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京都雪

作者:謜
“幾時了?”

  “回陛下,酉時三刻。”

  明德皇帝丟下手裏的書,站起來伸臂舒展身體,道:“更衣。”

  話音落,便有捧了袍服冠帶的內侍魚貫而入,動作輕柔地伺候起來。

  袍是道袍,冠是道冠。

  順喜躬身上前,雙手拾起那本扔在榻上的書,擺回案頭時看仔細了書名。

  《陰符經集註》。

  有小內侍悄無聲息地快步進來,在順喜耳邊說了什麼。

  順喜便走到明德帝身邊,低聲道:“陛下,皇后娘娘到了,正在殿外等候。”

  明德帝閉着眼,只道:“讓她等着。”

  “是。”順喜聲音放得更輕了,眼神一瞥,那小內侍便又轉身出去了。

  暮色四合,宮燈早掛,鵝毛似的雪簌簌地落着。

  宣京的冬天歷來嚴寒,今年卻是格外的冷。

  裴皇后站在殿前臺階下,大宮女言朱在她身旁打着傘,一手替她掩緊了斗篷。

  兜帽上那一圈雪色的狐毛襯得她臉色越發的白。

  明德帝終於掀簾出來,順喜跟在他身後,趕緊撐傘。

  裴皇后福身道:“陛下。”

  明德帝走下臺階,點頭:“走吧。”

  兩人便並肩而行。

  崇和殿內,四品以上官員並在京宗室及其家眷皆到。

  官員們位於殿中紅毯兩旁,或靜立閉目養神,或幾人圍攏低聲交談着。其親眷們的席案則在其後,婦人娘子們亦有各自的交際談笑。

  席案上瓜果糕點涼菜已各有一盤。

  “皇帝陛下、皇后娘娘到——”

  衆人便各歸各位,整衣肅容以待。

  明德帝攜裴皇后入御座。

  順喜站立一角,拂塵搭於臂上,高聲道:“跪——”

  羣臣及其家眷便脫帽行跪拜禮:“吾皇萬歲金安,皇后千歲金安。”

  “起——”

  諸人起立入座。

  明德帝擡手:“今日此宴,爲赤杼太子而設。赤杼太子帶來的池羊聽說乃是北黎一絕,朕特意命膳司清燉,與諸位共享。”

  說話間,便有內侍爲每一案奉上一隻銀盅。

  御階下右手第一案後的中年男人端起銀盅看了看,放下,起身向御座行禮道:“吾等謝陛下恩賜。”

  明德帝隨意道:“毓章不必虛禮。”

  秦衾又轉身面向對面的席案,再次行禮道:“也多謝太子殿下讓我等沾光。”

  那案後坐着的男子也站起來,回禮道:“秦相客氣了。能出使大宣,來到宣京,是赤杼之幸。況且受諸位款待多時,赤杼亦感激不已。”

  男子面寬,膚色微黑,一把硬直的頭髮扎攏在腦後,完完整整地露出整個五官,卻不顯得兇狠,反而有一種敦厚感。

  他右手按上左胸口,嚮明德帝躬身道:“大宣皇帝陛下,請恕我魯莽。只是我等到來已久,回程將近,故不得不問,先前所請之事,陛下考慮得如何?”

  明德帝道:“北黎願與大宣結秦晉之好,締和睦之約,朕自是樂意促成的。只是不知赤杼太子,可有心儀的人選?”

  赤杼遲疑片刻,說道:“大宣物寶天華,鍾靈毓秀,我於宣京街頭所見的女子們都是極好的,更遑論陛下與皇后精心教養的女兒們。只是,我不敢唐突冒犯,故未想過具體人選。”

  明德帝讚道:“傳聞赤杼太子熱愛儒學,果真有君子之風。”

  秦衾便道:“陛下,臣倒想起一位,不知太子殿下可願一聽?”

  赤杼拱手:“秦相請說。”

  “我朝長安郡主,剛年滿十五,冰雪聰明,秀外慧中,巾幗不讓鬚眉,可配赤杼太子。”

  赤杼沒聽過這個名號,便問:“這位長安郡主是?”

  秦衾拱手向西北:“正是我朝西北兵馬大元帥賀勍之女,賀靈朝。”

  話音剛落,殿外便有內侍高聲道:“長安郡主覲見。”

  明德帝微微露出笑意,擡了擡手指,順喜便唱道:“宣——”

  賀靈朝卸了刀,抱着頭盔進殿。

  他一身輕甲,馬靴踩在厚實的地毯上毫無聲息,猩紅的舊披風隨走動揚起流暢的弧度。

  一入室內,全身上下綴着的雪花便很快融化,無影無蹤。

  “末將賀靈朝,”他跪下,將頭盔放於一旁,磕頭道:“奉旨回京,恭祝陛下萬歲金安,皇后娘娘千歲金安。”

  “平身。”

  “謝陛下。”他站起來,半張鍍銀面具在光下泛着寒芒。

  赤杼驚訝道:“原來是你。”

  賀靈朝側身拱手:“見過赤杼太子。”

  秦衾奇道:“太子殿下竟與郡主早就相識?”

  赤杼便解釋說:“一年前郡主率兵護送我朝商隊北上,見過一面。”

  明德帝點了點桌案:“倒是有趣。”

  秦衾又說道:“既然赤杼太子與長安郡主熟識,那太子殿下對臣所提意下如何?”

  “這……”赤杼看了看秦衾,又看了看賀靈朝,最後看向明德帝,神色頗爲掙扎。

  明德帝便道:“太子可再考慮考慮,兩國聯姻乃是大事,不急於一時。”

  “多謝陛下體恤。”赤杼行禮坐下。

  秦衾也行禮,坐回案後。

  只剩賀靈朝一人站立於大殿中央。

  明德帝道:“阿朝一路辛苦,賜座。”

  順喜道“是”,擡頭卻有些遲疑:“郡主坐……”

  本以爲長安郡主再快也要明晚纔到,誰知她這個時候就回來了。殿內席案按官職高低排滿,沒留有空當,讓郡主坐最末位定然不行,但插坐也得罪人。

  明德帝隨手一指御階中層的平臺:“這兒。”

  順喜飛快地看了一眼明德帝的臉色,確認沒有玩笑的意味,立刻低頭躬身小跑下去。

  “謝陛下。”賀靈朝跟着順喜上去,平靜地在案後坐下,與百官正面相對。

  百官雖有異色,但顯然熟悉明德帝脾氣,都很有眼色地沒開口指責於禮不合等等。

  忽聽有女孩“呀!”的一聲驚呼。

  雖壓低了聲音,卻因殿內安靜,仍清晰可聞。

  衆人都或快或慢地循聲望去。

  賀靈朝立刻笑道:“三年前的舊傷,不好看,就遮上了。想來哪位姑娘此前未見過我,初見難免驚嚇。此乃靈朝之過,在此賠不是了。”

  明德帝看他一眼,也不多追究:“開宴吧。”

  教坊伶人漸次入內,很快歌舞昇平。

  宴中,明德帝與裴皇后一道離席。

  很快便有小內侍來請賀靈朝。

  賀靈朝隨他起身,去了崇和殿後的崇華殿。

  掀簾進入室內,溫度驟然升高,她便解了披風,連頭盔一起交給內侍。

  明德帝盤坐炕榻上,手裏正剝着一隻蜜橘,見他進來,下巴一擡:“坐。”

  順喜立刻搬了方凳與她。

  “謝陛下、娘娘。”賀靈朝坐下。

  裴皇后溫聲道:“一年不見,阿朝又長高了。方纔在前殿上進來時,頗有你父年輕時的影子。”

  “謝娘娘誇獎,娘娘卻是一點兒沒變。”

  裴皇后笑了:“你啊,從小就嘴甜。”

  明德帝剝好蜜橘,掰了一小半分給她。

  賀靈朝接過,卻只攤着手掌,看着明德帝,眼神卻向裴皇后瞟:“這……”

  “急什麼。”明德帝道,把剩下的蜜橘對半,遞給裴皇后:“兩個大人,難道跟你一個小孩子搶先後?”

  裴皇后託着一小瓣蜜橘,並不言語,只溫婉一笑。

  明德帝把橘瓣扔進嘴裏,問:“你父親如何?”

  賀靈朝掌心虛握:“父親很好,一頓能喫五大碗。”

  明德帝點點頭,又道:“此次叫你回來,目的你也清楚。你已及笄,終身大事是該重視起來了。”

  裴皇后亦看着他道:“女子年華易逝,還是早有歸宿的好。你娘在天之靈,也能早日放心。”

  賀靈朝誠懇道:“謝陛下與娘娘厚愛,只是靈朝此前從未考慮過此事,有心承情,卻茫然不知從何下手。”

  “你觀北黎赤杼太子如何?”明德帝淡淡道:“秦毓章殿上提過,我便問你一問。”

  他喫完蜜橘,拿過順喜奉上的巾帕,邊擦手邊說道:“赤杼有明君之相,是北黎之幸。你現下嫁過去是太子妃,未來就是一國之母。以身份論,未嘗不是個好選擇。”

  他擦完手,丟了帕子,勾起一笑:“可惜朕膝下無子,做不成翁爹。”

  “陛下說笑了。”賀靈朝起身,拱手,凜聲道:“陛下與娘娘春秋正盛……”

  明德帝打斷他,搖頭道:“你且說你對赤杼太子是否有意?如實說。”

  賀靈朝單膝跪地,拱手道:“於公,靈朝身爲大宣郡主,受天下百姓供養,自當爲大宣萬死不辭。於私,北黎路遠,去便難回,靈朝上有老父,心在西北,難以割捨。只是公大於私,靈朝懂得。聯姻之事,臣並無異議,但憑陛下做主。”

  明德帝露出果然如此的笑來,說道:“我大宣還不需要勉強一個女兒家來換取什麼。你若無情,我觀赤杼也並非有意,此事就作罷。只是你的婚事仍不得耽擱,宣京好兒郎衆多,你儘管挑合心意的來,我必定爲你做主。”

  賀靈朝叩首:“謝陛下。”

  明德帝:“夜深雪重,早些回去吧。明日記得去給太后請安,她老人家也想你得緊。”頓了頓,又道:“順子。”

  “噯。”順喜帶着喜意應道,捧着托盤奉到賀靈朝面前:“陛下給郡主準備的壓歲。”

  小銀盤裏放着一隻鼓鼓囊囊的荷包,他拿起來,分量頗重。

  裴皇后也道:“阿朝,路上小心。”

  “謝陛下,謝娘娘。”賀靈朝攥着荷包拱手道:“靈朝告退。”

  順喜引他出去,親自拿了頭盔與披風給她。

  他披戴整齊,接過遞來的傘,道一聲:“多謝公公。”

  順喜微微躬身,輕聲細語:“郡主慢走,前路雪深,小心地滑。”

  這個時辰只有午門還未落鑰。

  提燈引路的小內侍不能出宮城,要把宮燈給他,賀靈朝搖搖頭,讓他自己路上小心,轉身出了午門,撐着傘,獨自在風雪裏行走。

  雪又大了兩分,星光淡薄,好在能看清道路。

  他目視前路,左眼餘光裏乃是按古周禮制所設的太廟。

  嬴宣數十位先祖、賢臣、良將供奉於此。

  庇佑大宣千秋萬代。

  出了應天門,一輛單乘的黑漆馬車自角落駛來,停在他面前。

  車簾掀起,傳出渾厚的聲音:“小賀將軍,可需在下送你一程。”

  賀靈朝收傘上車,坐定後微微笑道:“赤杼太子,別來無恙。”

  出皇城,過六部官署,至三市口轉北吉祥街,行至第二個巷口,便是殷侯府所在八寶巷。

  這一帶宅邸皆屬皇室所有,與皇城東牆隔街而望,多王公貴族,部分御賜給重臣居住。

  夜宴早散,風大雪大,且除夕夜大都在家團圓,街上行人稀少。

  馬車停駐,賀靈朝掀簾下車。

  赤杼在其後溫聲道:“明日一早我便進宮面聖,必要終結此事。”

  賀靈朝站定後,持傘抱拳道:“多謝太子相助。”

  “你曾救我子民,我合該報答於你。且雄鷹當翱翔於天空,我不忍套你入牢籠。”赤杼微笑道:“小賀將軍,後會有期。”

  “殿下保重。”

  馬車調頭駛遠,賀靈朝轉身。

  忽然響起“嘭”的一聲,他側頭望去,不遠處的天空中綻開一朵巨大的煙花。

  哪家的子弟,真是大雪都壓不住的興致。

  他上前敲門,扣門三下後,便耐心地等。

  侯府大門“吱呀”打開,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出現在門後,他腰邊綴着個梳雙髻的童兒。

  “小主人,您回來了。”

  “泉爺爺。”賀靈朝叫道,跨入門內回身關門上栓,那童兒也跟着推門。

  隨後他打着傘,和童兒一左一右扶着老人往裏走,一邊道:“您隨意指個兵來值門就好,這麼晚又這麼冷,等得辛苦。”

  老人只道:“日夜疾行更苦,喫過飯,我便讓他們歇了。給您留了宵夜,冉兒,去端過來。”

  那童兒應聲,撐着小傘去了。

  老人又道:“軍士們皆睡在了正院倒座,小主人您歇東廂,都是近日才僱人打掃清洗過的,很乾淨。”

  “泉爺爺,您辦事我一萬個放心。”賀靈朝親暱道,他拿出明德帝賞的那個荷包塞到老人手裏:“您和冉兒在家,不必過於節省。”

  一老一少細細說着話。

  語聲被一串“嘭!嘭!嘭”淹沒。

  背後蕭瑟庭院上空,又有數朵煙花綻放,五彩斑斕,映亮了夜色。

  殷侯府數百米外的檐廊上,一個少年倚坐欄杆,手中摺扇一敲廊柱,扇柄玉墜甩到柱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還能不能放啊?”

  庭中數名僕從擺弄着半地禮花。

  一名僕從硬着頭皮道:“公子,雪太大了,部分焰盒又受了潮……”

  “一個個都是廢物,置於架上也能潮。”少年起身,不耐煩地道:“收了收了,爺不玩兒了。”

  他走進室內,因地龍燒得旺,雖屋門大開,但仍溫暖如春。

  “吹了小半個時辰冷風,真夠掃興的。”他隨手拎起一隻白瓷壺,倒了一杯灌下,熱酒下肚,心中鬱氣方去幾分。

  “大雪天放煙花,這風吹得不冤。”上首,橫躺羅漢牀的少年懶洋洋地說道。

  他左手支頤,雙眼半闔。

  三名年輕貌美的侍女偎在牀榻左右,一人搖扇,一人捶腿,一人輕聲念着話本。

  “還不如去宮裏赴宴呢。”先前的少年放下瓷壺,說道:“雖說席面難喫,但聽說賀靈朝那個羅剎女回來了,看個新鮮也不錯。”

  烈酒頗辣喉嚨,他揮開摺扇,扇了幾扇,又走近兩步,道:“太后要送她去和親,我看那赤杼太子性格敦厚,不像能駕馭得了母夜叉的樣子,可有得受了。”

  榻上的少年睜開雙眼,坐起來,侍女們立即起身退下。

  他眉眼精緻,眸中卻一片冰冷:“她嫁不了,赤杼也不會娶。”

  “怎麼說?”站着的少年一合折扇,道:“淳懿,太后可是打定主意,秦家小兒享不了的好處,她寧可推出去,也不願意分一絲一毫給宣京其他人。”

  嬴晅淡淡道:“陛下雖對政事淡漠,但有西北十五萬邊防軍在,殷侯一日做着兵馬大元帥,不,他一日不死,就不可能讓他唯一的女兒嫁到異邦。能下旨讓賀靈朝回來已經是對太后最大的妥協。”

  “而赤杼看似憨傻,但北黎皇室可不像我朝,皇子多得不值價,他能穩坐儲君之位,豈是真愚鈍之人?娶個能帶兵打仗頭腦聰慧的女人,還註定不可能一條心,日日防不勝防,大宣北黎若起戰事,落地的第一顆人頭不是他就是賀靈朝。”

  “蓮子,你別裝傻充愣。若這都看不出來,裴先生教你不如教一條狗。”

  他的話不客氣,顧熙卻神色不變,顯然早已習慣,語氣頗爲可惜地說道:“太后向來聲勢大,且秦相一貫支持她,猜她贏一次嘛。不過這次聽說秦相也只是提兩提,並未多做什麼。”

  嬴晅站起來。

  他只着一身月白斜領寬袍,鬆垮地披着,衣帶未系攏,動作間露出大片肌理流暢的胸膛。

  “聯姻一事,朝堂上刻意拖了許久。賀靈朝今夜趕回,想必明日便會有結果。”

  顧熙嬉笑道:“太后怕是要鬧一場,明早進宮去?”

  嬴晅赤足踏於地毯上,俯身在用棉被隔溫的鐵質碳箱裏,挑了一隻長頸玉瓶,瓶口敞露。他擡手便倒,自仰頭張嘴去接,水線與搭於肩上的長髮一起倏然垂落,劃出驚心動魄的弧度。

  一口盡,他擡袖抹去下頜酒液。

  “不如喝酒聽書。你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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