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3 章 二十五

作者:謜
賀今行只覺自己接住了一塊正在燃燒的炭。

  那一瞬間,巨大的驚懼陡然攫住了他的心臟,幾乎令它停止跳動。gonЪoΓ

  “小賀將軍!”賀平聽到賀長期兵器脫手,打倒攔截他的馬匪,衝上來見人沒倒,這纔看清帳篷陰影裏支撐的人影,驚詫悲喜交加道:“主子!您怎麼在這兒?”

  “平叔。”賀今行聲音帶着自己都沒發覺的顫抖,想問想說的太多一時不知該說哪一句,最後試探着叫了一聲,“大哥?”

  倒在他肩膀的頭顱沒有任何反應。

  顧橫之隨後出來,看清狀況亦是一驚。

  他見賀今行佔着手,就伸出兩指快速地探了賀長期鼻息又貼上脖頸,片刻後說:“昏過去了,得儘快送醫救治。”

  賀今行下意識地看向對方,擡頭的過程中,目光卻因一串刺耳的慘叫掃向側邊。

  隔壁的一座帳篷竟被點燃,帳篷裏醒過來的兩個馬匪剛套上棉袍就被大火引着,號叫着衝出來在地上打滾滅火。守株待兔的西北軍一頓亂棍,打得兩匪七葷八素,昏死過去。

  另一邊亦有怒嚎與兵戈之聲,細看去,十數丈內皆起了打鬥衝突。他看到那些熟悉的甲冑與兵器,立刻明白,在他和顧橫之趕到之即,他的同袍們正試圖突圍。

  他轉頭掃視一圈,目光回到面前。

  四目相對間,顧橫之說:“你去。”

  他拿出信號彈,舉起來毫不遲疑地拉開閥門。彈筒中蘊藏的一□□倏地升空,然後“砰”地一聲爆炸。望着絢麗的花火在夜空綻開,他才低頭道:“我留下。”

  突發的巨響與煙火令所有人都停滯了剎那。

  死寂中,賀平重重地吸了下鼻子,說:“我也留下,我們的馬還在裏面呢。但小賀將軍頂着這身傷堅持了一個白日,已經太久了,您帶他去衷州找大夫吧,”

  濃重的血腥氣甚至蓋過了汗水的味道,賀今行擡手落到他大哥臂膊上,做出決定。他將人推給賀平,低聲說:“性命第一。”

  賀平待他轉過身半蹲下,將人放到他背上,回道:“您放心。”

  賀今行把人背起來。他大哥比他壯得不是一星半點,他深呼一口氣,才慢慢調整好姿勢。

  顧橫之撿起地上的那把□□,杆上一片溼熱的黏膩,那是上一位持槍者手心的血汗。他陡然握緊了,走到前頭,槍尖一劃,“我送你。”

  賀今行毫無異議地跟着他,步伐越來越快,幾乎奔跑起來。一路上遇到所有攔路的馬匪,都被那一杆□□掀翻到兩邊。

  直到遇到趕來接應的南方軍馬隊,他二人的馬也在隊列中,賀今行便打算換馬。顧橫之把自己的馬牽給他,幫他將賀長期扶上馬背,放到他身後;他怕他大哥抓不住自己,又借了繩索將兩人套在一起。

  那幾只野物到了賀今行手中,他掉轉馬頭,看了顧橫之一眼,“拜託你了。”

  不需多言,後者說:“明後日再見。”

  他點點頭,攥緊手中的一把繩子一扯,馬兒迅速跟着幾隻小東西躥進黑夜裏。

  顧橫之目送片刻,重新佩好武器,才轉過身翻上馬背,策馬回到營地內部。

  馬匪們的馬都圈在營地側邊,沒有雀矇眼的精銳都跑往那邊去騎馬。剩下一羣半瞎子和被西北軍纏上跑不掉的,驟然看到、聽到一支訓練有素蹄聲齊整的馬隊,猶如神兵天降,都恐懼起來,不敢接近他們,只惶惶亂躥。

  顧橫之沒有理會這羣烏合之衆,到主帳前面,讓人把帳篷裏的匪首提出來。

  賀平見他去而復返,還帶回一支騎兵,立刻明白了:“你們是南方軍的人?”

  “瞧你們這狼狽樣。”遊擊將軍慢悠悠地騎馬走到他前面,“爺爺們是南方邊防軍第七軍第三旅第五騎兵營,是來救你們的,可記住了!”

  “呸!”賀平心下感激他們來得及時,但對面這廝狗嘴不吐人言,他也不說好話,朝對方啐了一口。

  但到底形勢比人強,他憋着沒多說,吹號叫自己人回防。他們百來號人,此時能佔上風,只因馬匪措手不及;待對方反應過來,雙拳難敵四手,若散得太開,容易被圍攻。

  百餘名西北軍縮回聚攏。賀平用觀軍法點了人頭,雖有人掛彩,但都是輕傷,他略略放心,號令大家擺方陣,牆面。

  顧橫之卻打馬上來,說:“不必防守。”

  賀平被打斷得有些懊惱,但想到他剛剛和自家小主子一起來的,便耐着性子問:“這位小將軍是?”

  “蒙陰顧橫之,前來接馬。”顧橫之說,看着不遠處的火光大盛。精銳的馬匪們在頭領指揮下,已經安定下來,騎馬整隊,應當很快就能反推到這裏。

  “顧家的人?”賀平聽個地名就沒甚好感,但不得不承認,顧氏以族成軍,敢冠以族地名號的都是有實力的人。能領兵在外,想必更是不差。

  前者還在琢磨身份,顧橫之已經環顧一圈,接着道:“暫且請聽我指揮,刀盾分兩乘,列於我部左右兩翼,□□手殿後,弓箭手在前。若無餘箭,可與我方騎兵交換箭囊。”

  他瞥到山坳裏躁動的馬羣,頓了頓,“另外,請派人安撫馬匹。”

  “……行。”賀平噎了噎,便舉臂重打信號,將他的指令傳達下去。

  他們的人已經疲累不堪,確實更合適打援,真與馬匪正面對上,還得仰仗這幫南方兵。

  軍士們迅速鋪開,顧橫之在周遭鬧烘烘的跑動中,再次驅馬向前。他端直的脊背幾乎沒有動過,顯出一種旁人有些怪異但又覺合該如此的安寧。

  重整旗鼓、洶洶而來的馬匪們看到他,也狐疑地停住了腳步,無形中被斷了一回氣勢。

  他勒住馬,單手挽了個槍花,將槍頭換到面前,卸掉了細長銳利的錐尖。

  步戰用的□□杆子不如他平常用的槍桿長,也不夠韌,在他卸掉槍尖後,和一隻普通的長棍幾乎沒有區別。

  但他會走路那時,剛開始抱着訓練的也是一根沒有槍頭的短棍。槍與棍之於他,區別只在於面對的敵人不同。

  “一炷香,丟掉武器,下馬投降。”顧橫之沒有用力嘶吼,但他的聲音就像風一樣在這片草場上傳開。

  馬匪那邊,幾個頭領先是嚇得一愣,然後左右後頭看了看,確認自己的人馬絕對比對方多上幾番。正欲嬉笑,就見對面又上來兩名軍士,將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扔到陣前。定睛一看,不正是他們一直不見蹤影的牧大王麼!

  幾人的臉色立時古怪起來。

  遊擊將軍跟上來說:“二公子,人提出來了。想跑,就多綁了一層。”

  顧橫之分了一瞥餘光到腳下,“勸降。”

  牧野鐮口中塞的布條被扯去,正好也瞟到這一眼,心底咯噔一下,罵了聲晦氣。難道是出師的黃曆沒算對,就劫一趟馬,怎麼老讓他碰到硬點子?

  他在心裏叫苦,在遊擊將軍眼裏卻是不聽命令負隅頑抗,登時甩馬鞭抽上去。

  “沒聽到我們二公子的話?也不怕告訴你,衷州衛就在來的路上。我們邊軍不願對自己人下殺手,但衛軍可就不一定了啊。你既是他們的頭兒,爲你的部下着想,讓他們投降自首爭取從寬處理纔是上策!”

  “哎喲!”牧野鐮大叫一聲,藉着這一鞭跳起來,因爲手腳被綁在一起不便活動,爲了立住身體而瘋狂聳動,像一條狂涌的大甲蟲。

  他心中卻在想,老子爲什麼能被你們偷襲成功,就是平時怕做大夢的時候被兄弟們割了脖子砍了頭,才一個人住。看那幾個衰人樣子,怕是巴不得老子死了纔好,勸個毛毛球!

  顧橫之微微皺眉,忽地正眼看向他。

  看得他一個激靈,人站直了,腿也不抖了,忙咧開嘴說:“您別急,兄弟這就勸。”

  他擺好表情,拿出最真摯的笑容,輕咳兩聲,吼道:“那邊的幾個兄弟們!”

  中氣十足的吼聲驚得露珠滾下草葉,天上厚厚的雲層都散了些,透出隱晦的天光。

  賀今行一路策馬狂奔,鬢髮亂舞,一身汗水被反覆吹乾好幾回。終於有驚無險地出了草甸,便將那羣野物放歸。

  耳邊忽然響起咳嗽,他放緩速度,側頭叫道:“大哥?”

  好一會兒,身後才傳來虛弱的回聲:“……怎麼在這兒?”

  賀今行心中一痛,說:“我帶大哥去衷州找大夫。”

  賀長期的眼睛只睜開了一會兒又無意識地閉上,幾乎是囈語一般說:“賀平他們人呢?”

  “橫之帶着南方軍在那兒,且已向衷州衛求援,不會出事。你放心。”賀今行怕吵到他,放輕聲音。眼看着踏上官道,他繃緊許久的精神稍稍放鬆,立刻想起自己還有一顆靈藥。

  他左手抓着他大哥的手臂,便鬆開握繮繩的右手,翻出藏在衣襟下的項鍊。他脖子上不止掛着那條綠松石項鍊,還有一條墜着個琉璃珠子,打開機關,就能倒出那顆藥。

  馬匹停下,他回頭試圖喂藥,但難以轉身,只得竭力伸長手臂把藥遞到賀長期眼前,叫道:“大哥,吃藥。”

  他慶幸自己隨身帶着靈藥,“此時沒有水,只能讓你幹吞。我知道你嗓子肯定難受,但只要喫下去,你的傷勢定然能緩解許多。”

  “什麼藥,這麼神。”賀長期微微撩起眼皮,眼前只有模糊的樣子。他試圖動了動身體,不止右手,左手也變得僵麻,便乾脆放棄,全身都靠上對方的肩背。

  他小時候想要個妹妹,但後來只有弟弟,他彆扭了一陣也欣然接受。弟弟也很好啊,就像此時此刻,可以放心地依靠。

  他腦子裏滑過許多有的沒的,隨口問:“賀冬做的?”

  賀今行不想騙他,回道:“不是,我有位教我武功的師父,他配的。”

  師父,師如父。賀長期默唸,又問:“還有沒有?”

  賀今行沒有即刻回答,他便明白了,斷斷續續地說:“賀冬給你把過幾次脈,你不說,大哥也知道肯定是你身體有恙,只是一直沒問。”畢竟他不懂醫術,也沒認識個什麼神醫。

  他微微移動腦袋,用臉頰把那隻手推回去,“自己留着,你大哥死不了,不喫。”

  既是師父配的,而不是賀冬做的,那賀冬大概是做不出來,可見珍貴。保不齊就是給自己救命用的。但依他這倒黴弟弟的性子,自己還沒用上,看着哪個要死了,就先給出去了。

  他思考到這裏,有心想說教一頓。但醞釀了一會兒,沒那個力氣開口,不得不作罷。

  “大哥!”賀今行感到被堅硬的顴骨觸碰推拒,心臟抽動一下,激得回身道,“我還有,你就別犟了。”

  你有什麼有,你就只有一條命,賀長期怒道:“誰在犟?你是大哥還是我是大哥?聽我的!”

  他把臉轉向另一邊,呼呼出氣。

  賀今行當即有所察覺,攥緊了那顆藥。濃重的情緒起伏令他必須閉上眼默唸幾句經文,才能平靜。但很快,他回頭再次牽起繮繩,“大哥,坐穩了。”

  他叱馬奔出,飛快提速,鬢邊一滴汗水就被甩向身後,就如被風吹走的淚珠。

  從混沌行到朦朧再踏進明亮天光裏,兩人到達衷州,城門剛開。

  賀今行拿錢問了城門吏,直奔最大的醫館。最後下馬時,他身後的賀長期已經再次昏死,人事不知。

  兩個夥計擡着擔架出來,憋紅了臉纔將人擡進去。賀今行在門口倚着馬站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挪開雙腿跟進去,把身上所有錢都預付了診金。

  坐鎮醫館的大夫切過脈開了藥,一邊讓徒弟去拿藥煎藥,一邊施展金針刺穴。賀長期額頭上蓋着冰帕,上衫被剪了個精光,肩胸腰腹青紫一片,細長的傷痕交錯密佈,那條腫得像個被摔爛的大號紅蘿蔔似的右臂被扎滿了金針,顯得更加可怖。

  打下手的藥童纔來不久,承受不住,換了位年紀大些的來。賀今行卻站在角落定定地看着,大夫看他不害怕不吵鬧,處理好前胸,將病人翻到背面,露出兩條大傷口需要縫合時,也默許他從頭陪到尾。大夫本意是想親屬在能安撫一下病人,但誰知這個病人哪怕被削去爛肉,也只有幾聲悶哼,甚至被短暫痛醒都能忍住掙扎。

  到最後,給病人處理完全身傷口,轉移到病牀上用醫館特製的木圍子架好,院裏斜陽已西照。

  “虧得底子不是一般的好啊,這要換做尋常人,我就該讓你準備棺材了。”大夫很滿意遇到這樣的病人,擦着汗道:“不過現下也說不準,今晚到明早要是不醒,那趕明兒還是把後事準備起來吧。”

  “不會的,我大哥一定能醒。”賀今行謝過大夫,站在牀頭,把熬好晾溫的藥半勺半勺地餵給他大哥。

  這藥聞着就極苦,賀今行餵了兩勺,賀長期果然無意識地皺眉。

  他慢慢地喂藥,不由想,如果賀冬在就好了,冬叔會做摻了蜜的藥。

  晚霞透過窗櫺灑下一片模糊的橙紅光影,落在藥碗裏,就像覆上了一層蜜一般平添幾許溫暖。

  而百里之外的草甸上,顧橫之正在一匹一匹地檢查從山坳裏牽出來的馬匹。

  這些馬都是純正的大遂灘公馬,全部按照南方軍的要求選出,身高體型都正好,膘肥馬壯,早已去勢,且經過長時間的作戰訓練。在未來幾年的服役期裏,將會是大宣最好的那批戰馬之一。

  它們還配有成套的馬鞍、馬鐙、馬蹄鐵,兩百匹要近十萬兩白銀。

  很貴,不能有任何閃失。任何覬覦它們的人,都會被南方軍打垮。

  遊擊將軍看它們的眼神比看炕上的婆娘還要熱烈,上手撫摸馬頸馬背的時候卻比抱嬰兒還要小心,生怕摸壞了一般。哪怕回到南疆肯定都是配給摧山營的,但能近距離看看也好啊。

  賀平跟着他們一起點數,一點完,便毫不遲疑地伸手:“咱們西北的馬不會有錯,你們看也看了,該給錢了吧?”

  “他孃的,這多好看的馬,談什麼錢?俗氣!”遊擊將軍說,仰頭望了一眼他們騎着來的那些馬,確實是肉眼可見的遜色。

  “不談錢,那我們這就趕着往回走,就當出來放了一回。”賀平冷笑,當然他不是真的不想賣,眼神便直往顧橫之那邊飄。

  “馬很好。”顧橫之抿脣勾出微笑的弧度,然後拿出一把銀票,遞給對方,“當面結清,銀貨兩訖。”

  “哎。”遊擊將軍眼巴巴地看着那疊銀票被送出去,就和得不到這些駿馬一樣令他心痛。

  橫海不適合養馬,或者說整個劍南路都沒有合適的草場。

  但南越近年來小動作頻頻,他們必須要有一支能快速反應並隨時調動的輕騎,強大到足夠來震懾鄰邦。

  顧橫之不留戀那些錢,下令:“整軍,出草甸,到衷州郊外宿夜。”

  賀平也沒想到他這麼幹脆,喜滋滋地接了,驗過真僞,點過數,也招呼自己人到衷州休整。

  他們按照命令,完成送馬的任務之後,就要直接回仙慈關。

  “但小賀將軍還在衷州,情況不知,我們得和他一起回去。”同袍們歇了小半日,也都記掛着小賀將軍,他一說便行動起來。

  兩邊不知覺預備一起走,但臨到開拔時,衷州衛指揮使前來,請顧二公子賞臉就在此地用頓便飯。

  昨晚衷州衛來得很快,一個滿編營夜半疾行軍,趕在天明抵達。顧橫之得承這個情,便答應下來。

  遊擊將軍大約明白他的意圖,一同前往,就略略挑開說:“我們南方軍不想背上草菅人命濫殺百姓的罪名,希望指揮使心中有數。”

  經過一夜圍戰,這羣馬匪死兩百餘人,俘近三千人。俘虜裏面不乏作惡已久的老馬匪,當判死刑;但起碼有一半是去年冬天才落草爲寇的百姓,罪不至死。他們怕州衛通通砍頭以充軍功,是以有意敲打。

  指揮使揹着手哈哈笑着回道:“都是窮苦百姓,哪裏下的去手?就算真該砍頭,老夫也不想砍,畢竟這麼多人頭要砍,不知得卷幾把刀?現在一把刀可比人頭值錢吶。”

  顧橫之聞言,微微偏頭看了片刻。在對方主動掀開帳篷的門簾後,一言不發地走了進去。

  不遠處,在他視線的落點,立着一輛木製的囚車。最大的馬匪頭子牧野鐮被關在裏面,捆縛他的繩索已經被解開一半,只綁了手腳。

  少頃,一名州衛送飯過來,替換了看守他的人。

  一張幹餅子被扔進囚車。牧野鐮一天沒喫飯,也餓得緊,但他手腳不便,拿不起來,將身體伏下去蠕動一陣,倒是能舔到餅子,但不好叼進嘴裏啊!

  那州衛旁觀全程,就像看狗似的,發出一陣笑聲。

  “兄弟,你可別笑話我了。”牧野鐮側躺着,眨巴着眼睛說:“我真是餓壞了,要不你行行好,把我手上的繩子給解開一會兒,等我喫完餅再綁上?”

  眼周的刀疤不僅不嚇人,反倒有些莫名的滑稽。

  “憑什麼?喫不到就算了,反正餅子給你了。”州衛嬉笑着說,“你不是馬匪麼,作惡多端,就該餓你一餓!”

  “不行不行,人不喫飯可不就餓死了?”牧野鐮憂傷道,忽然靈機一動,屁股抵着木板,挺起胸膛湊過去,“兄弟,要不這樣。兄弟我身上還有一塊銀錠,你來摸走,然後給我解開繩子,讓我好喫個飽飯,行不行?”

  “真的?”州衛本沒當真,戲耍一般上手摸進他懷裏,卻真摸出了兩塊銀錠,一塊拇指頭大小,差不多是他一年的餉銀。他頓時驚了,油水竟沒被前頭經手這匪徒的人全部收走?

  “成色重量都還不錯吧?”牧野鐮也嘻嘻笑,“我還有呢。”

  州衛立即眼熱地看向他,“在哪兒?”

  “兄弟別急啊,大家都是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你要銀子,我還能不給嗎?只是兄弟我現在真的太餓了,你先把繩子給我解開,我喫完餅再說。”牧野鐮扭了扭身體,找出被壓住的那塊餅子,又低頭舔了一下。

  重羅白麪餅。

  哪怕沾了灰,那也是重羅白麪!

  州衛只遲疑了一個呼吸,就用小刀割開他手上的繩子,把他雙手解開。

  反正是關在囚車裏的,只要不把人放出囚車,解個手繩有什麼大不了的?就算跑出了囚車,那周圍都還是官兵,能逃得出去?

  “謝了啊兄弟。”牧野鐮撿起餅子,咬了一大口。

  州衛又被他逗樂了。

  他看着對方,也更加高興,麪餅和着泥吧唧吧唧嚼下肚。

  這樣纔對嘛。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視錢財如糞土的人?

  一輩子遇到幾個就已經夠倒黴的了,但老天爺顯然對他還不錯,沒讓他一直倒黴。

  “運氣不錯,退燒退得很快,不用再一直給他擦洗喂水了。”夜半時分,衷州的醫館裏,大夫專門過來試了試賀長期的體溫,再次讚道:“體質真好。”若是人人都有這樣的體質,他這醫館說不定早開垮了。

  “真的嗎?那我大哥是不是很快就能醒了?”賀今行看向尚在昏睡的青年,大夫沒給準話,他亦驚喜非常。他送走大夫,將水盆帕子都端了出去,還到倒座,再回來。

  他像這樣照顧傷患的次數並不少,知道自己此時可以並且應該小憩片刻,之後才能更好地照顧病人。

  但這一回,他沒有絲毫倦意,睜大雙眼盯着賀長期,生怕錯過對方醒來後頭疼口渴之類的需求。他大哥前胸後背左右手臂皆有傷,不能壓着睡,只能被架起來擺成坐姿,一定很辛苦。

  萬籟俱寂中,他想起昨日陸潛辛給他的那封信,又拿出來看了一遍。哪些位置哪些人可能是內奸,他想得頭疼,便開始背書,《春秋》《水經》《六韜》,想到哪一段就隨意地背哪一段。

  他沉浸下去不知今夕何夕,房門忽然被敲響。他猛地回神,以爲是大夫或者藥童,忙去開門。

  門外,顧橫之靜靜地看着他,嘴角無聲浮起一朵梨渦。

  賀今行愣了一下,擡手遮住眼睛又放下,發現人還在,忽然樂了:“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

  顧橫之說:“長期傷重,小醫館未必能收能治。”所以他從最大的醫館開始找,一來便找對了。

  不過,他又說:“城門關了,他們沒進得來。”

  兩軍前後腳趕到衷州城,已入夜,城門早閉,只能在城外五里紮營。

  賀今行明白他說的“他們”指的是西北軍,就算城門尚開,南方軍也未必會進城。但只要大家沒有留在那片草甸,就算是一個好消息,他又接着話問:“那你怎麼進來的?”

  顧橫之眨眨眼:“翻城牆。”

  “衷州城牆確實不難翻。”賀今行看着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哪怕知道他性格如此,仍不自覺笑了一下。但將對方讓進屋裏,面對病牀,卻再次憂慮起來,“大哥他還沒醒。”

  顧橫之看賀長期的面色比之昨夜好轉許多,說:“今晚會醒的。”

  賀今行點點頭,接受這番好意的安慰。下一刻,一隻拳頭伸到自己面前。

  顧橫之張開手指,對他說:“給你。”

  “什麼?”賀今行仔細看去,卻是一隻嬰兒拳頭大小的冬果梨。

  這是衷州特有的水果,而這樣小的果子只有衷州某個縣才產,很甜,且貯存到這個時節很不容易。

  “衷州衛指揮使宴請所留。”顧橫之解釋了一下。

  對方說是“便飯”,卻準備了很多野味與少量的蔬果。待指揮使離開,他便將其他喫食都分給了部下,自己只留了一隻梨。

  “那這位指揮使很有誠意。”賀今行沒有拒絕,接過來,說:“我去洗一下。”

  他目送對方出門,背後才響起微弱的聲音。

  “你不是不喫外食麼。”賀長期朦朦朧朧聽了一段對話,終於撩起眼皮,“我記得在稷州,誰請你都不去。”

  “與人相交,免不了人情套人情,利益疊利益。”顧橫之轉身說:“能避則避。無法避,那就不避。”

  “你怎麼都有理。”賀長期花了點功夫才消化自己目前的姿勢,鬱悶道:“那可有酒肉?”

  “沒有。”

  “梨呢?”

  “只有一個。”

  賀長期一點一點地轉動身體,琢磨道:“我怎麼覺着你有些厚此薄彼呢?”

  顧橫之與他對視兩息,坦蕩地頷首承認:“對,只想給他。”

  “……行吧。”賀長期也不是真想喫喝,他又轉了轉腦袋,突然警覺:“那是我弟弟,不是你的。”

  他還記得顧蓮子是個不省心的熊玩意兒,比他那倒黴弟弟差遠了。

  “我知道。”顧橫之給他倒了杯溫水,端到他面前。

  看到就很好。能說上話,也很好。

  不需要更多。

  賀今行一回來,就看到顧橫之一邊給賀長期喂水,一邊說馬匹交付的事。像是懸在頭頂的秤尺終於落到了好的那一面,他終於完全地放鬆下來,輕快道:“大哥你醒啦。”

  他洗了梨,也洗了匕首,見人醒了,就從預備切兩塊變做切三塊。

  “別動!”賀長期一看他的動作,立馬叫道。他嗓子本就不好,一激動就喘氣如砂礫磨蹭一般拉得變了聲,“梨子不能分!”

  賀今行想拍拍他,顧忌着傷口又不敢下手,只得看着他自己恢復過來,才問:“爲什麼?”

  “分梨就是分離,寓意不好。”賀長期給顧橫之使眼色,“我和橫之也不想喫。”

  顧橫之簡短地應了聲。

  賀今行左右看看他倆,不解道:“可大哥你不是不信神佛嗎?更遑論這些俗諺。”

  賀長期看着這倒黴弟弟,英氣的面容上難得露出糾結的神色。兩股念頭在他腦中激烈鬥爭許久,最後他試探着說:“若神佛真能保佑你們,信一信也不是不可以?”

  在一天前,他曾經認真的想過,如果此後再也不能見到父母親長、兄弟姐妹以及好友同袍,他該怎麼辦,會不會後悔?當時靠一股領兵的責任與不服輸的孤勇撐着,只道死字就一刀,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現下坐在病牀上,面見故友,行動受限,才感到後怕。

  他不怕死,但他如果死了,他和那些牽掛他的人再不能相見,他們肯定會傷心欲絕。

  所以他真心祈求神佛保佑,哪怕有一天他真的回不去了,他的親人朋友們也能走出因他而起的傷痛,繼續好好地過日子。

  那種因深厚的牽絆而起的憂慮與恐懼,賀長期說不明白。

  但賀今行感受到了,他張開手臂,虛虛地環抱住對方,低聲說:“大哥現在沒事,以後也不會有事。”

  賀長期偏頭碰了一下他的頭,嘆道:“這話你自己也得記着。”

  賀今行聽出他大哥話中的疲憊,說罷,摸到廚房去熱了一碗清粥。賀長期吃了半碗,便昏昏欲睡,很快就着難熬的姿勢沉入夢鄉。

  初春夜寒,他把炭盆翻了翻,又架了炭。待一切停當,才重新拿起那隻梨,轉頭小聲問坐在另一頭的人:“真不喫?”

  顧橫之搖頭。

  他便不再客氣,一口咬下去。看着小小的個頭,但真的好甜。

  顧橫之看着他喫梨,視線從那雙平展眉眼一路滑過嘴脣、脖頸,到胸膛,腰間。

  “我有什麼不對嗎?”賀今行敏銳地察覺到,沒有多想,直接舉着吃了一半的梨問。

  顧橫之伸出一指,他順着指尖低頭去看,發現自己腰封上沾了一小片破碎的嫩葉。

  這個啊,他輕輕地笑道:“院子裏有一棵矮樹,發新芽了。”他大概是起火爐的時候蹭到了。

  顧橫之拈走那片嫩芽,心情也如它新嫩清新的顏色一般,也無聲地笑:“嗯,我看到了。”

  三更的梆子遠遠敲過來,他站起身。

  “要走了嗎?”賀今行喫完了梨,擦乾淨手,同樣起身預備送他。

  “下次再見。”顧橫之說。

  昨日定下天亮便出發,回南疆。他不會破壞規矩。

  但下次是什麼時候,他也說不清楚。

  “好。”賀今行停在門口,向對方揮了揮手,“一路順風。”

  下次見面,是下次的事,那一切就下次再說。

  他回到病牀前,搬了只小凳坐下,伏在牀沿上,安心地睡去。

  一兩個時辰前,衷州城外,一座普通至極的園子。

  幾匹馬停在大門前,皆着布衣的騎手下馬上前叩門,很快一名早就候在門房的老僕打着燈籠來開門。

  火光映亮爲首騎手的面容,赫然是那位衷州衛指揮使。

  “老爺一直沒歇,就等着指揮使來呢。指揮使可用過宵夜?老爺讓老奴給您留了飯菜。”老僕在前領路,一面熟稔地說着話。

  指揮使動容道:“大人既然爲某留了,那就請管家熱一熱吧。”

  老僕笑呵呵地說“應該的”,領他走到老爺所在的花廳,便轉頭去廚房。

  廳中四壁徒然,陸潛辛擺着楸枰自弈。

  指揮使上前便欲行大禮。

  陸潛辛落下一子,道:“坐罷,子建如今官階比老夫高,不必再行禮了。”

  “大人於子建,既是恩人,又是伯樂。若無大人當初相救,子建已是刀下亡魂;若無大人接連提攜,又豈有子建今日?”指揮使卻不肯,敬重地向他叩頭。

  “往日種種,皆該化爲塵煙。”陸潛辛扶他起來,“你既念着恩,那老夫這便讓你還了。”

  第二日,賀平和十多名軍士從顧橫之那裏得知了醫館地址,一大早就找過來。

  他們看着賀長期的樣子,先是不約而同地爆笑出聲,笑着笑着嘴巴咧不下去了,就圍着病牀嚎啕大哭。引得來看病的人頻頻從門口和支起的窗口看他們,沒一會兒,大夫就拿着小掃帚衝過來將他們都給攆了出去。

  直到下午,這幫人才求動大夫去而復返。賀長期看着他們的熊樣,無奈道:“看也看了,不回去還要怎樣?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但這回的事主要也怪我,經驗不夠,否則就能避開。”

  軍士卻七嘴八舌地反駁他說:“這怎麼能怪您呢?誰知道那些馬匪如此大膽?”

  “他們只圍不攻,就是因爲小賀將軍的武功鎮住了那個匪頭子。”

  “對啊,要不是小賀將軍厲害,我們也不一定能把馬完好地交給那些南方軍。”

  “……”

  若非行動不便,賀長期恨不能捂住整張臉。

  而賀今行在外頭,聽賀平將這一路上的遭遇複述了一遍。

  賀平最後說:“三千馬匪,就敢打軍馬的主意,真是膽子大得沒邊兒。”

  “天災嚴重,災民激增,這樣的匪徒只會越來越多,日後得提起警惕。”話雖如此,賀今行卻心知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要治本還得從民事上下功夫。

  但他尚不知災情如何,也不知朝廷會如何應對。

  思慮間,一大幫子穿便服的士兵被趕出來。賀平也聽見了剛剛屋裏的對話,哈哈大笑,“小賀將軍是真能扛啊,在仙慈關就是兩倍三倍地訓練,軍紀守得比我還嚴。”

  他說到這裏,見軍士們還在門口推搡,低聲道:“大帥還沒見過他,只是讓他從步兵做起。”

  賀今行見面便知仙慈關這回來的是一個百人步兵司,但聽賀平這麼一說,才恍然想通,“做步兵好,大帥是想培養大哥呢。”

  在殷侯的治軍理念中,步兵是一切兵種的基礎。

  沒有戰車就不能稱爲車兵,沒有馬匹就不能稱爲騎兵,沒有弓箭就不能稱爲弓兵。軍隊裏各種各樣複雜的兵種都依託於他們的武器或者載具,只有步兵,不需要任何附加之物來證明身份。一個士兵只要站在戰場上,就可以稱自己爲步兵。也只有步兵,才能最大限度地抗衡天氣與地形限制,勝任所有戰爭任務。

  他認爲,當車兵的戰車損壞、騎兵的戰馬陣亡、弓兵的箭矢射光,不得不下到地面、拉近距離與敵人肉搏的時候,面對戰鬥的勇氣與近身搏鬥的能力就是決定他們能在戰場上存活多久的關鍵。而這兩樣,就是步兵訓練的核心。也是一名戰士踏上戰場所應具有的基本能力。

  在仙慈關,只有先成爲一名優秀的步兵,纔有繼續拓展身份的資格。

  賀平與其他軍士一起離開,賀今行端着晚飯進去。

  先前賀長期實在忍不住,就自己把木圍子給拆了,迫不及待下了地。他的左手已經能活動自如,就自己接過餐盤擺到桌上。

  賀今行等他喫完,說:“大哥,我得回雲織了。”

  “確實出來挺久了。”賀長期說:“咱們明日就走,一起到淨州,怎麼樣?”

  賀今行不大讚同:“我是打算明早走,但你應該再歇一歇。”

  “歇什麼歇,我馬上就痊癒。”賀長期收拾好碗筷,沒讓他沾手,自己端回廚房,“得趕緊回去。”

  賀今行沒法攔他。

  第二日兩人到城外與西北軍衆匯合,一行人便拔營啓程。

  兩日便到淨州,賀今行沒急着分道揚鑣,而是以多送一程的名義跟到了玉水。

  他在玉水城裏兜兜轉轉,再一次找到那家鐵匠鋪。

  昏暗的屋裏,年過半百的老鐵匠握着鐵鉗,從猩紅的熔爐裏夾起一塊燒紅的菱片狀烙鐵,放到鐵砧上。

  鐵錘打下去之前,他進來了。

  老鐵匠便放下鐵錘,“年輕人,你這個時候來,要什麼?”

  “我想打一杆槊。”賀今行比劃了一下,“重騎兵用的那種。”

  “馬槊?一杆馬槊至少要三年,而老頭子我已經快十年沒有做過這東西了……不過你運氣好,我有一根泡製已久的椆木。原本想截做兩柄□□,現在拿來做成馬槊,只需要……”老鐵匠豎起食指。

  “一年。”

  無盡的昏迷過後,時宇猛地從牀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節內容,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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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鮮的空氣,胸口一顫一顫。

  迷茫、不解,各種情緒涌上心頭。

  這是哪?

  隨後,時宇下意識觀察四周,然後更茫然了。

  一個單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現在也應該在病房纔對。

  還有自己的身體……怎麼會一點傷也沒有。

  帶着疑惑,時宇的視線快速從房間掃過,最終目光停留在了牀頭的一面鏡子上。

  鏡子照出他現在的模樣,大約十七八歲的年齡,外貌很帥。

  可問題是,這不是他!,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無廣告免費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歲氣宇不凡的帥氣青年,工作有段時間了。

  而現在,這相貌怎麼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紀……

  這個變化,讓時宇發愣很久。

  千萬別告訴他,手術很成功……

  身體、面貌都變了,這根本不是手術不手術的問題了,而是仙術。

  他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難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牀頭那擺放位置明顯風水不好的鏡子,時宇還在旁邊發現了三本書。

  時宇拿起一看,書名瞬間讓他沉默。

  《新手飼養員必備育獸手冊》

  《寵獸產後的護理》

  《異種族獸耳娘評鑑指南》

  時宇:???

  前兩本書的名字還算正常,最後一本你是怎麼回事?

  “咳。”

  時宇目光一肅,伸出手來,不過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開第三本書,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時,他的大腦猛地一陣刺痛,大量的記憶如潮水般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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