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關山夜

作者:謜
文名取自詩人賀鑄《六州歌頭·少年俠氣》

  圓我少年夢

  空曠的宮殿裏,門窗緊閉,陽光殺出圍堵,照進來已不復明亮熱烈。

  大殿中央,有一名穿着宮人服飾的男子,正在演武。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他雙手皆空,卻彷彿能套入十八種兵器,疾若飛鳥,矯如游龍,一招一式皆要念一句詞。

  晦暗中一個孩子席地而坐,仔細看着他的動作,繁複的宮裙在地上鋪開來猶如盛放的花朵。

  “師父,‘俠’是什麼?”

  ……

  遼闊的戈壁上,一條寬闊的長河蜿蜒向遠方,流入巨大的紅日裏。

  一隊騎兵踏過河流,馬蹄濺起水花清澈,如一陣黑色的旋風直刮到仙慈關外。

  城牆上哨兵立即揮旗,城門前兩列守衛,一列放吊橋,一列搬開路中央的鹿寨。

  騎兵們等待片刻,驅馬過城壕,進了外城,才紛紛下馬。

  爲首的將領摘下頭盔,露出一張線條鋒利的臉,風吹日曬也不減其容色,只是左半邊面頰豎有一道一指長的疤痕,自顴骨蜿蜒到頜下,令人生駭。

  “我先上去。”她對旁邊的副將說道,意思是去去就回。

  副將點點頭,接過她的繮繩,牽着兩匹馬,和衆人一起從外城繞回關隘後的營地。

  賀靈朝上了內城牆,遇到幾位正往下走的將領,互相見過禮。她把頭盔抱在臂彎裏,走進議事堂,見有兩人在內,便單膝跪地抱拳行禮:“大帥,軍師。”

  軍師忙上前托起她的手臂:“郡主快快請起。”

  她直起身,抓着她手臂的手卻沒放開。她眉毛一挑:“宣京來信了?”

  軍師慢慢鬆開手,說:“今年的軍餉到了。”

  賀靈朝:“這麼早?好事兒啊,還有半個月才過年,正好年前發下去,讓大夥兒都過個好年。”

  軍師咬牙:“只是火費比去年又少了半成。”

  她聞言皺眉:“半成可不少,那我的兵還能有補貼麼?”

  “你爹私庫還能貼一陣。”軍師抓了把頭髮:“先不說這個,隨軍來的還有一道皇帝口諭。”然後嘆了口氣,“大帥,你來說吧。”

  “我說什麼?我私庫都快貼個底兒掉了,這回沒門兒。”堂上高坐着一個男人,他生就虎背熊腰,高大非常,站起來猶如一座小山。“你招的兵,你自己養。沒上建制也想喫餉,哪有這麼好的事!”

  “爹。”賀靈朝無奈地喊了一聲,知他不是生自己的氣,上前踮着腳拍了拍他的背。

  西北軍餉連年削減,軍屯收入有限,開支卻只增不短,賀勍不能剋扣底下的兵,就只能自己貼。

  他名下的田林私產一有收成就運往西北,宮裏賞賜下來眼都沒過就送去當鋪,就連先帝時期的舊物都統統變賣充了公。

  可西北邊防軍建制十五萬,人、馬、裝備,樣樣所耗不菲,他這點兒只能是杯水車薪。

  自西北邊防軍與西涼一戰後,待遇一日不如一日。賀勍知道朝廷的意圖,就彷彿訓練寵物一般,再野的貓和犬,餓上兩三日,奄奄一息之時,便任人擺佈。

  十五萬人,“功高震主”有一半落在他一個人身上。執掌一方邊防,不到而立之年便封爵賜府,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千瘡百孔,累得兒子要被當作女兒養,還無法做主兒子的去留。

  他自覺要撐不住的時候,也想過急流勇退,卸甲歸田。

  但他怎麼能!

  他若退,西北邊防軍羣龍無首必成散沙,必定會被秦氏或是朝中其他蠹蟲攫住,剔肉削骨榨盡最後一滴血。

  而西北邊防軍若亂,西北萬里防線便有如虛設。西涼人蟄伏十幾年,必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戰事一起,又是百姓遭禍。

  他身前是跟他十幾二十年的兵丁,身後是教養供育他的家國。

  他怎麼能忍心。

  賀勍擡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他手掌寬大,一遮就遮了半張臉,嘴巴慢慢地開合道:“皇帝口諭,召你回京,賜婚。”

  “什麼?”賀靈朝驚訝道,轉念一想:“陛下一貫奉行無爲,是太后的意思吧?只是她給我賜婚?”

  雖然他是男扮女裝,但再裝多少年,也不可能真的變作女子,更遑論以郡主之身嫁人。

  但他的身份更不能泄露,欺君乃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他只能應旨回京。

  他想着想着,笑了一下:“指哪一家?她捨得指哪一家給我?”

  軍師王約點頭,說道:“西北一貫中立,太后又支持晉陽長公主一脈,不可能把我們推給別人。只是晉陽長公主膝下幼子年僅八歲,輪不到他。宣京門當戶對的適齡子弟裏,除了秦家小子,也沒有太后一系的。”

  賀勍垂下手,看着賀靈朝說:“太后給你擡了封號,位同公主。”

  王約手中摺扇一握:“前日的消息,北黎赤杼太子進京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說道:“這是要你去和親!”

  “我?”賀靈朝指着自己,半晌,笑起來:“我敢嫁,他赤杼敢娶麼?”

  王約道:“自陛下有過繼晉陽長公主之子立爲儲君的意思後,太后近些年行事越發肆無忌憚,還是小心爲妙。”

  “她厚旨叫你回去,必定有所圖。”賀勍也跟着說:“回去後,萬事當慎之又慎。”

  賀靈朝點點頭:“我省得。”

  王約再道:“只是有你爹在,”他說着看了一眼賀勍,“陛下當不可能同意和親纔對。”

  賀靈朝:“陛下向來以仁義孝順聞名,就看此次能爲太后娘娘讓到什麼地步了。”

  賀勍嗤笑:“皇權裏哪有仁義孝順的影子,說到底,陛下也不過是藉着太后的名義行事罷了。”

  王約亦是點頭,然則再次皺眉道:“和親應當不成,就怕賜婚其他人。”

  “避不開,只能拖。”這事他們早議過章程,賀靈朝便問:“什麼時候走?”

  賀勍目光沉沉:“明早。”

  “也罷,早晚都要回去的。”賀靈朝沉吟片刻:“我會尋機回一趟遙陵。”

  賀勍微微睜大眼。

  “與母親十年未見,她必定十分想念我。”

  他忽然想到什麼,偏頭問:“母親是給我準備了一批嫁妝,對吧?”

  “是,夫人確有準備。”王約說:“你不會是想……”

  賀靈朝笑道:“錢財擱着也是擱着,與其等着生鏽,不如先拿來用用嘛。”

  王約無奈地搖頭:“你啊。”

  他向兩人告退:“明日既走,有諸多事要安排,且兄弟們還在等我。我先回營了。”

  賀勍似纔回過神,拍拍他的肩膀:“爹對不住你。你長大了,一切自己做主,任何事情爹都無條件支持你,只是一定要以自身安危爲重。”

  賀靈朝把臉貼到他胸前的冰涼鎧甲上,輕聲說:“爹爹放心。”

  王約送他出去。

  出了門,賀靈朝才低聲道:“先生,我那一營的人就先託你看顧着了。”

  王約亦低聲道:“互市將開,我必要從西涼人身上扒一層皮下來,應該能挪些給神仙營,足夠緩幾個月。”

  “治標不治本。才新換的一批馬蹄鐵,兩千兩銀子還是我去玉水颳了幾家賭場才湊齊。這事兒不地道,也就只這一回。”

  他按了按眉心:“我真是窮瘋了。”

  王約亦是恨道:“朝中無人說不上話,陛下仁慈,太后偏袒,就由着那幫蛀蟲喝我們西北軍的血。”

  西北、北、南三路邊防軍,西北人最多、條件最艱苦。

  天化初年,普通軍士一年餉十兩白銀,後來戶部不斷尋由頭削減,平均三年減一兩,到天化十二年,只有六兩。

  西北地貧,不像南方土地肥沃,能自給自足,軍屯墾了一座山,收成也不如南邊一塊肥田。

  而北方邊防軍拱衛京畿,意義重大,且由晉陽長公主夫婦鎮守,太后偏幫,戶部向來不敢拖欠剋扣餉銀,又有東北糧倉直供,是三路邊防軍最舒服的一路。

  大宣兵油子裏有句話叫“寧做北軍百夫長,不做西北千戶郎”,就是因爲同樣的職位,西北當兵十年所掙,不如北方當兵一年。

  亂世入伍求活命求建功立業身被榮耀,太平盛世還當着兵,不就和其他行當一樣,都爲了個錢字麼。

  跟着賀勍的大都是中慶年就入伍,歷經過西涼戰事的老兵,多已成家立業。物價番漲,餉銀倒減,拖家帶□□得不容易。

  自天化六年開始,賀勍就自掏腰包貼補,先是每人半兩,再是一兩,十二年起增到二兩。

  十五萬人,光補貼的餉銀一年就是三十萬兩。

  賀勍出身遙陵賀家,經西涼一戰受封異姓侯,本是光宗耀祖,卻因此與家族決裂,妻子身死。

  分家時他豁出臉皮,不惜頂撞繼母族老,死咬着上好的田產鋪子不放,頂着鋪天蓋地的罵名押送錢糧回西北。

  在宣京的殷侯府卻一年窮過一年,而今只剩一座先帝御賜而賣不出去的府邸,好在父子倆回京述職時能有個地方落腳。

  賀靈朝擡頭望天,乾裂的嘴脣微微張開,把那口要嘆出來的氣生生憋了回去。

  “最多三個月,我那批嫁妝一定換成銀票給你送來。後頭的我再想辦法。”

  王約點頭:“這幾天我已經着人在勘察地質,互市一過,就再多墾一批軍田出來。前兩年撒下去的尋金網,也不知何時纔能有效果。大帥實在難以支撐了。”

  他說着便搖頭嘆道:“人人都羨殷侯,誰又知殷侯苦楚。”

  “多謝先生。”賀靈朝拱手,低頭道:“我父親也煩請先生照看,時常提醒他注意飲食和添加衣物。”

  王約忙道不敢當,還禮:“大帥於西北就是定海神針,約必以身相護,郡主放心。”

  賀靈朝從內城出去,落日已沉,羣星未出。

  內城中央,空曠的演武場在黑暗裏一片靜謐。

  他擡手抹了把眼睛。

  神仙營是賀靈朝來西北後三年才建立的一支人馬,一營三百六十八人,全是西涼與大宣的混血兒。

  混血們多是大宣男子宿西涼女人所生,然而大宣重血統,西涼人亦瞧不起大宣的血脈。親爹不認,親孃養不起,還會遭族羣唾罵。

  女子可生育尚好,男子生來便與牛馬無二。

  賀靈朝看重他們優越的體格、利落的身手與堅韌的心智,便收攏這些兒郎,讓他們練兵成陣,不必再拉車馱物,日日捱打。

  況且西北軍多重甲,拔營突襲、深入追擊一類的事情往往不便。

  他有意練出輕騎。

  賀勍卻沒同意這三百多人入伍上編,只讓他當私兵養,營地選址也在大營最偏僻之處。

  賀靈朝本不必與他們同住,但他的兵,無人管教,只能他時時看着,手把手地帶。

  回時,晚飯已做好。

  營地中央的空地上生着大堆的篝火,架着兩個半人高的鐵皮大鍋,一鍋飯,一鍋肉湯,正嫋嫋地冒着熱氣。

  衆人見他回來,都七嘴八舌地用西涼話夾雜漢話與他打招呼。

  他笑着走到他們中間。

  副將先給他打了飯,其餘人早已拿好碗筷,立刻嗷嗷叫着向鐵鍋圍攏。

  賀靈朝卻拒絕了:“你先喫吧。”

  副將擔憂地問:“你生病了嗎?”

  在他看來,只有生病了實在不舒服,纔有可能喫不下飯。

  他笑了笑:“沒事,我沒生病,但這會兒確實喫不下。你快喫。”

  副將點點頭,埋頭就開始刨飯,左耳的嵌銀綠松石耳墜隨他的動作不住晃動。

  賀靈朝看了半晌,才說:“星央,我要走了。”

  那綠松石立刻就停了,星央擡起頭,神色震驚,嘴裏還包着飯,含糊不清地問:“將軍要去哪兒?”

  他趕緊把飯嚥下去,說:“我能跟着將軍嗎?將軍去哪兒,我去哪兒。”

  他有一雙太過清澈的眼睛,茫然與祈求全都赤/裸裸地盛在眸子裏。

  賀靈朝幾乎不忍心說出來,他移開視線:“我要回宣京,大宣的首都,就像西涼的王帳一樣。”

  星央遲疑地說:“我們不能跟着去嗎?”

  這是一個敏銳的孩子,那怕比他大一歲,賀靈朝仍把他、他們當需要被保護的人看待。

  他果決地搖頭。

  宣京是他的戰場,但不是他們的。

  星央眼裏的光芒黯淡下去,他又扒了一口飯,沒滋沒味地說:“那我等將軍回來。”

  賀靈朝點點頭,勾出一抹淺笑說:“好。”

  星央看着周圍笑鬧着喫飯的同袍,說:“就先不跟他們說了……將軍什麼時候走?”

  “明天一大早。”

  “這麼快。”

  “嗯。”賀靈朝點頭說道:“皇帝急令。走快些或許能趕上除夕。”

  仙慈關年年過除夕,星央也知道這是大宣最重要的一個節日。他說:“那將軍騎着卷日月走,它一定是關內外最快的馬!”

  他說得認真,他便誠懇地說:“好。”

  “我不在,你就是老大。”賀靈朝解下綁在大腿上的小刀,交給星央:“別主動和其他營起衝突,但要是有人挑釁,能打過就打回去,打不過就當沒聽見沒看見。”

  星央接過小刀,重重地點頭。

  “有什麼事你們解決不了,就去內城找軍師,王約王先生,一定記住了。”

  星央聽他交待,頗有些傷感,低低應了一聲。

  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娘,就是將軍對他最好。而他無法回報孃親,也無法回報將軍。

  賀靈朝看出他情緒低落,便換了個話題:“等會兒去跑馬?”

  星央又打起精神:“好!”

  仙慈關兩翼城牆北接業餘山脈,南連錯金山脈,鎖着秦甘大地西出、西涼東進的唯一通道,十萬大軍長年在此駐守,無調令不可擅動。

  兩山高聳,夾道如深谷,名秦甘道,長達二十餘里,最窄處不到三十丈。

  大軍營地自城關後的山道鋪開,盤亙幾座山,神仙營在最北邊。

  賀靈朝和星央各自牽着馬,走小路繞到秦甘道上。

  有夜巡的軍士發現他們,看清人臉後立刻放行。

  兩人翻身上馬,馬兒悠然地前行十餘步,賀靈朝喝道:“預備——”

  話音落,繮繩一扯,兩匹馬便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射出去。

  山風獵獵,冬夜裏如鈍刀割臉。

  兩人都沒戴頭盔,一路疾奔。

  只餘催馬聲散落。

  仙慈關的城樓上,賀勍和王約看着他們消失在夜色裏。

  “他還是個少年啊。”

  王約偏頭看去,高大的男人微微駝着背,眼角眉梢俱是風霜,鬢間已生白髮——他也不過四十歲。

  二十年前,也是宣京備受少女追捧的如玉郎君。

  他眼睛發酸,撇開視線,輕咳一聲,說:“早晚要走到這一步的,他自有他的活法。”

  賀勍不自覺地搖搖頭,終歸是我們欠了他。

  轉身見王約擡手拭眼角,不禁好笑道:“你哭什麼?”

  “休要亂說!我是風沙迷了眼。”

  第二日,曉星未逝,賀靈朝已端坐馬上。

  餉銀尚未清點完畢,押送官不便與他同行,便只有他一人,隨行十餘軍士。

  在關內的將領們都爲他送行。

  “大帥,軍師,諸位將軍,末將告辭了。”他抱拳道別,調轉馬頭。

  賀勍立在原地,久久目送。

  出了東城門,踏上秦甘道。

  忽聽業餘山上傳來一聲聲喊:“將軍!”

  賀靈朝勒馬看去,山間黑壓壓一片人影,寒冬臘月裹着棉袍仍要露出半邊臂膊,此刻都向他招手,站在最前頭的,正是星央。

  “將軍慢走!”

  是神仙營的混血少年們。

  是他的兵!

  熱血霎時涌上心頭,燙得他想流淚。

  他亦喊道:“還記得我帶你們入伍時說過什麼嗎?”

  山間的少年們一齊大聲回答:“仙不慈,神不救,那就拋仙棄神,自做神仙!”

  喊聲響徹山谷,震起一片飛鳥。

  “好!我神仙營的人都是自己的神仙,別被欺負了!”

  晨曦微光裏,賀靈朝一揚馬鞭:“兒郎們,來日再會!”

  十餘駿馬飛馳向東。

  無一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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