉王老賊?”
“並非是我。”少年沉聲。
“並非?”仇猶王直起腰,像是來了興趣,悠悠道,“那這是背後另有隱情?說說你的事。”81.家他們的家。:有聲小說在線收聽。
祁宴道:“那大王聽完後呢?”
女王道:“晉王老賊這些年時不時敲打我仇猶國,其一死,我仇猶國上下自然高興,至於你,你既然說是冤枉的,且還是晉王的外孫,那本王自然不會留你。”
仇猶王看着下方人,少年滿身英氣,眼神滾燙,乍見之下,令人不敢直視,令她有一瞬想起那位如陰影般籠罩在她心頭的晉國國君。
仇猶王手覆上鑲滿寶石的椅柄,“你若如實將內情吐出來,本王便讓你死得不那麼難受。”
她看向他一旁跪着的衛蓁,“這是你女人?”
她無意間投去一眼,見衛蓁仰起頭,雪膚花貌,微微愣怔。
老仇猶王笑道:“這般水靈的美人,跟着你倒是受苦。你既然不肯說,那本王就從你女人開始處置。來人,將她帶下去——”
話音剛落,一道聲音響起:“大王膝下唯一的兒女是不是在晉國?”
清亮的聲音在大殿中迴盪,激起一陣迴音。
仇猶王臉上笑容頓住,氣氛漸漸凝固。
衛蓁仰起頭:“大王對晉王的恨意,是源於先王將一雙兒女送到晉國爲質,令大王您與兒女骨肉分離,可大王又對晉國束手無策,不得不依附晉國,是不是?”
仇猶王不言,脣瓣緊抿成一線。
衛蓁俯身額頭觸地,柔聲道:“大王的女兒,名喚狐柔,我在晉宮之中曾有幸見過王姬。”
“你見過我女兒?”仇猶王起身。
衛蓁聽到她稱呼變成了“我”,便知她定然關心一雙兒女,“是,若大王願意放我與夫君走,我夫君可助王姬和王子回到大王身邊。”
仇猶王神色冷肅,靜靜打量着他們,忽而手搭上身邊劍鞘,頓時長劍出鞘,以劍指着衛蓁。
“你想以此來與本王談條件?那你可知晉國在懸賞你們?若本王將你們送過去,你說能不能借此換本王一雙兒女回來?”
祁宴出聲道:“您是可以將我們送給晉國。”
仇猶王轉目看向他,他以身擋在衛蓁身前,眼底一片熾亮。
“但大王須知,我還是晉國將領,手上仍握有晉王授予的兵權。晉國南邊有我母親的封地,尚且有不少兵馬。我父親曾爲楚國大將軍,可調兵遣將。楚國內部有王室貴族聽命於我,楚王由我輔佐登上王位,晉國中也有王孫也可以助我……”
他每說一句自己的籌碼,仇猶王面色便沉一分。
“如此種種,我若回去,大王焉知那晉國王室便能順利除去我?大王確定要這般鋌而走險,與我敵對?”
仇猶王握着寶劍的手,慢慢握緊了。
“且,我爲晉國王室心頭大患,他們若順利除去了我,晉國太平後,未必會真心捨得放王子王姬回來。”
祁宴冷靜道:“所以,我只需要大王放我離開仇猶,讓我回去。我可向大王立下誓言,送王子與王姬歸國,絕不食言。”
殿內一時無聲。
衛蓁道:“大王可知,王姬因爲來自仇猶,被王室中人輕視,又因爲生於旱地,不會鳧水,曾被人推落下水去。”
仇猶王握緊手心:“她可曾受傷?”
衛蓁搖頭:“我令人下水救上王姬,王姬並無大礙,後來她將一串紅繩瑪瑙手串贈予我,告訴我那是您從前送與她的禮物,對嗎?”
在聽到這一句話後,仇猶王面色微微鬆動。
她將寶劍放回刀鞘之中,回身坐下,對祁宴道:“你們說的話,我聽了的確很動心。可僅僅憑你一面之詞,我如何能相信你的能力?”
祁宴道:“還望大王應允我寫一封信寄出去,等我的部下收到後,自然會帶兵來接我。”
他需要與左盈取得聯繫。
有大臣走上來相勸,仇猶王擡起手,示意大臣噤聲。
“本王可以給你們一段時日,若當真如你所說,你的手下能派兵馬來接你,本王便信你一回。但在你被接走前,這段時日,你們不得離開仇猶。”
得到這個結果,祁宴已經極其滿意,垂首道:“多謝大王。”
二人起身,離開王殿。
大臣望着他們背影,開口道:“大王就這樣輕易放過他們了?”
仇猶王搖搖頭:“當然不會。我方纔的確打算直接將他們還給晉國王室,可轉念一想,若是這樣輕易幫助解決晉國王室的內患,晉國如何能亂?”
大臣一聽,頓時反應過來。
“叫此人回去,晉國才能大亂,天下才能大亂。”
仇猶王點頭,“此子不可小覷。只怕眼下雖然在我面前臣服,心中也如他外祖父一般,指不定哪日打算吞併我仇猶。”
她嘆道:“在他部下到來前,且讓人暗中盯着他。”
大臣問:“那是否要爲其安排住所?”
仇猶王嗤笑:“他來我仇猶,還想我供着他?讓他和他女人自力更生去。”
衛蓁與祁宴離開王殿。二人雖沒有被允許離開仇猶,但至少保住了一命。
回到居所,衛蓁關上門,瞧見立在窗邊的祁宴,他目光渺渺望着窗外,身影孤寂,衛蓁走過去,從後環抱住他的腰身。
“是還在想大王的事嗎?”
他低低嗯了一聲,聲音很輕:“大軍作戰前夜,外祖召我到他面前說了一番話,我便有一種預感,那或許是我與外祖最後一次見面。”
他垂下眼簾,掩蓋住眼中一片淡淡的薄紅。
祁宴感受着她柔軟的身軀,下巴擱在他髮梢上。
自祝柯關戰役之後的每一夜,他都不能安睡。在沙漠之中,他一閉上眼,眼前都是將士死去的畫面,所以他精神惶惶。
好像唯有靠着衛蓁,聞着她身上的氣息,才能安心入睡。
他的指尖與她指尖相抵,十指根根觸碰。
他低下頭抱住她,開口嗓音沙啞:“阿蓁,我好像沒有家了。”
衛蓁道:“怎麼會沒有家呢?”
他在外人面前總是表現的強勢,可在她面前難得會彎下脊柱,流露出如此模樣。
衛蓁明白他的感受,沒有家,是沒有歸屬之感,便如同亂世孤臣,無所倚靠。
衛蓁心中酸楚,慢慢擡手摟住他,將頭靠在他肩膀上,“天下這麼大的地方,怎麼會沒有你的家?我們去天下,天下在哪裏,哪裏便是你的家。”
她道:“我會一直陪着你的,祁宴,因爲……我也沒有家。”
祁宴擡起頭,溫熱的鼻息拂過她的面頰,“等出去後,我便想辦法幫你找到你的父親。”
衛蓁一怔,明白他是想幫她回到家去,道:“你說,我的父親,會喜歡我們嗎?”
她用了“我們”二字,是將他也劃入了她心中“家”的範圍之中。
他凝望着她,良久,輕聲道:“會的。”
衛蓁微微一笑,只覺得,只要和他在一起,前路一切險阻都能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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