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九
一路草木蔥蘢,杏雲梨霧,鶯歌燕語,流水叮咚。
行至山腰一處開闊平坦之地,裴芷因提議:“郡主,可要在此處稍作休憩?”
此處有道小瀑布,衝出一汪清潭,潭邊建有一座六角亭,亭上掛有一匾“春風化雨”。
賀靈朝猜測便是這兒了,從善如流地點頭。
僕人們立刻佈置起來,在亭外臨水的空地鋪上竹蓆,立好屏風,擺開各種用具。
這時,亭後轉出一個身着窄袖常服的人影來,推着一座輪椅,輪椅上端坐一位羸弱少女。
少女顏色極淡,遠山眉,瑞鳳眼,下巴尖尖,皮膚呈現病態的蒼白,長髮只在頸後束了一把。
“景書?”裴芷因有些驚訝,沒問出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反應極快地介紹:“郡主,這位是傅家二小姐,傅景書。”
傅景書坐在輪椅上,低下頭顱,彎了彎上半身,“景書見過郡主。”
賀靈朝看到推輪椅的人,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心,然後低下頭,“傅小姐。”
“久聞郡主聲名,景書仰慕已久。”傅景書打開放於腿上的匣子,拿出一個繡有海棠花的緋色錦囊,雙手捧着遞上來,“這是我自己做的理氣活血的香丸,若郡主不嫌棄,可以一試。”
那錦囊花色刺繡精緻,裴芷因喫味般嗔道:“好你個傅二,與郡主初見面就有禮相送。”
“因姐姐,我哪回不是剛做好就給你送來了?”傅景書輕聲細語,笑不露齒。
“多謝景書小姐。”賀靈朝謝過,從對方手裏拿起錦囊,因穿着騎裝不便揣這東西,便想直接將其掛於腰帶上。
卻聽裴芷因又道:“這錦囊也是你自己繡的吧?從前你可是寶貝得很,誰要也不給。”
傅景書知她不缺這點子東西,只是用玩笑替她搭橋,但笑不語。
賀靈朝一頓,還是掛上了。然後自發簪上卸下唯一的一顆綠松石,置於掌心送到對方面前,“身無長物,還望景書小姐也莫嫌棄。”
傅景書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捏起那顆綠松石,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也跟着笑出一顆小虎牙:“多謝郡主,我很喜歡。”
溪對岸人聲漸近,少年們也走到此處。
“四哥!”裴芷因走到溪邊,提高了聲音。
“六妹妹,各位小姐。”裴明憫整袖拱手,少年們也紛紛效仿,一齊向着女孩子們這邊作揖禮。
女孩子們也不約而同走到裴芷因身邊,福身還禮。
只有賀靈朝和傅景書立於原地。一個身份最高,一個不良於行,也無人與她們計較。
不管男孩子們還是女孩子們,在來之前都被家中長輩提點過,明白今日荔園踏青的意義。
哪怕沒那個意思的,也都做了最鮮亮最得體的打扮,在麗日和風裏繪成了比春光更絢爛的畫卷。
“勝日尋芳,無邊光景。”傅景書慨嘆,“郡主,我們前去吧?”
見賀靈朝點頭,她便叫了一聲“明岄”。
一直站在她身後的人立時推動輪椅駛向溪邊。
賀靈朝與明岄同行,心下記住這個名字,不動聲色地用眼角餘光打量這個身量與自己一般高挑的女子。
這人普普通通的長相,神色也是自然平靜。普通到彷彿打量她的人一錯眼,便會忘了她。
僕人們搭好場地,少年少女們各自沿溪找好自己的位置。
裴芷因來引賀靈朝到中間坐下,然後高聲道:“今日天氣真好,難得大家能聚在一起,都想玩些什麼?”
她在稷州新一代的年輕士族裏向來喫得開,又是自家園子,且知四哥不愛出風頭,便自覺做主持。
對岸有少年立刻道,“有溪流有美酒,自然要來一遭‘曲水流觴’。”
衆人皆附議,這也是上巳節的傳統項目。
裴芷因與賀靈朝同坐一席,看向後者,“就由郡主來開題如何?”
“我不會做詩,”賀靈朝搖頭,見對方一僵,又假作無奈:“做裁判還差不多。”
話音剛落,便有少年“噗”地笑出聲,引得所有人目光看向他。
他立刻麪皮泛紅,咳嗽兩聲,站起來拱手道:“我一時沒忍住,並非嘲笑郡主。”
“那你笑什麼?”裴芷因有些懊惱。
“呃……”那少年撓了撓頭,清了清嗓子,“我只是突然想起,我有一位同窗,也像郡主這麼說話。”
賀靈朝也看着他:“是嗎?”
見郡主與自己說話,少年忙不迭再行一禮,“郡主是我的榜樣,我真的沒有嘲笑郡主的意思……我、我也不會做詩!”
“這不會做詩的榜樣,靈朝愧不敢當。”
“不、不是!”少年舌頭打了卷兒,急得額上都出了汗,比劃着雙手,“我……”
賀靈朝笑起來:“我知道你的意思,同你開個玩笑罷了,你莫急。”
聽郡主這麼說了,少年才舒了口氣,緩下來。正欲坐下,腦子靈光一閃,又大叫一聲,“郡主!”
“怎麼了?”
“我姓林,字遠山,郡主要是……”
“住口!”柳從心與林遠山同席,拽着他的袖子往下拉,壓低聲音道:“你想幹什麼?讓別人怎麼看你?”
還能幹什麼,賀今行一直不來,有機會他當然不能放過。
林遠山看看四周,所有人都看着他,多多少少皺起了眉,少部分女孩子目光直接帶上了厭惡。
“……”
“你就是林遠山?”兩人正在較勁兒,就聽對岸問道。
“是!”林遠山大喜,柳從心亦是一愣,他趁機扯出衣袖,恭敬行禮,“郡主竟知道我。”
“昨日才聽說過你。”賀靈朝同他對視一眼,微微一笑。
林遠山欲再問,對方卻已移開視線,同裴芷因說起話來。
他只得悻悻坐下,心裏彷彿有一百隻貓兒在打架,恨不得立刻飛回小西山,去問問賀今行怎麼說。
裴芷因道:“都準備好了。”
“那我便借前人之纔來與衆位出題。”賀靈朝略一思索,唸了一句詩。
僕人立刻將盛着酒盞的荷葉形托盤放於潭口,輕輕一推,杯盤便緩緩流向下游。
楊語鹹端着酒杯與裴公陵一碰,“哎,你說說,你家明憫少年英才,郡主又是巾幗不讓鬚眉,站在一起多登對啊!”
“打住,你趕緊給我打住!”裴公陵一口酒差點送到鼻子裏去,“我爹寶貝着這個孫兒呢,你這老不修別想打他主意。”
“嘖,我就提一嘴。人啊,年紀大了,就喜歡看小年輕和和美美,熱熱鬧鬧。”
“……”裴公陵放下酒杯,“我家真沒這個意思,你可千萬別亂牽紅線。”
“真的?”楊語鹹酒喝多了,一張臉通紅,“那可是,”他伸臂往旁邊人脖頸上一摟,另一隻手過去張開,“十五萬。”他還記着要禁聲,只嘴脣開合,大軍。
裴公陵被噴得一身酒臭,忍無可忍推開這人,一邊嫌棄當年怎麼就和這樣的人做了同窗,一邊回答:“一百五十萬都不可能。”
“哼。”楊語鹹趴到桌上,打翻一溜杯盤碟盞,盯着虛空喃喃,“要有一百五十萬……”
要有一百五十萬,就直接翻了這天,還要什麼嫁娶聯姻,身不由己。
浮生半日,彈指而過。
登臨矜山的少年人們盡興而歸,等着宴席畢,便歸家去。
楊語鹹大醉一場,師爺扶着他來見賀靈朝。
“郡、郡主!”他甩開攙扶,顛顛倒倒地走到賀靈朝面前,端看半晌,圈着手舉起,“殿下,來和臣再喝一杯。”
“楊大人醉得狠了,靈朝是來向大人道別的。”賀靈朝穩穩撐着楊語鹹的手,把他交給師爺。
裴公陵隨後趕到,“郡主怎地不去水榭入宴?”
“靈朝回遙陵本爲母守靈。楊公相邀,卻之不恭。”賀靈朝說,“遊玩半日已然足夠,若再宴飲歡聚,我心實在難安。”
遂拱手拜別,“這便回去了,裴公且住。”
“也罷。”裴公陵嘆了口氣,以禮相送,“郡主慢走。”
然後幫着師爺扶住楊語鹹。後者看着賀靈朝,呼出一口酒氣,垂下頭。
荔園的大管家同一衆僕人牽了馬等在大門外。
卷日月見人出來,輕輕掙開牽着他的小廝,走到賀靈朝跟前。
賀靈朝拍拍它的頸子,又與它互相蹭了蹭臉,才翻身上去。
忽聽一聲“明岄”。
轉身看去,先時那高挑女子正打橫抱着傅景書跨過門檻,兩個小廝擡着輪椅跟在後頭。
一輛黑漆的雙乘馬車等在一邊。
“郡主,”傅景書靠在明岄懷裏,向人點頭致意,“來日再會。”
“景書小姐,再會。”賀靈朝目送她被抱上馬車,然後調轉馬頭向南。
隨行衛士早些用了飯,已候在一旁,整裝列隊隨郡主一同離開。
厚重齊整的馬蹄聲遠去,傅景書才叫車伕,“走吧。”
馬車一動,坐在她對面的少年便捂着帕子咳起來。
“何苦要跟來呢,白白遭罪。”她有些無奈。但她雙腿沒用,想替他順氣也無法。
傅謹觀緩過來,慢慢放下手,“你又爲什麼非要來?”
車窗都遮着綢做的簾子,不透風,也不怎麼透光,他本就蒼白的臉色像蒙上了一層灰。
“爲什麼。”傅景書扭開臉,輕聲說,“哪有這麼多爲什麼。”
她忽然想到什麼,拿出一個小物件來,俯身伸手要給對方。明岄挨着她坐,擡掌虛虛抵住她的心口,免得她跌倒。
傅謹觀伸出手,妹妹在她掌心放了粒什麼東西,他送到眼前仔細看,才見是顆綠松石。
“郡主給的呢。”傅景書抓着明岄的手撐直了身體,靠着車廂壁說,語調帶着些輕快,“你戴着,或許身體能好一些。”
他握緊掌心,扯出一個笑來,“好。”
出了荔園馬道,便是官道。官道挨着黍水鋪展,與河道隔了數十米遠,平坦開闊。
賀靈朝縱馬飛奔,腰間錦囊墜着流蘇飛舞。
不看方向,不辨路標,只沿黍水一路向前。
廣袤的重明平原上,低矮的丘陵起伏間,這條長八百里均寬三十丈的河流片刻不息。
校書在河上設館舫,騷客沿岸誦詩文,河底埋着無名的枯骨,河邊飄着柔美的民謠。曾有大戰在此發生,戰火燒乾土地,也有無數船隻牛馬商隊來往,在廢墟上重建城池。
自北人南下墾荒以來,稷州千年歷史沉澱於黍水不絕的浪滔。
“今日天氣好,只當跑馬也痛快!”賀靈朝高亢的聲音散落在迎面涌來的風裏。
“是啊,一個多月沒這麼跑過了!”身後跟着西北迴來的兵,騎的都是錯金山下跑出來的馬,把宣京的禁衛們甩開了一截。
軍漢子心生驕傲,“果然還是我們的馬好!”
這倒提醒賀靈朝了,呼出一口氣,“平叔,等一等他們吧。”
馬兒們減緩速度,邁着蹄子,開始啃青草。
周圍可見稀稀落落的土房,賀靈朝估摸着一氣跑出了近二十里。
日頭漸漸西斜,禁衛們追上來。
賀靈朝纏着繮繩的手卻是一頓。
前方數百米遠,一條混着塵土的線快速放大,黃馬背上,皆是深棕短褐配長刀的漢子。
“列陣!”賀平吼道。
此回出行只帶了半數人,十餘人馬不過片刻便分散合攏成錐形。
賀靈朝左手攥緊繮繩,壓低身形,右手握住挎在馬鞍上的刀柄。衆人隨他一般動作。
“刷”地一聲,長刀一齊出鞘。
“隨我迎敵!”
馬蹄轟隆,整隊人馬如擲出的尖刀一般高速衝向前方。
不過幾息,便與迎面襲來的人馬相撞,瞬間斬落幾人。
然而對方反應極快,片刻便填補了缺口。賀靈朝一方衝勢遇滯,只得原地搏殺。
賀平大略數了人,對方人數接近他們三倍,砍出一刀,“奶奶的!沒有十倍人頭也敢來劫你爺爺的馬!”
雙方纏鬥近一刻鐘,一方人衆,一方勇武,雖有傷亡,卻沒分出勝負。
賀靈朝踩着馬鐙側身飛起,將一名棕衣漢子踢下馬背。落回馬上,一柄長刀當頭砍下,立刻後仰,反手一刀斜劈解了急。
剎那間瞥見身後不過百米遠靜靜立着幾匹馬,又發現己方在戰鬥中不斷後退,立刻反應過來。
“他們想端活的!”
“我呸!”賀平立刻道:“郡主先走!”
“好!”賀靈朝片刻不猶豫。
己方十餘人,有價值的唯自己這個長安郡主。對方尚有四人未出手,留着只有被俘一條路。
十餘人立刻靠攏賀靈朝,只向一處衝殺,須臾便扯出一個口子來。
卷日月抓住這一閃而逝的機會,高高躍起,衝出包圍。
有棕衣漢子想追,被賀平雙手一刀劈翻滾地。
賀靈朝回頭,只見那旁觀的四人果然看也不看其他人,徑直追了上來。雙手交握繮繩,腦袋幾乎貼到馬頭上,“卷兒!就看你的了!”
馬兒敞開了疾馳,馬蹄鐵在褪成橙紅的天光裏幾乎閃出了殘影。
追兵漸漸變成了小小一點,再給一刻鐘,就能完全甩脫。賀靈朝剛鬆了口氣,耳朵就捕捉到斷續的哭聲。
循聲看去,一個小女孩兒跌坐在前方官道上,一身塵土,正茫然地哭。
卷日月剎住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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